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好友【完结】>第141章 禁脔2

  “禁脔要有禁脔的操守。”

  荀靖之久久看着第五岐。时间似乎在某刻静止了,第五岐没有放下雨伞,就那样任荀靖之看着他。

  谁也没有说话。

  荀靖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认真地看着。这是梦。他梦见过多少次佛子的影子……他终于又看见了佛子的脸。

  五年了,准确地说……六年了,他们有六年没有见过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佛子也有二十五岁了。佛子变了一些,他好像长高了,身形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与纤细,肩宽而平,腰依旧窄,眉眼间消去了十几岁时的稚气——可他一眼就能认出他。那他呢,他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在佛子的眼睛里,有变化吗?

  佛子在看到他的时候,也能一眼认出他吗?

  他看见了佛子左眼下的小痣,这颗痣依旧还在。他不敢伸手,他怕一碰到佛子,梦就碎了。

  “郡王,”第五岐打破沉默,叫了荀靖之一声,他放下伞说:“郡王看着我,眼睛怎么红了?”

  “好友……”荀靖之声音发抖,他说:“你……”

  你果真回来了吗?

  “郡王,别哭呀。”第五岐温和地对荀靖之说,话尾的“呀”声说得很低,语气里有些哄人的意味,带着认真和关心。他说:“从外面看,殿里很黑,我走近了才认出来,殿里的人是您。”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擦去荀靖之脸上的泪水。

  荀靖之后退了一步,任眼泪落了下来,他看着第五岐摇了摇头——不要碰他,他怕梦这就要醒了。

  再看一眼,只要再看第五岐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愿望只有这么多,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第五岐的手停在半空,他说:“啊,是我冒犯郡王了,我不该随意碰郡王。郡王不认识我吧。”

  不认识?还有一声声“郡王”。好友,为什么不称“吾友”,为何要叫他郡王。荀靖之说:“五岐兄。”

  “五岐?郡王,我见过您,在通觉寺。我是和崔琬同行的人。”第五岐说:“郡王,我姓柏,单名一个沚字。我想,您是认错人了。”

  柏,沚。柏沚,字中水,以字行。柏中水。

  这场梦可真离谱啊,不过梦不是本来就很离谱吗?第五岐说自己是柏中水,荀靖之知道这是他姨母男宠的名字。

  是梦。

  荀靖之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在笑这梦太荒谬。他幻想过一万次和佛子再见时的场景,却从来没想到过,再见之时,佛子会说他们不认识。他没想过,佛子会说自己不是佛子。

  那只黑色的蝴蝶飞去了檐下——而今世事多惊悸,蝴蝶飞来怕打头。①

  他怕从梦里醒过来。他怕任何景象的改变,怕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风会惊动这场梦境。

  荀靖之说:“五岐兄,这梦很荒谬,可我不愿意醒。”

  柏中水说:“郡王不舒服么?怎么说的像是梦话。我和郡王都站在这儿,这哪里是场梦呢?”

  荀靖之看向住持,住持说:“郡王,您在山上,这不是梦里。”

  荀靖之摇头,说:“不对。”

  不对。这一定是梦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问柏中水:“我叫什么?”

  柏中水答:“郡王贵姓荀,名靖之。”

  不,他该说他叫奉玄。

  “你认识第五岐吗?”

  “郡王,看来我确实和第五公子长得很像。崔琬崔大人也曾这样问我。”柏中水说着抓住了荀靖之的衣袖,荀靖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越过了界限,碰到了他。而他没有惊醒。

  柏中水在荀靖之的手背上掐了一把,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痕迹。

  疼。荀靖之疼得蹙了一下眉。

  不是……梦?

  不是梦,荀靖之抬头看向柏中水,毛骨悚然。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柏中水意味深长地看了荀靖之一眼,说:“郡王,这不是梦。您要记住我,可别忘了我。”

  柏中水站在雨幕前,雨依旧在下。一百道雨丝、一千道雨丝、一万道雨丝……

  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谁?荀靖之像是看到了鬼。

  雨水笼罩住佛寺,天色暗淡。

  暗色之中,殿外香烛台中明光闪烁,红烛垂泪。

  幽玄冶艳。

  柏中水静静站着。

  他不是第五岐!!荀靖之终于知道了哪里不对,柏中水的衣香香气幽浓,其中有龙涎香和麝香的香气。荀靖之从来不用麝香,他晕麝香——佛子也很少用麝香。

  不对,柏中水给他的感觉不对。

  只有那张脸是对的。

  脸……不是梦,那是什么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异,荀靖之一把拔出了佛殿中供着的佛剑。

  剑是杀生剑,由李瑰将军在北伐时找回,托人带给了他。

  这把剑已经有五年未曾出鞘了。

  柏中水站在檐下,被剑逼得退了一步,雨水斜斜飘进檐下,落在了他的肩上。

  “呀!!”柏中水带来的小童吓得尖叫。

  住持叫他:“郡王!”

