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昆这话说起来很吓人。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神态很认真,看不出半点开玩笑的痕迹。
雪飘得很大,周围的声音很嘈杂,项昆的声音其实不算大,但他说得太信誓旦旦,沈秋黎精神集中在他身上,还是被这话一震。
察觉到沈秋黎抓住他的那只手颤抖了,项昆似乎看穿他骤然沉重的心情,还有对前路产生的不安和迟疑。
“你是人,”项昆眉眼低垂,很是平静,“现在,我们之中只有你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竟是直接看出了这一行人里,唯有沈秋黎一人是活生生有温度有心跳的人。
“人……在这里要么化成厉鬼永远参与着循环游戏。”
项昆反手扣住了沈秋黎的手腕,眼睛直直看着沈秋黎,看着他混乱无措的眼睛。
“要么被吸尽精气,化作幻境的养分,孕育怨气,成为薪火,维持游戏进行。”
项昆的手冰冷,那冷气似乎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丝丝缕缕渗入沈秋黎的骨头缝里,像是坠入数九寒冬。
他冰凉的手摩挲了一下沈秋黎的手腕骨,给沈秋黎的感觉如同被滑腻腻的蛇爬过手腕,汗毛竖起。
沈秋黎下意识猛的抽离手,这下终于挣开了项昆的手。
同样是冰凉的体温,项昆和他的肢体接触只会让他想起已经死去多日僵硬冰冷的尸体,鸡皮疙瘩都浮起。
而晏容殊冰冰凉凉的体温却让他想起夏天的冰块和空调,虽然这样的联想有点奇怪,但他的确是很喜欢。就如同和晏容殊的接触,他的心跳总是不受他的控制,听凭晏容殊的动作而跳。
沈秋黎皱着眉甩了甩手腕,想将那种阴寒的感觉甩走,他抿着嘴,有些倔强,“我不怕的,我相信晏容殊会带我出去。”
是啊,晏容殊这么厉害。这还只是第一遍循环,等到摸索到关键点时,所有的一切都顺藤摸瓜,可以一一破解。
项昆听着他几乎可以说是天真的话,嘴角古怪地抽了抽,最后扬起一个小幅度,带着质疑的维持礼貌的笑。
可以猜出沈秋黎口中的晏容殊是谁。必然是那个时刻在他身后的恶鬼。
那恶鬼此刻在他们周围,甩掉扇骨上沾染的邪祟浊气,割开自己的手指沾上血在这画阵念咒,准备着什么。
惊讶于这恶鬼竟能以己之力融合天师画符布阵之法,而且还能用出来不被反噬。说明这恶鬼不容小觑。
项昆看出那个恶鬼身上身负枷锁封印,比他们这些困在这的鬼身上的封印更加深刻沉重。
而那枷锁封印的钥匙又绝对与眼前这个人有关,不然不会带他来这幻境。
这么想,看向沈秋黎的眼神里难免带上一些怜悯。
他伸出食指,指了指沈秋黎的手腕,“他护不了你多久。”
沈秋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自己的手腕,手腕处竟有红雪融化,血水一样的东西留在他的手腕,不算多。
沈秋黎用手去抹,那水偏有些粘稠,指腹一抹便抹开了,从星星点点变成一片,指腹上也留下红色。
身体上那抹阴冷沉重的感觉又升腾起来,沈秋黎甚至觉得自己的膝盖都在隐隐发冷。
“你从进幻境那刻,幻境就在时时刻刻吸食你的精气。纵然他用了术法护住了你,但也只是暂时的。”
项昆仰头,迎面去看飘雪,声音淡淡,“出不去幻境,你迟早会死。”
“但他却要在幻境中找什么东西,或是另有目的……”项昆语气里似有嘲弄,“啊,可这么生生拖着,你会死的。”
红水已经将他全身染得差不多了,他像是一个血人。
他后退了一步,对着飘雪的天空,对着红色恍如火光的灯光张开双臂,蜈蚣一样的疤痕袒露在光下,以坦然的极其松懈的姿态。
沈秋黎的心确实有过一瞬动摇,因为身体的冷意在四处流窜,像是直面寒流,膝盖处的冷中还带着酸痛。
裹紧了风衣,可依旧无法抵御在身体里的冷意。
红雪慢慢开始在他手腕以外的地方停留,但没化开。明明只是一片飘雪,但沈秋黎却觉得有些沉重。说不清是心理的作用还是确实如此。
一片、两片……
沈秋黎有些喘不过气,他揪紧了风衣有些过长的袖子,把手藏进口袋,不想被有些黏的水沾到。
属于晏容殊的香气包围着他,他心里又莫名坚定了,晏容殊不会眼看着他死去,他们的交易来没有结局。
头上的飘雪忽然停下了,连带身上沉重的感觉一并扫除了。
头上有轻柔的触感,接着是肩上,有人为他慢慢扫去了一身积雪。
沈秋黎仰头看,头顶多出一片黑色,是那把黑伞。
顺着伞往下看,伞柄被一只指甲圆润指节分明的手执住,往上看是晏容殊认真的脸。
他抬着另一只手轻轻扫清落雪,嘴角抿着,琥珀色眼里全是沈秋黎,眼角的泪痣都显得很正经。
认真细致的样子像是唯恐遗漏了雪。
沈秋黎忍不住被他的模样蛊惑,转身向前了一步,更加靠近他。
