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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之维和林观音滞留原地等着几位妇人过来。

  田地里休息的农民们则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有的没成亲的小子看到林观音那张白净秀美的笑脸直红脸,然后被自家的兄弟笑话。

  女人们挑完东西,就有大小伙子鼓起勇气走过来,他看了眼一边的林观音红了脸,声音小的跟蚊子似的,扭捏地不行。

  张之维看他那个样子,摸了摸下巴,心想怎么招,跑到他面前撬墙角啊?

  啊,这话好像也不太对。

  说的就像林观音是他的人似的。

  那换个词吧。

  张之维笑了笑,问他:“干嘛,要抢亲吗?”

  喂!

  你这话更不对劲。

  千万不要劝张之维,这家伙是个词汇量极少的杠精,一个不对,说的词就更过分了。

  小伙子脸当时刷地一下就红了,他连忙摆手,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他看着张之维那张极富压迫感的样子,吓得退了几步,然后小声说:“我想让姑娘帮我挑一根银簪。”

  银簪?

  张之维顿了顿,看向林观音,林观音也同样看向他。

  小伙子看他们那个样子以为没有,小声说:“没有也没关系。”

  毕竟卖货郎也不是全能的,什么东西都有。

  不过张之维是全能的,他还真有,就是少,他收货的时候考虑到乡下一些地方可能买不起银簪这类东西,就只挑了几枚样式简单,掺银量少的廉价簪子。

  他先是喊住了小伙子,然后让林观音帮忙找找银簪,而后有点好奇这么个穷的衣服破破烂烂,浑身黑不溜休的小家伙买个簪子做什么。

  问到这个,小伙子更加害羞了,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泛着诡异的红,搓了搓手,轻声说:“是聘礼。”

  他说,他在隔壁村里有个定了亲的姑娘,都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儿,不将究嫁妆这些,但却很讲究彩礼,毕竟乡下姑娘跟城里面的不一样,来到婆家不仅负责生育子嗣还得下地干活,有的过分的人家,自家丈夫不干活懒汉一个,踹着自家刚刚下了崽的婆姨下地干活。

  再加上乡下人养不起太多的小孩儿,更养不起迟早要嫁出去,给家里卖不了苦力的女孩儿,很多一生下来就丢掉了。

  因此,乡下姑娘少的很,娶个媳妇难如登天。

  来求娶的人家多了,彩礼自然水涨船高,有的人家为了娶一个姑娘得把家里几亩薄田赔出去,但这就苦了嫁过来的姑娘了,彩礼她们一分没得,婆家还觉得娶她花了大价钱,当牲畜一样奴役,整天也少有好脸色,一到晚上还得去生娃娃,要是生不出娃娃还得被打,日子苦不堪言。

  但是,小伙子很幸运,他的未婚妻早年没了父母,一个人拉扯弟弟妹妹长大,熬成了个老姑娘,家里呆不住了,才想起嫁娶的事,家里因为没有长辈,婚事由她自己做主,她彩礼要的少,几近没有,因此几乎被踏破门槛,但是她东挑西挑,挑中了这个动辄红脸,上无父母的小伙。

  小伙也不觉得他自己是捡了好大个便宜,那位姑娘眼光很准,挑的小伙子在这世道里是个难得良善温和的男人,对她非常温柔,也非常好,甚至因为给不出太多彩礼而十分愧疚,节衣缩食凑了点钱,想给姑娘买一个银簪,周围几个村子都穷,除了地主家的家眷,估计没谁会愿意全部身家去买一个没有用的饰品。

  林观音听了全程,转过头,点了点张之维的衣衫,让他看过去。

  然后张之维看了。

  就见林观音指了指小伙子,又凭空捏了个人的形状,比了比高矮,又将手抓到一起,接着又点了点脑袋,又指了指货箱里被拿出来的几枚银簪。

  她的动作头一回这么复杂,张之维思考了许久,猜道:“你想问他未婚妻多高?”

  林观音摇摇头。

  张之维又猜:“多大?”

  林观音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张之维始终猜不出来,她有点着急了。

  拿起几枚簪子,指着小伙子,急切地盯着他。

  [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样式?]

  张之维懂了,他拍了拍林观音的脑袋,让她稍安勿躁,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愣了愣,回道:“二娃。”

  “你媳妇儿呢?”