  难道是他太多年没见过佛子,所以连佛子的脸到底是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吗?站在他面前的,是人是鬼——哪里来的妖魅邪祟,偷了佛子的长相。

  住持劝荀靖之放下剑,“郡王呀……”

  柏中水伸手摁住剑端,错开剑锋后,抬眸对荀靖之说:“我哪里惹怒了郡王,郡王要杀我?再见之时,我们竟然要以剑锋相对。”

  荀靖之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呼吸。再相见之时……可他是和谁再见了呢,他对柏中水说:“别动。”

  住持伸出手,希望荀靖之能把剑给自己。

  柏中水看荀靖之一直盯着自己,说:“郡王,这里是佛殿,见血不祥。您想要我死,不如掐死我。我会乖乖地死在您的手下,不会有任何怨言。”

  柏中水说话时,微微抬起了头,荀靖之清楚地看到他的下颌上没有伤疤。

  柏中水就长这样,这张脸似乎生来就长在他的脸上。

  荀靖之在害怕,他不相信柏中水和第五岐没有关系,他觉得柏中水不该有这样一张脸。这明明是佛子的脸……

  他看向柏中水,问他:“你到底是谁?”

  柏中水微笑了一下,不过眼里没什么笑意。他说:“我掐了郡王的手,郡王拿剑指我,我们两清了。”

  荀靖之问柏中水:“二月十六日晚上,你在哪里?”

  二月十六日,荀靖之在房安世的府邸里见到了一个影子。

  柏中水说:“郡王,我问你答——你若答我,我亦答你。”

  “你问。”

  “郡王在意我的脸。”

  “是。”

  “十六日,我那天进宫见了陛下,晚上和崔琬崔大人下了棋。我记得日子,那夜崔大人没想见我,他找一位日本国使者,没遇见对方,却恰好碰到了我,他说十六日的月比十五日更圆,说不愿辜负良夜,邀我与他下棋。郡王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崔大人。”

  “我以前没见过你,对吗?”

  “自然没见过。郡王说笑了,我们没见过,这再正常不过:郡王在建业的时候不见外人,后来去了郢州,去年年末才又回了建业。我没去过郢州,您当然没见过我。”

  “你眼下的痣是生来就有的么?”

  “郡王不信?您想听什么样的回答?您想听我说,我不长这个模样,我眼下本来也没有痣。好,郡王,那我把您想听的说给您听:这张脸不是我的,是我偷来的、借来的、抢来的。只是几句话罢了,您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一一说给您听。”

  荀靖之掐着自己右手的手心,对柏中水说:“你叫我郡王,那你该对我行跪礼。”

  柏中水行跪礼,跪在了地上。

  好,他跪下了,轻易跑不掉。

  荀靖之将杀生剑的剑尖压在柏中水的肩上,禁止他站起来,柏中水的肩上落了雨,湿了一半。他仔细看着柏中水的脸,越看这张脸,越觉得心惊。

  剑尖贴在柏中水的下巴上,柏中水被迫抬头。

  荀靖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对柏中水说:“你这脸要是偷来的、抢来的,我会把它割下来,还给它的主人。我不怕沾血,你想清楚再说话。”他问柏中水:“你会吹笛?”

  “不会。”

  “今日你来佛寺,你对佛门感兴趣?”

