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日东月西之处【完结】>第5章 湖水

  陆延的精神体真的就是一片湖水。

  最开始齐阳跟他还只是普通的战友关系,偶尔会做疏导。齐阳的性格开朗,刚到基地的等级也不低,在几次实践中都适应得很好。与之相对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实战训练后,陆延的精神到达了肉眼可见的崩溃边缘。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有极强的杀敌性,但是实际在战场上的应用价值却不高。作为一名哨兵,他对自己是失望的。每个少年可能都曾几何时有一个英雄梦,而他的能力,无论有多大的杀伤力,如果没有办法使用,那一切都是徒劳。他作为哨兵的潜力和作为哨兵的无能为力成为一把割开心脏的双刃剑,像一把锯子一样,带着尖牙,来回撕扯着他。

  这种无用感让他的精神也出现了变化。那个时候的陆延还没有专属的向导,大部分的向导只是公式化地对精神压力大的哨兵做疏导,他们会碰触哨兵外层痛苦的黑暗,却很少走到他内心深处。偶尔有愿意做深入疏导的向导,也因为陆延的自卑自闭望而却步。他们进不去这个少年心门的深处,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走不进去。他只能看着那片象征精神力的湖水在布满荆棘的铁门后逐渐枯竭,却没有勇气去看一看问题的根源。

  陆延害怕自己会干涸,会暴走,会将原本想要保护的一切都破坏掉。早知道这样,陆延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做一个失败者。像这样挣扎,痛苦,扭曲,破坏,最后悲惨地成为人类所要猎杀的怪物,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生。

  如果死亡是他的起点,那这些苦难就不会降临于世。于是他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浑浑噩噩地死去着。

  直到有一天,一位脑回路神奇的队长和一个说话不带脑子的副队共同研发出了“陆延这二逼能力到底能不能”用的特效药:如果不能给敌人用,那就给自己用,肥水不流外人田!

  在此之前,陆延都不知道这句话还能这么准确地用在自己身上。

  有着暴走危险的他开始练习给自己的心脏安装炸弹。

  哨兵的失控,暴走,虽然经过几十年的研究和实践,已经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控制,但这个比例依旧不是百分百。一旦无法控制,可能一整个基地都要遭殃。然而在人的心脏上安装东西不是件简单的事,最基本的一点,他得确保这玩意儿不会在不该炸的时候炸;其次,他需要将异物感降到最低,这就意味着这颗炸弹要足够的小,足够地精准精细。没有人比自己的身体更能感受异物感,也没有人比自己的生命更有资格被剥夺。

  他自虐似的在自己身上反复练习。

  一开始只是头发,汗毛,眉毛这种没有感知力和杀伤力的小地方,后来逐渐变成皮肤,皮下脂肪,毛细血管这些有痛觉神经的部位。他的冷静,自持,理智逐渐变成了偏执。

  不练习不行,不成功不行,不完美不行。

  陆延,你是个垃圾。

  好不容易有了出路你却依旧做不好。

  你是垃圾。

  垃圾,垃圾,垃圾。

  垃圾!垃圾!垃圾!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喝水了,但是明明这么努力,却还是做不到完美。

  他的头很痛,从操作室跌跌撞撞走出来的陆延,耳边挥之不去的是辱骂自己没用的回声。他太久没有喝水了,嘴唇干裂,眼里血丝密布,喘着粗气,却一滴汗都流不出来。就像他内心深处那块干枯的湖水,干裂的土地皮开肉绽出的缺水的纹理。他马上就要干渴而死,或者更不幸的是,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萦绕在他心房上的炸弹,是给自己最后的解脱。

  他闭上双眼,将手掌按在自己减弱的心跳上。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握住了他,像是握在他的心脏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睁开眼,一个年轻的向导,眼神天真又好奇,“你也是逃晨训躲在这里玩的吗?”

