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氏出来之后,她迫切的想要逃离这里,可等她真正坐上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以往碰到了困难,她第一反应都是要回家,但是现在回家吗……
她垂下眼睫,沉默片刻后,说:“回家吧。”她话音一停,补充道:“是回虞氏的大宅。”
争夺遗产的战争落幕之后,虞家大房就已经从老宅搬走,而虞幼真结婚后,也跟温恂之搬到一处去了,所以现在就只有赵瑞心还有以前的一些老人住在虞氏老宅里了。
虞幼真穿过熟悉的庭院,走到那幢有段时日没回来的米白色建筑前,爬山虎覆住半边建筑,风拂过,响起一阵叶片擦响的窸窣声。
她脚步微微一顿,抬起头看见满墙深深浅浅的绿,叶片交叠,绿浪翻涌,更显得此处一派静谧。
奇异般的,她刚才阴郁低落的心情慢慢地、慢慢地变得和缓了一些。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抬脚走进屋内。
管家章叔见虞幼真回来,是既惊又喜,但目光触及她微蹙的眉心和仍然泛红的眼眶后,便是一愣。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小姐脸色这般惨淡了。
虞幼真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问他:“我妈妈在不在家?”
章叔摇摇头。
也是意料之中,在这个时间点,赵瑞心应该还在公司。
于是她便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反倒是章叔见她的神情有些憔悴,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小姐,您是碰着什么事了吗?”
虞幼真抚了一下面颊,她也知道她现在脸色应该不太好,但章叔这句话算是问心坎上了。
可她要怎么说?
她没法说。
于是她只垂了眼,掩住眼底的思绪,用尽量轻快一些的口吻说,她没什么事,只是想家了,回来坐坐。
这句话算是安抚他,章叔心下了然,也明白过来她是不想说,他低低叹了口气,给她放了些她爱吃的东西,便静悄悄退开了。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屋内一切设施摆设如之前那样,家具全都笼在温暖朦胧的光晕里,一切都显得格外平静安宁。
虞幼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紧绷的心神又更平复了些,等她坐定下来,发觉屋内还是有变化的,在她身前一点点的位置上新摆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正是她和温恂之结婚那日时拍的全家福。相片里,爷爷的手覆在他们手上,她现在还能能回忆起爷爷那天的叮嘱,他语重心长地和他们说。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好好过日子。”
爷爷的谆谆叮嘱似乎还在耳畔,但她没想到,那么快,那么快他们就有可能不再是一家人了。
虞幼真咬着牙,抬起眼向上望,忍住突如其来的酸涩。
等想哭的欲望稍稍压下去后,她不敢再看那照片,而是侧过脸向外看去。
虞家的庭院被打理得很好,尽管在冬季,庭院里依旧是蓊蓊郁郁。其中最扎眼的是远处矗立着的那一棵树,它的树干粗壮,亭亭如盖,充满了生命力,就连浓绿的叶子都被池塘里莹莹的波光和浅淡温暖的日光照得熠熠发光。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棵树的枝干上,那儿垂着一个木质秋千,圆润而朴素,逆光模糊了它的轮廓。这棵树是爸爸给她种的,秋千也是爸爸给她系上的。
但是在这儿陪她最多的人,反而是他。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们小时候会绕着这棵树嬉闹;会在长夏时分躺在树荫下野餐;他还会陪她荡秋千。
不仅这里,还有那里,凡是目光所及,处处都有他们一起玩闹过的印象。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以往嬉笑玩乐的一幕幕,现在仿佛变成了一片片薄薄的利刃,直往她心口扎。虞幼真忍不住揪住胸前的衣襟,俯下身,双肩微微颤抖。
原来两小无猜,可而今想起他,竟然会觉得有心痛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才缓解了些许。她攥紧拳头,略指甲掐进肉里,带来些微疼痛。
冷静下来,虞幼真,冷静下来。
不要沉缅于情绪,要把整件事情都整理清楚。
她掐着手心回忆刚才看到的离婚协议,她记得很清楚,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一行字:“依据婚前协议离婚”,如果没推断错,这应该是一个关键节点。于是她在脑海里将“婚前协议”这四个字圈起来,像地毯式搜索那样在记忆里反复搜找,回忆关于婚前协议相关的事情。
他们在律师面前证婚的那一天,她签了一大堆婚前协议。在结婚之前爷爷和母亲就跟她说过,出于保护他们两人的考虑拟定了一些婚前协议,这些文件都由双方的律师检查把关过,没有问题。
等到结婚当天,她才发现要签的文件太多了,而选定的吉时马上就要到了,她根本来不及细看每一份文件。她囫囵看了好几份文件,发现都在讲关于财产的事情,于是她也没再仔细地看,一股脑全签了。那份她没有印象的婚前协议或许就夹杂在其中。
但是不应该啊?倘若真的有签婚期协议的重要文件,爷爷和妈妈应该都会和她说的,为什么她没有什么印象呢?
