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86章 崩塌

  齐月断开链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冷。他能接触到齐阳的地方都是温暖的,但是那些暴露在外的皮肤无一不尖叫着寒冷。那些原先没有的感情蜂拥而来,就像是创伤后遗症一样,没完没了地让人感觉后怕。他赖在齐阳的怀里不肯抬头,齐阳也没有驱赶他的意思,握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他从齐月手臂细微的颤抖中隐约感受到他的冷意,于是更加贴近了一些问道:“你冷吗?”

  这一次的齐月没有立刻反对,仿佛需要时间感受自己的躯体,隔了半晌才回答道:“有一点。”

  齐阳看了眼教室,窗户基本都是关着的,只有一扇角落的小窗开了一条缝,是刚进教室的齐阳为了通风才打开的。他想要起身去关窗,刚一动弹就被按住了身体。齐阳不由把另一只手臂环绕过他的肩膀,轻轻拍抚两下,安抚道:“我就是想去关个窗。”

  可齐月还是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他甚至得寸进尺地往齐阳的脖颈处又蹭了蹭:“那我不冷了。”

  齐阳失笑:“你是在撒娇吗?”

  齐月不明所以:“我是在撒娇吗?”他从齐阳的肩上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齐阳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撒娇?”

  这难道不应该问你自己吗?齐阳想道,但他完全能够理解齐月的行为,如果一个人从小的需求就得不到回应,长大后会连要求都不敢提,更别说是代表亲昵行为的撒娇了。齐月可能从小时候开始就不会撒娇,也不懂撒娇的意义,现在面对齐阳这个安全的存在他开始理解到人的渴望是可以得到回应的,于是无意识地撒起娇来。身体已然了解这层背后的机制,但脑袋还没想明白,人类感情的复杂程度完全能够将肉体和精神撕裂,这也是为何会有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这样看似矛盾的词汇。

  面对这样的齐月,齐阳只觉得可爱。相比刚开始的一问一答的对话,齐月开始对别人有了好奇心,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也有了好奇心。他开始想知道自己行为的意义,想理解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只有这样,慢慢地,他才会想要爱自己,而对齐阳而言,爱自己,才是学会爱别人的前提。等到齐月真的能够完整对自己的爱,齐阳觉得他才能够完整他对自己的爱。其实是喜欢是爱都没有关系,或者等齐月心口的伤愈合了,他说自己不再那么喜欢或者爱自己都没关系。齐阳觉得,即使是后者,即使自己真的会难过,会伤心,但他只会为自己难过,自己伤心,他还是会为齐月感到高兴。思索间他想到一句很俗的情话:我希望你幸福,哪怕那份幸福与我无关。

  他的手搭在齐月的肩上,齐月就像一只大狗一样端坐在自己面前,褐色的眼珠直溜溜地,敞开灵魂的大门坦然面对着齐阳。齐阳忍住想要摸摸狗头的冲动:“你当然可以撒娇,哪怕不知道为什么你也可以撒娇。”

  这份自由来得太快了,像是一份巨大的礼物被猛然抛到齐月的面前,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看着齐阳。他现在又开始觉得冷了,他想要钻回齐阳的怀抱里,将整个人都贴上去,最好能贴得更近一点,羽绒服外层的布料总是凉凉的,贴着的时候感受不到齐阳身上的暖意。他眼神焦灼地盯着齐阳,目光落在他亮晶晶的嘴唇上。齐阳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安地别过了脸。齐月咽了咽口水:“润唇膏,你喜欢吗?”

  齐阳听了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嘴唇:“很好用。”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些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儿,“谢谢你。”

  齐月笑着也跟着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不客气。”

  见他已经平静了下来,齐阳便再次想挣开他的手去关窗。齐月却还是死死抓着他,一点没有放松的意思。齐阳挑眉看他:“齐哨兵,治疗已经结束了。”

  齐哨兵也毕恭毕敬地回敬他道:“齐向导,你说过要补偿我的。”

  齐阳原以为这事已然过去,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已经抱了吗?”

  没想到对方也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你可没说抱多久。”

  齐阳气得牙痒痒,他没想到齐月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耍无赖,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他耐着性子解释:“我就是去关个窗,你不是觉得冷吗?”

  齐月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跟齐阳分开:“那一起去。”

  齐阳瞠目结舌:“你是说,你想跟我手拉着手,去关窗?”

  “有什么问题吗?”

  哪里都是问题,齐阳心道。但还是拗不过那双单纯又渴望的眼睛,不得不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牵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人去关窗。齐阳不知道他突然哪来的厚脸皮,对着自己释放着十几年来缺位的矫情。他拎着齐月的手关上窗,窗户外的树叶已经差不多掉尽了,只有几根看似枯萎的树枝七扭八歪地戳着,一派萧条的样子。

  齐阳紧了紧齐月牵着自己的手,只觉得他的手还是冰冷的,便半是责怪道:“你也不知道加件衣服。基地的厚外套可以穿起来了,还有,最好在西装里再加件毛衣,如果不怕冷的话,薄薄的一件就够了。”齐月听着他絮叨自己的问题,只觉得他说的话软绵绵的,一路流进自己心里,“如果衣服不够的话就去后勤那里拿,制服的配套毛衣材料有点硬,是有点不舒服,但该穿还是得穿……”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嘱咐着一些齐月应该知道或者本就不知道的事。他看着齐阳上下开合的嘴唇,带着自己送给他的润唇膏的薄荷香气,不自觉就出了神。他眯起眼睛看了会儿,原来自己送的东西出现在喜欢的人的嘴唇上是一件如此让人享受的事情。齐月想着,总觉得齐阳身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不够多。他顺势捏了捏齐阳的手指,那熟悉的关节擦过他的掌心,皮肤上还带着些许干涸的气息。

  齐阳像是察觉到他的不专心,恼怒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齐月却答非所问起来:“你有护手霜吗?”

