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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静姝只是个普通人。

  当你的笼子有点太勉强了。

  不过一年,就将要碎掉了。

  你平静地看着即将崩裂的身体,头一次用心维护囚禁自己的笼子。

  一次又一次耗费不多的神力维持这具快要碎掉的瓷瓶。

  茶九茗还小,武静姝献舍以后,她生了一场大病,再没好过,身体畏寒,不论春夏秋冬,都得裹着严严实实的,像个红彤彤的小团子。

  你觉得可爱,很喜欢揉她的脸。

  而她则老成地让你不要乱动。

  茶九茗不愿意接受是自己害死自己母亲的事实,总将你们分得很清。

  你若生气勃勃便是武静姝,若是温柔如水便是女娲娘娘。

  好像这样,武静姝就始终在身体里面,偶尔也是能见一见她的。

  你很溺爱这个孩子,她这般固执地认为,你便配合她。

  她只要在你身边,你会尽量让“武静姝”多出来一会儿。

  她躲在枫叶林里,被你扬了一头红枫,气急败坏地说再也不来见你,然后次日总又像是忘记自己的誓言,别扭地跟你说早安。

  直到被你搂在怀里,戳着不知从哪打架搞来的淤青,疼得睁不开眼睛。

  你们在一起许多年,你也勉力维持这具躯体许多年,从春夏到秋冬,一年又一年,茶九茗慢慢长大,变得越来越固执。

  她是个魂师,操御的魂灵越多,心中执念越强,越是偏执疯癫。

  你知道,可你已没有能力阻止了,多年来为了维持粘合武静姝几近碎掉的身体,你耗尽心力,也快要把自己掐死在这具得之不易的名为“母亲”的囚笼里。

  你苦心经营多年的亲密无间还是渐行渐远。

  茶九茗开始频繁消失,然后直到那一天,彻底陨灭在你面前。

  茶九茗是为了让被锁魂术锁住的武静姝自由。

  可武静姝自献舍那天就彻彻底底死了,她的一厢情愿,导致你和武静姝的脆弱地链接彻底断开。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

  你为了当茶九茗的母亲,假冒武静姝,编造谎言,让茶九茗一辈子都活在谎言里,而她最终也为了这个谎言身死魂消,连一点魂魄也不留给你。

  在强行剥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剧烈的疼痛让你神志不清。

  茶九茗以为是自己招来的你,以为这样可以杀掉武静姝身体里的你,殊不知,这反而让你彻底解脱了武家的囚笼。

  在彻底获得自由的时刻,平静了几百年的祈求声,又在同一时间喧闹起来。

  “求求您,保佑我嫁得良人。”

  “求求您,保佑我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求求您,保佑我下辈子投个好胎。”

  “求求您,保佑我一世富贵荣华,让那些贱民永世不得超生。”

  ......

  “求求您,保佑我能做一个母亲。”

  苍生的私欲和贪心一时间如同洪水一般灌进你的耳朵里,吵得你不得安宁,你这一次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听,喧闹声将你拖进人间,你拼了命了地爬出来。

  你本是个无欲无求的神。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要什么。

  你一开始就只是想别那么孤独,想要热闹一点罢了。

  你为了一己之私,创造了人,创造了这么多私心,这些私心互相攻击,彼此侵夺,最终演化成一场又一场剥削和压迫,于是苦难不断出现,永不磨灭。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苦苦寻觅多年,不知缘由的你!

  是你!

  一切都是你的错!

  你捂着头,哭嚎着:“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你难道想躲避吗?

  你想逃避吗?

  你看看这片枫叶林,你找了那么久,找到茶九茗的一块骨头了吗?

  你把她害死了呀!

  你总是这样,一厢情愿的好意,然后一厢情愿地害死所有人。

  万物自有天命,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你想要做谁的主,你能做谁的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痛苦地缩成一团,发出巨兽一般的哀鸣,哀鸣像海潮,一潮涨过一潮,可质问声比海潮声还要大,还要多,似乎很多年很多年前,在你补天之时,那些被你刻意掩盖过去的疑问,经年发酵之后终于在此刻变成了逃避不了的诘难。

  “您别生气,我杀了你,我也会死的,”茶九茗的话浮现在脑海里,“我会给您陪葬的。”

  你又哭又笑,觉得这话可笑之极,她能为谁陪葬?

  为你?

  你与天同寿,与地同眠。

  茶九茗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能陪你一起死。

  你能给你陪葬?

  她能给你陪什么葬?!