等等!
也许是有说过的!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一些事情——爷爷去世前,她去探望爷爷,那天晚上他跟她说了很多话,爷爷好像问过她有没有看过他们签署的婚前协议,她回答说没有,爷爷拍了拍她的手,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回去好好看一看。
她当时答应了下来,但后来爷爷过世,她心痛不已,紧接着家里又发生了一连串事情,她便也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再后来,她从川西回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并跟母亲说了她喜欢温恂之。当时母亲看着她,说了句很意味深长的话,她说:“你现在还是他太太。”然后母亲也让他回去好好看文件,当时她以为是母亲教给她的继任者培养计划,但今天想来,或许她说的是其他的文件。
比如说他们两人的婚前协议书。
这么久了,她竟从来没有认真地去看过那婚前协议。
也许她要答案就藏在那婚前协议里!
她攥住微微发颤的手指,霍然站起身来,大步向外走去。
外边,保镖和司机一直蹲在花园里暗中观察她,看到她忽然站起来被吓了一跳,眼见着她就直奔两人而来,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保镖压低声音迅速说:“怎么温总还没到吗?”
司机:“还没呢!”
保镖:“你问问他什么情况?”
司机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去问?”
眼看着局面可能要失控,保镖着急上火:“哎哎,我来也行!”
话音刚落,司机的电话便响了,不是别人,正是温恂之打来的。电话刚一接通,那边就劈头盖脸的问了句:“太太现在还在家里吗?”
司机迅速说:“在的在的!”
温先生好像是松了一口气,扔下一句:“我立刻到。”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先生的电话刚一挂断,这边太太就已经走到两人面前。她脸色还是不太好,但看起来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她对两人点一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现在回去。”
司机:“……您是指?”
虞幼真吐出三个字:“深水湾。”
司机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太太说先生已经快到了的事情。
也就在这片刻之间,那边花园门口突兀地传来一道鸣笛声。
“幼真!”
虞幼真的眼睛微微一颤,听出是他的声音。
是他来了。
她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见他,可她仿佛被他这一声呼唤钉在了原地,竟不能动弹半分。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捕捉那道熟悉的颀长的身影。
两人视线相对的片刻,忽而风起,风摇晃着万事万物,院内的异木棉开得正好,枝头沉甸甸的,被风一吹,粉色的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她的发上,他的肩上,落了一地。
然后,她看见他快步向她这边走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那一小段路甚至是跑过来的。
最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他好用力好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血肉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跟她说,回家吧。
那样沉稳的人,此刻声线竟也是颤抖的。
风声猎猎,院子里的枝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也许是风太大,被风迷了眼,她阖了阖眼睫,有落泪的冲动。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呢?