  陆延想警告他,告诉他离他远点,现在的他很危险,他要死了,他马上就要死了,但是他不想连累任何人。

  可是他身后的阳光是这么的温暖。

  打在他棕褐色的头发上,闪着金色光点,像是自己内心那片湖水上曼妙的波光。

  如果爆炸的话,陆延想,他这么漂亮干净的人会被吓坏吧。

  鲜血和肉块会飞溅在他蓝色的衬衣上,波光粼粼的发丝上,甚至砸伤那双天真明媚的眼睛。

  都是你不好。陆延猛地反手握住他:“我好不容易……才放弃……”

  现在你却伸手过来,触摸我的绝望。

  那一年,19岁的齐阳握着同样19岁的陆延的手,像是溺水的猫被一根岸上稻草缠住了爪子。

  “救我……”齐阳俯下身,耳朵贴在陆延的嘴边,“救救我。”

  一瞬间,陆延被齐阳拖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齐阳虽说在基地适应得好,表现和级别也不错,甚至有年底就升级的可能性,但是他从没遇见过这么危急的时刻。

  今早他逃了晨训,从宿舍一楼的厕所翻窗出来,悄悄躲进没有人的实验楼里。寝室有人查寝,不能继续呆着,食堂也有一早醒来吃饭的长官,他只能到早上无人问津的实验楼里躲清闲,刚好就撞上了熬了几个大夜没吃没喝的陆延。齐阳跟陆延是同期的,打过几次照面,也做过几次浅层的疏导,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交集,倒是女孩们经常跟他讨论陆延。陆延的头发很黑,看着不够柔软,刘海遮住眉毛,眼睛不是很大,但有着跟头发一样暗黑色的眼珠。从肩膀的宽度来看骨架不小,但进入基地以后就一直在变瘦,瘦到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见。他原本脸颊和鼻子就偏窄,瘦了以后甚至能看到颧骨旁细小的血丝。

  女孩子们喜欢他阴郁的长相,却害怕他阴郁的性格。

  有胆大的向导在做疏导的时候想更进一步,不止清理他外围的创伤,也想进到更加深处的地方。但每一次稍往内里窥探一步,荆棘的树丛就缠住他们的脚踝,不一会儿他们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木讷,干渴不已,像是他精神世界的空气把水份抽走一般。断开链接后,陆延会老实地向受到惊吓的向导道歉,眼眸低垂,看不清情绪。但就这样女孩们还是乐意给他做疏导,握着他的手为他做浅层的清理。

  齐阳也给陆延做过几次,都是流水线的操作方式,但他隐隐觉得这个哨兵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不过他来基地也才刚一年不到,很多事情轮不到他来做主,他也只能在结束向导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向导室的门后,白色的门轻轻合上,就像在齐阳的心上拍下了一根吹不走的羽毛。

  所以当齐阳看到陆延丢盔弃甲地跌坐在走廊上,他有那么一点点吃惊,但又不是完全的意外,但当陆延“屈尊”求自己救他的时候,齐阳甚至不用链接就能听到他的崩溃震耳欲聋。他毫不犹豫地握住那双泛着高热的手,贴上他的脸颊,几乎是用半靠在陆延怀里的姿势将他拉进精神空间。

  一如既往的,是外层的黑暗。

  陆延踏入自己内心的一瞬间,五感几乎是完全被剥夺的。他一瞬间只感受到了黑,声音,嗅觉,乃至触觉都是失灵的状态,如果硬要形容,陆延回忆着,只能说是清醒的昏迷。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糟糕,但没有想到即使不上战场,没日没夜的练习而已也可以将精神世界封闭得如此严重。他任凭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渐渐地开始感受到五感回归。

  首先回来的是触觉。他能感受到现实中拉着自己的那双微凉的手在这里也牵着自己,手掌的中心有了触觉,虎口和手掌的外侧能感受到被人握住的压力。然后是听觉,耳鸣在听觉刚恢复的时候持续了一小会儿,随后就听到有人一声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不着急的语速,尾音甚至拉得有点长。最后才是视觉,他开始能在黑暗中看到模糊的轮廓,一个比自己稍矮一点的身影,微微发着亮,凭直觉陆延觉得是齐阳的身影,毕竟这里除了自己也只有齐阳了。

  他的视线还是很模糊,只能勉强看到轮廓外形,于是他试探着叫了一声:“齐阳?”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转而轻声说道:“嗯,我在。”

  陆延呼出一口气:“我看不清你……”也看不清周围大部分的内容。

  “哦,正常的,你的五感被负面状态侵蚀了,疏导以后就会恢复。”齐阳背过身,开始向前走,“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一直知道你的名字,我们是同一期的,在一架运输机上。”陆延开始莫名其妙地跟着齐阳走动起来,“你要去哪里?”

  齐阳没有回头:“去里面。”

  “外面不用管吗?”