晏容殊没有料到,手指擦过了沈秋黎的脖颈,微凉和雪一样温度。
沈秋黎被温度刺激了一下,脖颈处被触碰到的地方像是炸开了电流,瞬间流至全身。
“原来你还带了伞,怎么不早点拿出来。”沈秋黎假装自然的模样,看了看晏容殊,像是想知道他从哪掏出的伞。
晏容殊微微一笑,笑意很浅,眉眼间似乎蒙上一层雾,“现在才用得上,黏糊糊的雪不算好玩。”
“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刚刚看到晏容殊在旁边忙活着什么,虽然沈秋黎看不懂。
晏容殊这时想要收回悬在沈秋黎身旁的手。
沈秋黎伸手牵住了那只手,嘴角上扬,“不用这么细致,这些雪我抖抖它们就都下来了。”
他开始在地上蹦了几下,又像淋湿的小狗一样甩了几下头发,果然干净了。
只是一些细雪因为离得近,甩到了晏容殊脸上又滑下。
是沈秋黎故意的。他的心绪确实被项昆那番话扰乱。有些报复心理,也存心想看晏容殊的反应。
晏容殊没有闪躲,没有皱眉。
“准备好了。”
他反手主动握住了沈秋黎的手,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他手上传来。像是一味良药,身上和膝盖处的沉重感阴冷感通通消失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项昆,眸中情绪复杂,接着带有懊悔,“对不起,刚刚是我没照看好你,让你受寒了。”
他蹙起了眉,这时脸上浅浅的笑也消失了,眉目间的郁气加重,“你的手很冷。”
“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暖一暖?”晏容殊将他的手放在胸膛,用手覆住沈秋黎手背,这样更加暖和。
沈秋黎摇摇头,“另一只手不冷的。”
他把另外一只手藏在口袋里,想着那些黏糊的红水沾上一点也没事吧,还是不要让晏容殊看到了,免得他分心。
晏容殊却如识破他的心思,将他的手放入衣衫内,隔着一层薄薄贴身的衣物。沈秋黎的手触摸到紧实的肌肉,暖暖的温度从晏容殊身上传达到他的手。
空出的手以不容拒绝地强硬,挤进口袋牵住了沈秋黎藏起的手。
他抓着那只手举到面前,沈秋黎受惊般想藏起,但晏容殊的力道很大,不至于弄伤他却不容他逃脱。
沈秋黎的手腕上红色溅射的痕迹,像是染上了血色,斑驳陆离。
“不小心弄上的。”沈秋黎不太喜欢这种液体,总让他想起不详的血泊,然而擦却擦不掉,他避开视线。
手腕上忽地一阵力道,不轻不缓地擦过那些痕迹。沈秋黎转脸去看,晏容殊低着头,从容地用手去擦。
他嘴唇紧抿,也许自己都没注意眉头微微皱起了,眼神晦暗,格外认真地看着沈秋黎的手,如同看着珍视之物被污损。
耳边是厚雪敲打在伞面的细微声息,倘若忽视后边林子那些恶鬼的呼唤,静静看着晏容殊和飘雪,倒是赏心悦目。
可惜不能。
“擦不干净的。”
沈秋黎仅仅愣了一秒,就解释,“不痛不痒的,没多大碍。”
其实有阴冷的感觉,只是在晏容殊靠近自己的那刻就消失了。
看晏容殊的动作,他想阻止晏容殊的无用功。
“不……”
才开口就顿住了,有些不敢置信。
晏容殊的大拇指覆在他手腕上,来回地擦过,除了暖意之外,上面红雪融化的红水还真被擦去了。
仔细看能看到他手上有浅浅的暗金色微芒。
“不用特意用术法来吧?”沈秋黎总觉得大题小做。
“有关你的事,”晏容殊抬眼,眉目依旧晦涩,“没有小事。”
他看出沈秋黎隐隐的不安,对沈秋黎一笑,将他手放在自己衣服里取暖,手覆在上面。
幻境对沈秋黎的侵蚀速度远远快于晏容殊的预料。
明明已经在沈秋黎身上用了术法保护,时时刻刻在他身边用术法抵御那股侵蚀力量,沈秋黎的精气仍然在缓慢流失,术法被破的速度也快得出乎意料。
倘若不是项昆提前做出一番动作,让红雪沾上沈秋黎身上,晏容殊也可能没注意到这一术法有了破绽,危险潜伏其中。
晏容殊目光看着项昆,他人几乎陷入了红雪堆,只能看见他伸着双臂。
为什么会这样呢……晏容殊蓦然想起了陈微雪,很有可能是陈微雪动了手脚。
想起这,晏容殊面色有些阴郁,但很快镇定自若,他勾起一抹笑,很笃定地对沈秋黎说,“我们会尽快出去的。”
“这次的循环接近尾声了。如果我没猜错,那么这个幻境有两重空间。一个是我们第一次进的真实,另一个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虚幻。”
离得近的项昆似乎也听到了,看向了这。
但下一秒,头顶的灯光大盛,刺目至深白,所有声息都平息了一刻。
一刻之后,周围嬉嬉闹闹的嘈杂声又涌入耳朵。
循环又一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