甘美、苦楚;满足、空虚;喜悦、心酸。
良久,她挣脱他,很轻很轻“嗯”了一声。
回家的一路上两人都很安静,没说一句话。
从虞家老宅开下来时,可以看到一片海,向外看去,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海面很平静,阳光落在海面上,泛起点点金光,闪得她眼睛很难受。
没有由来的,她忽然想到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和温伯伯以及月贞阿姨一起去美国探亲。他们问她想去哪儿玩,她说想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于是他们就带着她去了。
那天天气也很明媚,和此刻很像,他们一行人沿着道路慢慢走。
她四处张望,踮起脚尖看这难得一见的自然景象,是那样壮阔宏伟,潮平两岸阔,水面平静而暗流涌动,一道巨大的缺口斩断河床,流水向缺口处奔涌,腾起氤氲的水雾。
只需要站在边上,阳光和湿润的水气便扑面而来,她没忍住眯了眯眼。
他也许是发现了,伸出手挡在她的额前。
她的睫毛触到他的手指侧边,鼻子闻到他身上很清新的味道,像切开苦橙时散发出来味道,还带一点点皂感。于是,她下意识想抬起头,却被他的手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他的在阳光下白得像在发光的T恤,和他宽阔平直的肩背。
也是那一刻,她再一次发现,真的太久太久没见到哥哥了,他的变化好大,他本来就比她高好多,现在又更高了,看起来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而她还是个小姑娘。
总归是有些别扭吧,她歪了一下头,却被他轻轻拍了拍发顶,像是在安抚她一样。
然后,她听见哥哥对伯伯和阿姨说:“一会儿去买把伞吧,有点晒了。”
那时她想,哥哥还是像以前一样好细心啊。
可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向她投来过一眼。
……
虞幼真抿紧唇,心里乱七八糟的,她能感觉到温恂之在看他,但她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一直一直沉默着,盯着窗外看。
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往后退。快到他们深水湾的家了,窗外的道路也逐渐熟悉起来。
说来也巧,他们今天走的这条路,和他们结婚那晚回家的路是同一条。
只是那晚他们亲密无间,他枕在她肩上睡得很熟,而现在,他们全程沉默。
车停稳在家门口,她率先下了车,径直往前走,他的步音紧紧跟在她身后。
沉默,始终都是沉默。
直到快走到家门口时,她的手腕被他从后面攥住。
“……幼真。”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
他的声音很低:“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虞幼真长长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咬住颊侧的软肉,竭力忍住鼻尖的酸涩,等缓和了些,她转过眼看他,声线很平静:
“你给我看看我们的婚前协议原件。”
温恂之望着她,他的喉结上下滑动,艰涩地吐出一个字:“好。”
温恂之从保险柜里拿出他们的婚前协议,文件垒起来有厚厚一沓。虞幼真翻了上边的那几份,发现全是关于规定两人财产应如何处理的,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份。
她没了耐性,把那几份文件放回到桌上,直接问道:“离婚协议书上说的婚前协议是哪一份?”
温恂之沉默片刻,垂
依譁
下眼,在这沓纸页的最下方抽出来一份文件递给她。
虞幼真接过来,先是翻到了末页,看到落款处果真是她自己的签名。她闭了闭眼,翻回首页,准备细看里面的条款,也是这时她才发觉这份文件边页竟然起了毛,左上角的书钉也都晃动了,似乎常常被翻阅。
她抬头看了一眼温恂之,他垂着眼,神色晦暗。
她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勉强定定心神,开始逐字逐句地细看这份文件。
文件内容不复杂,写明规定说他们的婚姻以一年为期,倘若到期之日他们两情相悦,则婚姻存续,如若有一方对对方没有感情,则可以提出解除婚姻关系。
虞幼真捏着纸张的手收紧了,万事万物好像都钝化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那一行字:“如若有一方对对方没有感情,则可以提出解除婚姻关系。”
刺目的白纸黑字。
她无法克制地想到了之前王婉和她说的——他有过喜欢的人。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时,她不是不难过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是妒忌的,她羡慕那位未曾蒙面的女士,能见证她不曾见过的他意气风发的从前,能被他亲密地注视过,还能拥有他的喜爱。
也许很多很多年后,他遇见任何与她相关的事情,接触到共同的朋友,走过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依然会不可遏制地想起她。
可她也知道,和过去计较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她只能宽慰自己说,风物长宜放眼量,他们已经结婚了,他们还有以后,很长很长的以后……可是现在,他要跟她离婚了。
他们没有以后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落在纸上。
“……温恂之,你真的,”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她其实不想要情绪崩溃的,那样太狼狈,太不体面了,“你真的,想和我离婚吗?”
可她真的太难过了。
她甘润的声音变得又低又哑,还止不住地颤抖:“……你不要我了吗?”
他呼吸一滞,这句话像一个烧得通红的烙铁印在他心上,疼得受不了。他俯低身来,伸手给她擦眼泪,她却别开脸,可他却难得强硬,手指托住她的脸颊,逼她和他对视。
她的眼泪太盛,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听见他长叹了一声,说:“我怎么可能想和你离婚?”
“可是,你都签了离婚协议书了。”因为抽泣,她的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我知道,你以前有个喜欢的人是不是?她是不是要回来了?所以,你才想和我离——”
他显然愣了愣,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似是有一些关窍被打通了。于是还没等她的话说完,就被他迅速掩住了唇,将剩余的话尽数封住在口中。
他的声音温和而低沉:“我以为已经很明显了。”
虞幼真:“……?”
他低眼看她,拇指在她的下颌线处轻轻地摩挲,力道是极温柔的,语气是无奈的:
“你就没想过,我爱的人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