  “不用。”齐阳心想,外面的状况根本来不及管。现在的陆延正在暴走的边缘,如果他还遵循那种公式化的步骤,由外向内慢慢清理负面状态和疏导,基地很快就可以跟太阳肩并肩了。他想了想陆延的哨兵能力,还真是你基地炸了。身后没有传来继续询问的声音,在这里也听不到哨兵的脚步声,只有手臂传来的拉力提醒着陆延还没有掉队,“你不问了吗?”

  陆延想了想:“我还有多久暴走?”

  齐阳回答:“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作为向导的感觉是很快,最多半小时,我们整个基地说不定都得嗝屁。但你跟我对话的意识清晰,逻辑通畅,语气冷静,我又感觉你好像也没这么崩。”

  脚步突然停下,陆延差点撞到齐阳,他看不清楚,只能问:“怎么了?”

  “我迷路了。”齐阳老实地回答,“我在去你内心深处的路上迷了路。”

  陆延:“……”

  随后,陆延就感受到齐阳向后退了两步,对自己说道:“这里太黑了,我以前还能找得到你内心那片湖水,但是现在我找不到了。”

  陆延抿了抿嘴唇:“不用找了,那片湖水已经干了。”

  “没有干。”

  陆延有些气恼:“你怎么知道没……”

  “没有干。”这一次齐阳的语气更加干脆,“干了你就炸了,傻逼。”

  “……”

  齐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得相信我,现在我是你的向导,是唯一一个能救你的人,可能你觉得只有你是专业的战斗人员,可在我心里我也是专业的。”他紧了紧握住陆延的手,“我们只是在不同的战场上战斗,而现在,你在我的主场上,这一次,是由向导带领走向的胜利。所以,不要质疑我。”

  陆延对这份力量感到可怕。

  他不常感受恐惧,毕竟他的工作大多与杀戮有关。战场上的人,无论是敌人还是队友,都表现出百分之一百的兽欲,像是回到了最原始的动物世界,只有猎杀和被猎杀的生死存亡。这也可能是哨兵这么容易出现精神问题的原因之一,在动物化的世界太久,对恐惧和死亡的耐受力升高,但同时,他们也走向了非人性和非道德的动物本能,这些逐渐升高的阀值如果不加以控制,只能走向非人类的暴走和堕落。就像是连环凶杀案的杀人犯,一开始会从弱小的动物进行非食用目的的虐杀,比如,猫,狗;然后慢慢地走向更大只的哺乳动物,或者是人类幼小的婴儿,再接下来,女人,老人,因为只有提高猎杀的目标才能带来新的刺激。

  这种力量的滥用,特别是对弱者的滥杀能让他们感到兴奋,甚至,甚至是那方面的性质。

  陆延咽了咽口水,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联想感到抱歉。

  齐阳却突然开口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他没想到马上就要对这不合时宜的想象感到更抱歉。

  “好吧,那你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齐阳有些磕巴地说,“就…我多少也能感受到点,你的想法。”

  陆延心想,其实炸了也挺好的,起码这点破事儿能跟着废墟一起被掩埋。他缓了缓,略显突兀地道歉:“抱歉,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没关系,道歉的事儿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得找到路。”齐阳像四周张望了一下,突然说道,“你带路。”

  “可是我不知道路,我甚至看不清脚下。”

  “没关系,你随便走。”他彻底站到陆延身后,晃了晃他的手臂,一副你带路的样子,“我们接着聊天就行。”

  “聊天?聊什么?”

  “什么都行,你想聊什么?”

  陆延张了张嘴,忽然想不起能跟别人说些什么。他已经太久没和人说话了,基本只有在必要的社交场合才被动开口。这些不带情绪的“一份红烧牛肉,谢谢”和“是,到,明白”压根算不上聊天,他回忆了一下,过去的几天,他一个人埋头在操作室内,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有任何交流。这时陆延才明白,精神世界的崩溃不是一朝一夕的,是他放任这片黑暗笼罩在自己的身上。

  为什么不能放下自尊向外求救呢?有这么难吗?因为对方是比自己弱小的向导吗?他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量,这股力量正一步一步踏实地跟随着自己。他真的比自己弱小吗?是因为他们天生比哨兵矮小吗?还是因为天生没有战斗能力?还是自己那带有偏见的妄加揣测?他现在,在一个陌生的黑暗世界里,跟着瞎子一样的自己行走着,肉身随时有死亡的危险,却依旧充满信任地将手交给另一个人。

  到底谁才是胆小的弱者?

