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佘把最后一箱东西搬下来,放到餐厅的角落,马不停蹄地掀开后厨的帘子,对背对着他切菜的男人说:“老板,货给你卸完了,我先走了啊。”
后厨闷热,老板被锅里翻炒的辣椒迷了眼睛,用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下脸,眯着眼也看不清人,回头没有方向地喊:“就到饭点了,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呗。”
没有听见回应,老板放下锅铲走到门口,探头一看,人影已经跑出去好远了,他直纳闷:“之前就他干活最拼命,今天怎么跑那么快?”
餐馆离家不远,郁佘很快就到了家门口,他像往常一样,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准备拧开门锁的时候,动作一滞。
门锁是他最近才换的,本来崭新铮亮的金属面上,出现了好几个凹陷和划痕,上面还有残留的泥土碎屑,明显是被人用石头砸了。
郁佘环顾了一下四周,酷暑的午后闷热难当,整条街都静悄悄的,没有多少人影。
郁佘收起钥匙,走到墙根下,在一堆废品中,挑挑拣拣,找到一根趁手的钢管,拎在手上,绕着房子走了一圈。
房子很小,所以他很快在后门小巷中,看见蹲在暗处的男人。
小巷常年积水,在夏季高温的催发下,散发着熏人的腐败恶臭味。
方威正缩在角落里,不禁轻声骂骂咧咧,抬头看见郁佘的脸,登时噤声了。
左手断指在同一时刻,隐隐作痛起来。
郁佘年纪不大,身高却比同龄人高了一大截,堵在巷子口,把一大半的光都遮住了。
逆着光,方威正看不清他的脸,这让方威正不知从哪得来了勇气,缓慢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方威正伸出手,用食指直直指着巷子口的人。
他虽是郁琼枝的舅舅,但长得尖嘴猴腮,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血缘关系,小人得志的神色安在他脸上真是恶心极了。
郁佘没有说话,拎着钢管往里走,径直走到方威正的身边,骤然发狠,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一棍子狠狠砸在方威正的腹部。
人的腹部是身体上最脆弱的地方,方威正顿时“啊”地撕心裂肺嚎了一嗓子,背部弯得像个虾米,脸部涨得通红。
“我是不是警告过你别出现在这里?”郁佘眼神冰冷,扬起胳膊冲着方威正的腿又是一下,方威正这次声都喊不出,重重倒在了污水里。
方威正脸贴着污脏的泥水,那股腐败的臭味直往他鼻腔里钻,他想仰起头来,却被郁佘用手死死摁住脑袋,拽着他头发把他脸往泥水里摩擦。
“你个杂种养的!”方威正目眦欲裂,双眼通红,嘶声乱吼,“你长那么大,花的全他妈是我姐的钱,你还敢打我!”
“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郁佘拎起他的衣领,狠力把他往墙上一抡。
方威正也不知道这一个小孩,哪里来那么恐怖的力气,他不受力跌坐在地上,脸上淌着污脏难闻的污水,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你就是个怪物。”方威正恨郁佘恨得咬牙切齿,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音,“你不得好死。”
他没有钱,在街道上流浪,郁佘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东西却能住进他姐的房子里,用着他姐的遗产。
郁琼枝宁肯把钱给外人,都不肯给他。
郁佘用力把钢管往地下一掷,正正落在方威正腿间不过一厘米的地方,方威正没有骨气,两股战战,骂声却更加激烈。
“给我滚。”郁佘结结实实往他身上踹了一脚,他俯下身,直视着方威正。