  而那些人也是,就算彻底消失,你也不会消失。

  你走到尽头,除了天地,就只有你自己。

  女娲,你救多少次都是徒劳的。

  你疯疯癫癫地从武静姝的尸体里站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在无数的祈求声和质问声中,选择了逃避。

  你说:“是这天的错,我没错。”

  “我没错。”

  “错的不是我。”

  “我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急切地想从无可抑制的负罪感中逃脱。

  你不该贪恋凡尘。

  你不该无底线地回应他们的请求。

  更不该......让他们诞生在这世间。

  你走地踉踉跄跄,那些年走不过的枫叶林,轻而易举就可以踏出,你走出枫林,目之所见,山水之间,是万家灯火。

  而在闪烁的灯火中,是一双双幼小又柔弱的手。

  他们依恋地朝你伸出手。

  他们只有你。

  而你也只有他们。

  他们异口同声地唤你:“母亲。”

  一时间,这声呼唤跨越了时空,模糊了面目,从天地原初到如今,朝着痛苦、孤独又迷茫的你呼唤着。

  你愣在原地,流泪满面。

  须臾间,你收起所有的脆弱,坚强地守候在自己的孩子身边。

  你理该无所不能,一往无前。

  你笑意温柔,轻声道:“不要怕,母亲会保护你们的。”

  武家后山霎时绽放出冲天的绿光,而后展开巨大的阵法,包围了整个武家庄。

  武家的所有人被你当作了那些年脆弱的孩子们避无可避的灾难,而你轻轻一掌,抹去了这些灾难的所有。

  抹去灾厄的你成了更加恐怖的灾厄。

  厄运降临之时,万鬼悲哭,你充耳不闻。

  “你看,”你杀他们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你笑着在枫叶林中朝已经消失的茶九茗说,“都死了。”

  *

  你离开了武家,又开始四处游荡。

  只是这一回,你不再回应凡人们的祈求。

  奇怪的是,你没再回应他们的祈求,那一座座神像还是没有被推倒。

  你不懂为什么。

  可也不再深究为什么。

  你学会了收敛。

  但也许,你是害怕了。

  你不再插手凡人的恩恩怨怨。

  你走了很多地方,然后停在了一处安静的府邸。

  这里没有人在祈求,非常安静。

  你走了进去,发现里面人全死了,尸身横陈,面目狰狞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怪不得这么安静啊,你想,原来是人都死了。

  是了,人只有死了才会这么安静。

  你似喜似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事实。

  寂静的夜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顺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而去,然后看到了府邸惨状的凶手。

  真奇怪啊。

  一眼瞧去,除去那身血红的嫁衣,就只是个柔弱的小丫头而已嘛。

  茶九茗七八岁的时候都比她要张牙舞爪。

  她能杀什么人?

  这样的小家伙,不是会跪在地上向你祈求脱离苦海吗?

  小家伙边哭边喝,喝完酒,又换了身衣服,而后毫不犹豫地投了井。

  你默默地走到井边,等了许久,还是听不到声音。

  为什么不向你许愿呢?

  为什么从始至终都不开口呢?

  你招来一条修炼千年的蛇精,将已经淹死了的小家伙捞了起来。

  她的身体被大蛇缠绕着,只有脑袋露出来,软软地垂下来。

  你抬起了她的头,看清了她的脸。

  你仔仔细细地看,还是看不出她这样柔弱好欺的人,为什么不肯恳求你。

  你又开始深究起为什么了。

  你问:“你为什么不许愿呢?”

  小家伙已经死了,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于是你继续问:“你说让大家陷入苦难的究竟是谁呢?”

  “是我吗?”

  “这样下去到底还有没有意义呢?”

  “是不是干脆放任下去比较好呢?”

  ......

  你对着她柔顺的面容终于放下了戒心,肯好好面对,心底无法掩盖的质问声。

  “我好像确实错了。”你说,“人的命运,天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该你们自己说了算。”

  “我错了。”

  你站在月光下,喧闹不休的祈求声终于停下来。

  “我错了啊。”

  你终于可以平静下来。

  你走上前,静静地看着小家伙,寂静的夜里,传来远处婴孩儿朝自己母亲撒娇的声音。

  你慢慢地笑起来,摇了摇头,道:“不过,我好像特别贪心呢,克制不了啊。”

  “我还是死掉比较好呢。”

  “你觉得呢?”

  小家伙死的无声无息。

  你便当她同意了。

  你上前聚起她逐渐散掉的魂魄,然后将自身仅有的所有神力交给了她。

  而因为失去全身神力,你的身体开始消失了。

  你快死了。

  你不在乎。

  如果真的能死掉的话,你也不至于这样痛苦。

  “对不起啊,以后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完成我完成不了的祈求呢?”

  她淡蓝色的魂体从身体里慢慢剥离开来。

  她飘在空中,然后,缓缓睁开那双温柔又慈悲的眼睛,看到了你。

  “女娲娘娘,您不该再沉迷于此了,”林观音说,“您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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