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啊?”
亚瑟满脸憔悴, 衣衫不整,抬头看了眼陆明,拍拍身侧没有被杂物覆盖的空地, 只带着浓重鼻音吐出一个字:
“坐。”
陆明愣了愣。
除了亚瑟身旁那块空地,宫殿内确已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不过他也没有介意, 上前就一屁股坐下,手放在亚瑟后背,道:
“亚瑟,没事吧?”
亚瑟没有回答, 反而腰一弯, 支出上半身,开始从混乱的酒瓶堆里摸了起来。
由于力道令人眩晕,章法紊乱, 陆明起初以为他只是酒醉了, 漫无目的地想随意摸个东西起来。
谁知亚瑟手中却多了沓厚厚的资料。
“这些都是圣约尔海目前所有景区的设计规划。”亚瑟把一沓资料啪地按进陆明手里,下一秒就又拿过酒瓶喝起来,“你收好拿回去吧。”
陆明怔怔低头看了眼资料,很有分量, 不由皱眉道:
“殿下不是才回到大陆上不久么?怎么这些资料都已经全部……”
“你们在海里走过了解的地方, 费森都和我实时共享了消息, 所以从你们开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设计了。”亚瑟道。
陆明这才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们杀的那个鱼我也看到了。”亚瑟似乎笑了一下, 道,“他有没有说另外的间谍都有什么特征?”
既然费森和他实时共享了消息,想必他心里是门儿清的——蒙萨没有说过一句话能帮于修洗清冤屈。
他这么问, 只是想陆明帮他死了这条心罢了。
陆明也便轻声道:“没有。”
这时,殿门被敲响, 亚瑟说了句“进来”,旋即摇摇晃晃起身。
陆明看他走起路来实在不稳,立刻也站起来,把人扶着。
亚瑟朝高台一扬下巴,道:“走吧,我们坐那儿去。”
陆明“嗯”了一声,和亚瑟一并踩着各式各样的杂物抵达高台,对面而坐。
也就在这时,刚刚敲门的虫侍也把东西送到陆明面前,微微倾身后离开。
陆明看着面前的玉碗,道:“这是……”
亚瑟却仿佛在另一个次元,慢慢悠悠道:“我问过你那个侍卫了。”
陆明一愣。
尽管还不知道他问过什么,以及摆在自己面前的这是什么,陆明立即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并下意识反驳道:“亚瑟,他不是我的侍卫。”
谁知亚瑟仿佛没有听到,仰头又喝了口酒,道:“他说你喜欢海带鱼籽粥,我就派厨子专门学了。”
陆明这才知晓玉碗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眨了眨眼睛。
和圣约尔海里的看起来可真是不一样。话虽如此,全是亚瑟以及主厨的一番心意,也终于不是虫籽,他感激不尽,道:“你真是有心了。”
亚瑟道:“尝尝吧。”
陆明闻言喝了一口,感到惊喜。
没想到这粥从外表上看,和圣约尔海里的没什么关系,可这味道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还没待他夸赞出口,亚瑟再一次开口了。他道:“你家侍卫刚才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怪。”
陆明额角不自觉动了动。
从侍卫到粥,又从粥到侍卫……亚瑟不愧是喝醉了,思维是十足的跳脱。
从话语内容上说,陆明也感到很无奈——饶是当今三皇子几天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放在谁的面前,任谁见了,恐怕眼神都会有点异样,这实在不怪伊特。
他只能叹息着将亚瑟放在桌上的酒瓶挪远了些,道:“亚瑟,少喝点。”
亚瑟倒面不改色,撅了撅嘴,又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瓶酒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陆明:“……”
着实像个违抗命令还要和家长怄气的孩子。
“粥的味道怎么样?”亚瑟却浑然无事,擦擦嘴接着说。
陆明微笑道:“嗯,好喝。”
他说完这句“好喝”,亚瑟试图扬起嘴角回以一个微笑,但始终像是强颜欢笑,太困难了,浮现在亚瑟脸上的最终是加深的疲惫。
他直直盯了陆明半晌,几乎不眨眼睛,道:“曾经,你很喜欢玉浆虫籽羹,对吧?”
陆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发懵地道:“对。怎么了?”
这次的沉默比刚才还绵久。
就在陆明快要忍不住再问问的时候,亚瑟突然垂下眼帘,道:
“于修也喜欢。”
陆明滞住了。
尽管没有看见亚瑟的眼瞳,陆明也知道,此时此刻,那双眼睛正被泪水浸满,眼眶实在红得不像话。亚瑟深深吐了口浊气,道:
“他的口味和我们一样。日常起居,生活习惯,也都和我们一样……他从小就没有表现出过一丝一毫对圣约尔的不适应甚至是抵抗,对每一个圣约尔的居民都保持友好,现在,所有虫都指控他是间谍,怎么会?他怎么会?”
