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扁担的话还真就没错。

  不过徒述斐来之前, 就已经想到这些了。所以昨天明明只要让湛金灵宝或者罗纪白平北走一趟,就能既救了人,又把事情闹大,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可徒述斐还是亲自去了一趟。

  这一趟的目的, 就是为了让里里外外关注着自己和孔家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对孔家动手了。

  该调查的案件详情, 早就调查清楚了;能请来的证人, 也都请来了。便是之后一个来告状的人都没有,徒述斐也有把握把孔家彻底打散。

  退一万步讲, 哪怕就是自己真的大意失荆州, 被孔家逃脱了审判,他也有把握让孔家万劫不复。

  徒述斐把手里记录着昨夜曲阜风起云涌的资料往边上一放, 歪着头想道。就让他们尽数施展手段吧!最好把天捅个窟窿才好。

  张扁担交了差事就要回去补觉了,毕竟今晚上也要指着他呢!他才告辞出来,就碰上了衍圣公府的管家来给徒述斐送帖子。

  和管家擦身而过的张扁担忍不住嘬了一下牙花子,心说这孔家也是吃了燕么虎迷了心了,还敢给王爷送帖子, 这不是耗子请猫吃饭呢么!得嘞, 这回他们家是该着了。

  来给徒述斐送帖子的管家, 是衍圣公府的大管家。这位管家明显更有眼力见儿,来了见到徒述斐就是行了全套的大礼。徒述斐没叫起之前,就那么弓着身子挺着,身形一点不带晃悠的。

  徒述斐见他这番作态, 挑了下眉就喊了免礼。

  这位管家这才恭恭敬敬的谢恩, 微微站直了身子, 也不敢抬头看徒述斐的脸,却能让徒述斐看到自己脸上热情真挚诚恳讨好的笑容。

  帖子是老衍圣公发的, 徒述斐也没为难一个管家,不帖子收下,应承了下来,就把人打发走了。

  管家躬着身子拱手拜别,后退到堂外,才在廊下转身离开往衍圣公府赶,只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等回到府里,老衍圣公此时正坐在正堂,现任衍圣公孔昭熠一副刚被训诫了的样子,顶着一头细密的汗水,微微躬身站着。脸上的表情因为腰间的疼痛而扭曲着。

  见管家进来了,老衍圣公才悠悠开口:“你坐吧!做这副样子,倒像是我不慈了。”老衍圣公如今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说话很是从心所欲。

  管家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上前跟老衍圣公和孔昭熠说话:“小的前去递了请帖,郡王爷没多为难小的,就应下了。说是届时一定前来。”

  老衍圣公微微点头,微微挑起下垂得遮住一半眼睛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才开口说道:“还算是知礼。”

  又转过来看向一旁的孔昭熠:“愚不可及的蠢货!”

  孔昭熠用袖口擦了擦头上的薄汗,不小心蹭到了脸上被徒述斐抽出来的檩子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替自己辩白道:“父亲,当时是在是猝不及防,儿子想着先把人稳住。没成想他那般跋扈,竟然敢鞭打儿子,还直接就砍了宪壁侄儿的胳膊……”

  眼看他越说,老衍圣公额角的青筋就越跳,孔昭熠的声音慢慢就低了下去。

  老衍圣公一挥手,示意管家退下。而管家才出了正堂到了廊下,就听见屋里的怒斥。

  “我早就说过,那化人场太过引人注目。你只说曲阜是咱们自家人地盘,半点不停我的话。你以为你那些算计就没人看得清楚吗?”

  孔昭熠不是第一次被老衍圣公训斥了,可被挑明了心思却是头一回,忍不住猛地抬头看向老衍圣公。

  老衍圣公却继续呵骂:“你可知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是什么?那祚郡王不过说了几句话,你怎么就把县令官印交了出去?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交了官印,不光宪壁的事情你管不得,便是这曲阜城,如今你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管理了,蠢啊!”

  关于官印这件事,孔昭熠也后悔了。

  没有官印在手,他便是仍然能调动族内的力量,可师出无名,行事便诸多掣肘。

  老衍圣公叹了一口气,“宪壁行事不谨,这次恐怕要折了。只是绝对不能因为庆哲一个,就让孔氏的声誉蒙羞。他的几个孩子,若是能救便救。不能,便送给祚郡王立威吧!”

  孔昭熠听到老衍圣公这话,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见孔昭熠这副模样,老衍圣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扣了几下桌子:“你那是什么表情?”