  小伙子想了想,傻笑道:“桂香。”

  林观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急的直跺脚,拿着银簪,扯他的衣袖,想让他再说。

  张之维才不会再说。

  他张之维做事用的是自己脑子,又不是别人脑子。

  “阿音呐,”他说,“你给他找个类似桂花花纹的银簪。”

  林观音张了张嘴,懂他什么意思了。

  从簪子里找了一枚刻着小小花纹的,银簪尾部还隽着花瓣的形状。

  交到二娃手里,他看了看果然很喜欢,轻轻捏在手里,生怕碎了,他身上所有身价都藏在鞋底里,整天踩着厚厚的铜板干活,一道出来,就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林观音和张之维倒不嫌弃,林观音想去捡,张之维拉住了她,然后自己动手认真把地上二娃拼劲力气,一枚枚攒的钱,一枚枚捡起来,装到货箱里。

  二娃笑容灿烂。

  一向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张之维也能笑着说声祝福的话:“百年好合。”

  明明这时代的人大多数人都活不过百年的一半。

  二娃揣着银簪跑了,张之维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林观音不懂他在笑什么。

  张之维答道:“阿音呐,这烂世道偶尔还是有一两则好事的。”

  林观音愣了愣,她捂着胸口,点了点张之维,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他难过了吗?

  谁知道呢?

  他入世本来就是来受苦的,不是来享福的,看得坏事坏人越多不是才好吗?

  可是张之维还是会为好事开心,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又不是个真仙人。

  “阿音呐。”

  林观音看着他。

  张之维看了货箱里的银簪,抽出一枚成色最好的银簪,弯了弯腰,插在了她的云鬓里。

  林观音头上并无头饰,骤然被插进去了个簪子,浓密的头发微微被挤成了其他的形状。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摸到了那枚银簪。

  笑得很开心。

  张之维也跟着笑。

  小孩儿跑过来,盯着货箱里的拨浪鼓,一动不动。

  他家里没钱,刚被爸妈教训了一顿,可小孩儿爱玩的天性,让他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些小玩意,动不了脚。

  林观音看他实在想要,摸了摸头,看向张之维。

  张之维摸了摸下巴,答道:“我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做善事的。”

  小孩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大概明白没钱是拿不了拨浪鼓的。

  那眼神之恳切,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就只写了“想要”两个字。

  张之维叹了口气,也跟着蹲下来,低头看那个小鬼,跟他说:“小家伙,你要是真想要就得用自己的双手去赚得。”

  小孩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张之维指着远处的湖泊,跟他说:“我正好渴了,去给我和我夫人打一碗最干净的水。”

  “我们有水喝,你就有拨浪鼓。”

  小孩儿眼睛亮了。

  忙不迭地点头,跟阵烟一样,一溜烟就跑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期间和田野里的农人们聊天。

  今年收成不好,大家唉声叹气,这鬼世道,到处打仗就算了,老天爷还不开眼,老不下雨,再这样下去,庄稼就得都死了。

  张之维也沉下脸,林观音有些困惑,张之维告诉她:“田地里没有粮食,饥荒就要来了。”

  饥荒?

  那不就是吃不饱饭?

  不,不只是吃不饱饭的问题。

  一个人吃不饱饭,饿死就饿死了,是一个人的悲剧,至多叹上一句,这就是命。

  可要是饥荒,那就是很多人吃不上饭,到时候,要出什么乱子还不知道呢。

  他张之维下山就是来吃苦的,无所谓。

  可林观音又不再是鬼怪了,能感受身为人的快乐,就得体味身为人的不幸。

  张之维叹口气,拍了拍林观音的头,心道,阿音要吃苦该怎么办呢?

  正巧这时候,回家拿钱的妇人回来了,林观音一手拿钱一手交货,双方都很满意。

  事情办完了,张之维收拾了收拾货箱,背起货箱,带着林观音打算一起走了。

  结果就在这时,小孩儿拿着两个破碗,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里面的水撒了。

  他浑身都是湿的,为了从湖泊里取得最干净的水,他游到了湖中心,打了这两碗水。

  张之维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清澈的没有一点杂质。

  林观音右手自左手上方推出大拇指,像平时夸张之维一样,夸奖小孩儿。

  [你真厉害。]

  可全天下估计也只有张之维有闲心去分辨她在说什么,想说什么了。

  小孩儿只直勾勾地盯着货箱里的拨浪鼓。

  张之维一手接过两个碗,递给林观音一个,然后像喝酒一样豪爽地一口干了这碗水,他哈哈大笑,取出了那个拨浪鼓,交到小孩儿手里,说:“活着是不是挺不容易的?”

  小孩儿听不懂,他只开心地转转手里的拨浪鼓,发出闷闷的响声。

  林观音看张之维一口气喝完了,以为他爱喝,就只喝了一小口,然后就要把接下来的所有给他。

  张之维不要。

  她便皱着眉,指了指货箱,指了指张之维,又指了指自己。

  [你比我累,应当多喝点。]

  张之维叹口气,但他不爱看林观音皱眉,于是接过碗,一下子喝完了,林观音攒下来的水。

  林观音收拾了两个人的破碗,交给了小孩儿。

  碗是非常重要的家具,要是丢了,小孩儿回家该挨打了。

  小孩儿一手拿着碗,一手摇着拨浪鼓,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见他走了,林观音和张之维也走了。

  还是和来时一样,林观音走在张之维前头,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发出闷闷的鼓声,而张之维循着鼓声,背着棒棒,一路跟随。

  只是,这次,林观音头上多了一枚泛着银光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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