见亚瑟这么一说,陆明倒是先松了口气。
他这一趟本就不是冲着设计资料来的,而是看看亚瑟的状况。如今亚瑟既然开口和他谈这事了,证明他也可以插手试着解决。
他拍拍亚瑟肩膀,稳声道:“亚瑟,你先不要伤心。据我所知,于修每天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和你待在一起,对吧?”
“嗯。”
“那按理来说,他就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可惜。”亚瑟空洞的目光落在酒瓶内晃动的液体上,道,“所有把他送进大牢的虫都知道他没有作案时间。”
陆明神情一动,不可理喻道:“……那怎么会?”
“抵抗侵略势力的民众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一点就燃,宫中号 梦白 推文台凝结成一把扎人不需要说法的刀子。”
亚瑟淡淡地说,“尤其是对于修这种与他们血脉不一的敌军后代。与其看他做了什么,人们更愿意相信他的出身,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看到的。”
“他们早就对敌军之子可以在皇宫内享受优待怀有不满了,准确点说,当年他们在战场上发现这个血泊中的孩子,就一心想把他掐死——不论这个孩子长大后,对圣约尔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多大贡献,他们都视而不见。”
顿了顿,亚瑟似乎带着几分嘲讽笑道:“理由就是没有理由。”
“即使没有作案时间,一把凭空出现的刀也能让他入狱,借题发挥就是这么简单。”
陆明道:“既然如此,那不是谁诬陷他都无懈可击?谁都可以到他头上踩一脚?”
“这么多年,那些人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时机。把原本可以挽回的事情直接上升到国家层面,用舆论压力来取得压倒性胜利,于修就成了铸造他们至高信仰的铁石,融化,冷却,尸体缝合拼接,做他们的帆之桨。”
亚瑟哈哈大笑起来,眼眶都泛起眼泪:“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不知为何,陆明听了他这一番话,实在有些喘不上气来,好半天才平复好心中那种翻滚汹涌的刺痛感,安慰道:“没关系,亚瑟。至少目前为止,他们没有办法。”
缺少完整证据链,他们没有办法给于修定罪,不能真的拿他怎么样。
亚瑟却直视陆明的眼睛,道:“可目前为止,我们也没有办法。”
陆明彻底怔住了。
没待他反应过来,亚瑟便醉得彻底,哈哈一笑,倒头躺了下去。
殿门此时被推开,陆明正苦恼如何是好,扭头看见来人,眸光倏地亮了几个度。
“……娘娘!”
“小明。”
虫后展颜一笑,快步上前将陆明揽住,上上下下好生看了一番,道:“多日不见,又长高啦。”
陆明一愣,哈哈爽朗道:“娘娘的错觉而已。我都成年多久了,怎么还会长高?”
“唉,是,是。”虫后伸出手指刮了下他鼻尖,笑道,“你们呀,都长大了。可是怎么办呢?在我这里,看着你们,还真真都是孩子样,永远都是孩子样。”
尽管虫后已经尽量眉眼弯弯露出笑意了,陆明还是从那眼尾的笑纹和拉扯的嘴角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与憔悴。
想来,于修入狱的这段日子里,一面面对举国上下审判的目光,一面面对自己伤心痛苦的孩子,作为一国之雌的虫后,必定耗心耗力。
虫帝更不用说,这次虽说陆明是低调回到陆上,但和兰彻斯特家相亲的事虫帝还是知道的,也只是派了虫来接,并未亲见,可见国务之忙碌。
陆明心有预感虫后是特意来找自己,开门见山道:“娘娘赶在我离开之前找到我,是和亚瑟于修他们有关吗?”
谈到“亚瑟于修”,虫后知道,自己不必再强颜欢笑了,眉眼间顷刻被一种哀伤所取代。她饱经风霜而开始苍老的眼睛望向陆明,诚切道:“小明,你……可否帮我做件事情?”
陆明道:“娘娘尽管说。”
虫后道:“这次你回到大陆,想必已经知道,于修入狱了,又是因为什么入了狱。眼下那孩子被关在深宫的大牢里,盯着他的虫千千万万,情况风云变幻,难以琢磨,需得亲眼一看才能让人放心。”
陆明道:“您是想让我去探监?”
“正是。”
虫后早已命所有虫侍出去等候,此时此刻,更是压低声音道:
“因是从亚瑟那孩子和于修共同的寝宫中搜出的刀械,众臣本就对亚瑟有所怨言,这探监的事情,自然不能让他去,以免招致更多的风言风语。”
“我和虫帝,以及其他的皇子,都和亚瑟有宗族血缘关系。面对举国如此大的舆论高压,我们谁都不能对此次事件表现出偏袒,否则将有民心溃散的风险……”
“我去吧。”
陆明心中已经有了套方案,打断他道:“娘娘,探监一事可以放心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