  齐阳不明所以:“我没有啊,怎么了,你手冻伤了吗?”

  齐月摇头:“我手没事。”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继续握着齐阳的手站在床边。

  窗外是难得的晴天,但窗边的温度还是低的,玻璃将屋外的寒冷透进来,连阳光也起不到回暖的作用。齐月看到这块半透明的玻璃映着两人不清不楚的脸,也代表着他们不清不楚的关系。他想,如果还能顺利在这个基地度过一整个冬季,会不会自己和齐阳的关系又一次改变呢?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他就能握着齐阳的手,让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探索改变,那再有几个月,他是不是就可以咬着齐阳的嘴唇,让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放肆游荡。

  他低下头,看见齐阳瞪着自己,双眼圆睁,像一只可爱的兔子:“怎么了?”

  齐阳似乎有些纠结:“我在想刚刚的事。”

  齐月一下子想不到他说的是什么事:“你说哪件事?”

  还能有什么事?总不见得是说关窗吧?齐阳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对自己的事上点心?我是说在你精神世界里的事。”

  倒也不是齐月不上心,但经过刚刚的精神疏导,齐月已经顺利地离开自己童年时期的摇篮阴影,精神世界中的母亲也恢复了正常形态,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事需要自己上心。他问齐阳:“什么事?”

  齐阳捋了捋思绪道:“首先,我一直以为只要解决了你儿童时期的创伤就能够让你在精神世界中恢复正常的姿态,但事实上我看到的你依旧是孩童的模样。”他回忆了一下当时站在床边的齐月的身形,“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你能想起来在你十岁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件吗?”

  齐月回忆了一阵,发现十岁这一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也不足为奇,齐阳想,之前的齐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婴儿形态躺在摇篮里的,这种潜意识里受到的创伤可能并没有被归纳在主观记忆中,也就是说,齐月可能跟之前一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了精神创伤,但没有办法主动回忆起伤害本身。正如婴儿期受到的忽视一样,有些人也会下意识忽略自己受到过的伤害,只有在后期遇到类似的伤害时才会猛地想起原来自己以前也受到过同样的创伤。

  “好吧,那第二点。”齐阳继续道,“你母亲的形象,你说这是你最后见到她的样子,也就是说你之后就跟自己的母亲分开了吗?”

  齐月张了张嘴,突然抿起了嘴唇,他将视线移开,齐阳甚至感受到他抓着自己的手都紧张了许多。看样子果真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可能并不是十岁这一年,毕竟齐阳也不过是依靠他的外表主观臆断了精神世界中齐月的年纪。婴儿时期的尚可立刻判断,但如果齐月长期受到忽视,也有可能他的长相偏小,也就是说最后出现的齐月很可能已经超越了十岁这个年龄。

  超过十岁。齐阳的脑子里突然跑过一个长久以来就存在的念头,会不会,那个时候的齐月,正是12岁的齐月?他脑袋突然“嗡”的一声,将整件事连接了起来。12岁一般是孩子们统一接受基因筛查的年纪,在筛查后可以判断是否有成为哨兵或是向导的倾向。六年前的绑架案中之所以被找到的基本都是12岁左右的孩子也就是这个原因。如果齐月也是在那个时间点被告知有成为哨兵的倾向,然后被绑架案的幕后主使盯上,成为受害之一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这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母亲的理由。齐阳想着,如果现在他已经被找回,也顺利进入军部,那他的母亲也应该知道齐月的下落将他接回家中才对,除非……齐阳内心出现了一个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选的选项,但排除一切的一切,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能够将一切都顺理成章地串联起来:除非,齐月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齐月回来。

  他猛然抬起头,齐月从他眼神中看到一抹痛苦的了然,他知道齐阳已经想到了什么,他也知道这是齐阳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齐月猛地抽回手,力气之大让齐阳一瞬间无法抓住他。齐阳咬着嘴唇盯着面前这个不肯跟自己对视的人,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被齐月立刻打断:“不行。”

  齐阳死死盯着他:“什么不行。”

  齐月捂着额头痛苦道:“太近了。”

  齐阳伸手想去拽他,却被齐月着急退后的脚步让开,慌乱间齐月还撞到了身后堆叠起来的课桌椅,“砰”的一声,似乎撞得不轻。齐阳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逼问:“什么太近了?”

  真相,齐月心中暗道,你离开真相太近了,而这件事的真相意味着危险。他被齐阳逼近角落不得动弹,身后是成片的课桌椅,他往自己的右手边看去,教室的后门还没有被桌椅拦住,他作势就想跑,却被齐阳一把拉住,他不管不顾地继续逼问道:“到底是什么太近了?”

  齐月挣扎着想要抽身,但齐阳抓着他的手实在是太紧了,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齐阳也伸手去阻拦他的另一只手,两人就这样在几十个堆叠不稳的课桌椅前别扭地扭打起来。齐月不断往后退,齐阳不断向前挤,身后的桌子在两个成年人的力量下向后推移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个声音让两人同时回神,齐阳这才发现他们已身处这些残破家具的天穹之下,头顶的一切都倾斜着向他们摇摇欲坠。

  齐阳立刻向上伸出手,按下齐月的头,用手臂护住他的头,将他按入自己怀中。齐月还没来得及回头观察,只感觉到一片漆黑,鼻尖被齐阳温暖的香气包围住,随后便是嘈杂的崩塌声,一片又一片地,朝着他心爱的人埋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