  “我与佛门无缘,无良师、无益友。今日兴致忽至,我来看山,顺道来佛门拜访。”

  荀靖之不许柏中水站起来。这雨下得不好,雨丝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如此哀婉,让人心中烦乱。一种隐约的旧痛随着雨丝蔓延,说不清、道不明,沉甸甸压在荀靖之的心上。

  跪在地上的到底是谁?山寺之中,暧暧也,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诸光诸色②……难道他真的记不清佛子的长相了吗,他已经将佛子遗忘到了何种地步?他所怀念的,只能是一个面目不清的影子。

  他对柏中水说:“烦请你撩起袖子,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郡王,您碰过我的脖子,现在又要我撩起衣袖,我觉得您对我图谋不轨。”

  荀靖之说:“你不动手,我动剑了。这把剑出鞘必要见血,我不骗你。”

  柏中水撩起了自己的衣袖。荀靖之记得佛子一过长江就会起红疹,柏中水的手臂上连一粒红疹都没有。

  柏中水生得白皙,手臂上没有疤痕,没有胎记,也没有红疹,只有几道轻微的抓伤。

  果然不可能是一个人吧。

  荀靖之愣了片刻,垂下眸子,他收了剑,道:“起来吧”。柏中水整理自己的袖子,站了起来。

  佛殿中的气氛稍稍缓和。

  荀靖之对柏中水:“你的手臂上有抓痕。”

  那是几道抓痕……还是被利箭擦过时带来的擦伤?他再次看向柏中水。

  “郡王对我房中的事情感兴趣?”柏中水似笑非笑地说。“郡王放心,我心里只有您的姨母。”他强调了“姨母”这两个字,道:“我手上的抓痕,是被猫抓的。禁脔要有禁脔的操守,我不随意碰别人,别人也不应该染指不该碰的东西。郡王,下次请您不要随意碰我了。”

  荀靖之和柏中水说了几句话,觉得他不像佛子。如果佛子亲眼见到柏中水,会不会惊讶……世上竟有非亲非故而长得像孪生兄弟的人么?还是他真的记不清佛子的长相了。

  不过六年,他的记忆果真已经千疮百孔了么,已经……如此不可靠了吗。

  荀靖之不明白。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

  柏中水说:“郡王问了我许多问题,该我问郡王了。”

  “柏大人,请问吧。”荀靖之用“柏大人”称呼眼前的人,否则他该怎么称呼他呢——他质疑着自己的回忆,向柏中水做出了妥协。说话时,荀靖之用手握住了杀生剑的剑刃,冰凉的铁贴住了他的掌心,杀生剑锋利依旧,他分不清是手心中传来的感受是凉还是疼。

  柏中水说:“郡王叫我‘好友’,想必是认错人了。我想知道郡王的好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您如此念念不忘。”

  佛子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荀靖之是在下雨的时候遇见了柏中水,荀靖之总觉得柏中水的气质里带着南方雨水一般的潮气,阴郁并且令人气闷,他像一道在雨中若隐若现的诡异幽魂。荀靖之记忆里的佛子还是个少年人,他像北方的雪,冰爽、冷冽,绝不令人有被缠绕住的感受。

  北方白茫茫的雪啊,覆盖山巅。佛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荀靖之对柏中水说:“我与好友相逢在一场二月的雪里,我们二人年少相识、互托生死。我们之间什么样,柏大人不会明白。于我而言,我之好友独一无二,无人可比。”

  “独一无二?”柏中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说:“真好,从没有人这么看待过我。我也希望自己能被谁真心相待,被珍重、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顿了一下,他说:“郡王的好友叫第五岐,我知道这个名字,我听过太多次这个人名了——真叫人羡慕,我该说羡慕还是嫉妒呢,可我不是他,我没有郡王这样的朋友,没有过这样的情谊。”

  柏中水看向荀靖之的眼睛,说:“那我借一次第五岐的光。郡王,您要记得我,你也要记得,我叫柏中水,不是谁的替代品。”

  替代。佛子无可替代。荀靖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的眼里真的有柏中水这个人吗,透过柏中水,他怀念一个故人。是,他没有将柏中水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在他的眼里,柏中水不需要有过去,他只将他视为一个故人的影子——他丝毫不关心柏中水独有的过去和前尘。而柏中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大人!!”柏中水的小童忽然惊恐地叫了一声,说:“有血!”

  一道血迹顺着杀生剑流了下来。

  柏中水看见了血,面色一惊,立刻去拽荀靖之的手。

  荀靖之避开柏中水的手,淡淡地对他说:“柏大人,我不该动手。这把剑有剑戒,出剑必须见血,而这次我是犯错的人。我冒犯了你,得罪了。”

  他以这样的道歉结束了对话。

  作者有话说:

  ①而今世事多惊悸,黄叶飞来怕打头。——《训蒙增广改本》

  ②江淹《水上神女赋》:碧渚之崖,暧暧也。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诸光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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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中水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