  “不是……不是……儿子还以为……”孔昭熠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老衍圣公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你什么时候能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一收?宪壁的事情若是没被掀出来,那怎么都要保全他,免得堕了咱们几千年的圣人苗裔氏族荣光。可既然掀开了,为了孔家,我就是再疼他,也不能为了他一个毁了孔家。

  你老子我虽然老了,虽然对你大哥和宪壁偏爱,但还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清孰重孰轻。什么时候你也能想我一般,为家族计,一切都可抛,那就算是合格的族长了。”

  “是儿子小人之心了!”孔昭熠立刻低头认错,感动于老衍圣公的“一片公心”。

  “好了,知错就好。”老衍圣公也没打算继续训斥儿子,毕竟之后要宴请徒述斐,有些事情必须要跟儿子交代清楚。

  “此次宴请,也是化解祚郡王心中的戾气。早些年我就看出来,这祚郡王平白的对我名教子弟有股敌意,出手颇为狠辣。前几年听闻他在闽地处置了勋贵霍家,我才发现,这位祚郡王,根本就是圣人和太子调·教出来的一条疯狗,放出来就是要咬人见血的。”老衍圣公耷拉着的唇角微微勾起,一双被松弛的眼皮遮住了一半的眼睛闪过一道冷光。

  孔昭熠被“疯狗”这个说法吓了一跳,随后很是解气的点头附和:“父亲果然一针见血。那祚郡王可不就是疯狗一样,软硬不吃,见谁咬谁嘛!”

  说完了之后,又细细一品,头上再次冒出一层汗,“您说他是圣人放出来的疯狗,那您的意思,是圣人对咱们家有了想法?”

  老衍圣公见孔昭熠终于抓住重点了,才把到了嘴边的斥骂放下,微微摇头,“你还不算蠢到家。不过他这次来,我猜京中并不知情。”

  “怎么说?”孔昭熠有些糊涂。

  老衍圣公捋了一下自己稀疏的胡子,缓缓开口:“如今京中都忙着秋猎的事情,这你可知?”

  “儿子知道。”

  “嗯。”老衍圣公点头,“还有之前,京中各部官员和赣、湘、鄂三省的官员都纷纷上书,恳请圣人召回祚郡王的事,你也应该听闻过吧!”

  “不是说圣人把折子都留中了吗?儿子也奇怪,京中也没有旨意,怎么这祚郡王就好端端的撂下自己经营的基业,自己巴巴的回京了。”孔昭熠低着头,一副垂首问道的样子。

  “这就是祚郡王的高明之处了。”老衍圣公耷拉着的两腮皮肤甩动了一下,一双眼睛精光直冒,“他是要携经营南海的大胜之势回京,彻底压服京中那些多嘴的官员。他是要回去立威的!既然要立威,自然要有立威的对象。宪壁……这是碰上了。”

  孔昭熠想了一下,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开口:“父亲,是不是不太对?那祚郡王明显对咱们曲阜的情况了若指掌,不像是临时起意的样子……”

  老衍圣公斜睨了孔昭熠一眼,呼出了一口气,到底没把那句“蠢货”再次骂出口,“曲阜城里的粮油棉铺,还有香洗铺子,你以为里面的伙计掌柜都是张不开嘴的死人吗?”

  “您的意思是说,那些地方的人其实都是探子?那咱们家岂不是时时刻刻都被人盯着了!”孔昭熠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问道。

  “我怎么教你的?泰山崩于前须面不改色,你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成什么体统!”老衍圣公还是没忍住,教训了孔昭熠一句。

  孔昭熠跺着脚:“诶呀我的亲爹,人家把探子都撒到家门口了,您还有工夫计较我改不改色?咱们先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吧!”

  老衍圣公冷哼了一声:“慈母多败儿,你就是被你娘给教坏了。”这句话说出来,又开始抱怨起已经去世的老衍圣公夫人,“你娘虽然也出身书香世家,可到你娘那一辈,也不过是五代打底的荣光。往上数到第七代,也不过是泥腿子出身。到底还是家底薄,底气不足,才把你教得如此小家子气。可惜如今世家没落,我孔家的姻亲也不得不往低里找,却把子孙弄得越发不成器了……”

  老衍圣公絮叨起来没完,半点不理会孔昭熠的急切。

  好半天,老衍圣公絮叨完,才像是忽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刚才说到哪儿了?”

  “城里的铺子都是探子。”孔昭熠闷声闷气的回答。

  “哦,对了。你也不用这么焦急,咱们自己家里,那些人是插不进来的,顶多就是搜集些街面上的消息。那个化人场估计就是这么让人知道的,庆哲也委实太过明目张諵楓胆了。”

  “那这次宴请,到底该如何应对祚郡王?”孔昭熠还是闷着声音,没精打采的问道。

  老衍圣公叹了一口气,“他要立威,那就给他立。用我孔家正派子弟来给他当垫脚石,想来已经足够了。”

  “……若是不足呢?”孔昭熠犹豫了一番,还是问出了口。

  这话让衍圣公嗤笑,“所以说你娘把你教坏了。他不过一个郡王,安敢与我孔家为难?去吧,下去准备吧!”

  孔昭熠只得退出了屋子。

  到了廊下,管家赶紧跟在孔昭熠身后,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往院外走去。

  等回到孔昭熠的书房,管家挥退了伺候的小厮,亲自给孔昭熠沏好了茶端到手边,也没急着问有什么吩咐,而是等着孔昭熠自己慢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