  黑暗的气息突然变了,陆延脚下一顿,他能感觉到包裹着两人气场从单纯的不透光的黑色变成了混沌的,不确定的状态。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却突然听身后的齐阳说:“很好,你做得很棒。”

  陆延看着从黑巧克力变成没搅匀的牛奶巧克力背景图,木木地问道:“我做了什么?”

  “你承认了自己有问题,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在向导的课程中曾经有学习过,解决所有问题的第一步,就是承认自己有问题,“很多刚愎自用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问题,所以即使是向导也不知道怎么去解决一个没有的问题。”

  “我是不是知道得太晚了?”

  齐阳的声线却突然温和了下来:“不晚,只要活着,人生就有翻盘的希望。现在的我们就像美国大片的主角一样,遇到了困境,然而电影只剩最后半小时,电影院里所有的观众都知道他们能够逃出生天,他们只是在兴奋主角们会如何逃出生天。”

  “如果我们不能呢?”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总是做的不够好。”

  “多好才算好?”

  陆延沉默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的确不知道多好才算好。是杀了多少怪物吗?是做了多小的炸弹吗?是自己的评级吗?是长官的肯定吗?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做到多好才算好。

  “不对。”齐阳像是能抓到他的每一根思绪,“这些不是你对你的评价,这些都是别人对你的评价。因为他们不认识你,不了解你,所以只能从这些能够数量化的表象上来判断你的好坏。你杀了一万只怪物和你杀了一千只怪物,一个陌生人看到你,当然只会赞美杀了一万只怪物的你。可如果你是一开始只能杀一只怪物的陆延,是不为自己气馁的陆延,是从不放弃努力的陆延,是慢慢攀登到达了‘杀死一千只怪物台阶’上的陆延,对于这样的陆延,难道还不够你发自内心去骄傲吗?”

  陆延喉头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更多的感官随着精神的链接回到了体内。这种干涩就像是那片慢慢枯萎的湖水一样,蔓延到全身。他把齐阳抓得更紧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抓痛祁阳了,但是他无法劝服自己松开那颗稻草,他甚至有种这跟稻草就是为了拯救自己而生的错觉。

  齐阳没有因为疼痛而挣扎,他跟上陆延看似盲目却越来越快的脚步继续说道:“是的,我就是为了救你才出现在这里的。”陆延的脚步倏地停住,他回头,对上齐阳的视线。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那双漂亮的眼睛,连瞳孔里的纹路都栩栩如生,“陆延,如果不是为了拯救你,我大可转身就走,飞奔出去,通知所有人撤离,留下你一个人,在冰冷的大楼里,抛弃作为人类的自我,最后孤零零地死去。但是我想救你,因为你很重要。”

  “哐”地一声。

  在陆延的身后,赫然出现了一道铁门。那道熟悉的铁门腐朽不堪,却依旧倔强地选择荆棘丛生。在这一片黑暗中,陆延只能通过一小部分反光发现铁门的存在,但齐阳却看得一清二楚,那就是之前无数向导为之却步的心门。陆延把它把守得很好,以至于至今未曾有向导有幸踏入其中一窥究竟。

  陆延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可他不知该怎么问,从哪里开始问,实话实说,他甚至没想明白到底该问什么。他只能僵硬地开口,声音因为干渴而沙哑:“铁,铁门。”

  齐阳温和地称赞道:“是的,你很棒,谢谢你,帮我找到了路。”

  “可我什么都没做。”

  模糊的人影摇了摇头:“你承认了我,所以通往你内心的路才会出现。”看到陆延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齐阳牵着他走到铁门前,“它会为我们而打开。”

  陆延习惯性想反对,却发现说不的能力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消失了。

  齐阳没有催促他,只是默默地等在门口,一只手虚扶着左边半扇铁门。陆延跟着他,走到门前,缓缓伸出手,像他一样虚扶着破败的半个大门。

  齐阳突然开玩笑似的说道:“知道全球通用的开门口诀吗?”

  陆延也笑了起来:“芝麻开门。”

  突然,白光从齐阳手中骤起,陆延能感受到强大的精神力冲击着斑驳的心门,就连自己的手上也被传染到了这股力量,在他们相连的双手中,无数光点互相传染,汇集,直到最后,他们全身都淹没于这场盛大的仪式中。

  “滋噶”一声,铁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