他的眼皮薄,黑眼瞳上翻,眼白面积多,很凶很凉薄的长相,“我不介意再多断你一根指头。”
锥心之痛仿若还在昨日,方威正手在墙上胡乱摸,瞪着郁佘,生怕他再有什么动作,勉强站起来贴着墙跑了。
郁佘确认人已经走远了,重新回到门口,扔下钢管,打开房门。
进入屋子第一眼,就能看见正对门的那堵墙上,从最顶上开始到最底下,贴满了奖状,就差几块空白没有填上。
上面无一例外写着郁琼枝的名字。
郁佘安静地站在墙面前,身体里叫嚣的暴戾因子缓慢地平静了下去,转而变得踏实。
方威正只要没钱了,就会企图来找他们要钱,经常在这一带瞎晃。
好在今天碰到他的是郁佘,要是被堵到的是郁琼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狭小的屋子内部几乎被两个人的东西填满了,郁佘在一堆箱子里找出自己的衣服,走进了浴室。
每天的热水都有固定的量,郁琼枝身体弱,在夏天也会感冒,郁佘一般都把热水留给他洗。
郁佘兜头脱下自己的衣服,镜子中少年的身形偏瘦,腹部一块大面积的淤青。
打黑拳难免会有伤,郁佘尽量不让伤在脸上,身上的伤拿衣服一遮就看不出来,但脸上的伤很容易就会被郁琼枝看见。
郁佘拿冷水冲了个澡,人立马清爽不少,他甩了甩头发,胡乱拿毛巾擦了几下,拿起桌子上的钥匙,又出去了。
路上,郁佘买了一袋冰棒雪糕,拿塑料袋子装了,扔进自行车的筐里。
他到得刚刚好,把车子往路边一停,学校正好放学。
不过几分钟,成群结队的学生穿着校服从学校正门鱼贯而出。
里面跑得最快的一个身影在和郁佘擦肩而过的时候,刹住了脚步。
余向景转回身,满脸惊喜,“郁哥,你咋来了。”
他眼睛一转,就转到郁佘手上拎着的带子上,“哇”了一声,嬉皮笑脸地说:“郁哥你也太客气了,还专门带冰棍给我吃。”
说完他就要伸手去拿,手刚打开袋子,就被郁佘一巴掌拍掉了。
“这不是给你的。”郁佘用肩膀挡开余向景。
余向景脸皮厚惯了,虽然被郁佘挡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在他的胳膊下还在不停地往前伸,死皮赖脸:“给我吃一块咋了,我们之间的情分还不如一根冰棍儿吗?”
郁佘抬手,锁住余向景的头,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是不是你向小枝告状,说我在地下拳场。”
余向景不想冰棍了,哂笑两声,焉巴巴地想把头从他胳膊下解救下来,挣扎两下无果,他就大喊:“冤枉啊,郁哥,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贫。”郁佘松开手,从袋子里掏出一根冰棍扔给余向景,“你也知道他知道了,指定要去那里找我,你嘴咋那么多呢?”
余向景接过冰棍,笑嘻嘻地打开了,“谢谢郁哥,我就知道郁哥疼我。”
郁佘没接他的话,往学生群里看,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哦!”余向景突然大叫一声,嘴上叼着冰棍,两只手在口袋里乱摸,含糊不清地说,“都忘记告诉你了,小枝被人留下了。”
“大老板。”余向景神神秘秘地凑近,从口袋里掏出一团揉巴揍的纸递给郁佘。
郁佘打开那张皱巴巴的纸一看,是一张宣传单,最顶上四个大字“星河计划”。
“这什么?”郁佘听得稀里糊涂,他看见字就头疼,皱着眉耐着性子从头读到了尾。
他看明白了,这是一项选拔底层星球优秀学生去首都星培养的计划。
余向景兴高采烈,“就是挑人去首都星的,你知道首都星吗?”
“听说那里路上飞的都是飞船,挑走的学生还能去开机甲,好酷啊,我都没见过机甲。”
郁佘慢慢地“啊”了一声,就当是余向景的回答。
余向景却来了劲,拼命拍他的胳膊,用特别小的声音说:“你知道吗?全校那么多人,那大老板一眼就看中了小枝,说小枝是个天才,当场把内定名额直接给他了,风光极了。”
余向景与有荣焉,想着自己能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腰杆都直了,“现在在办公室和人谈话呢,我们仨里面,就他最有出息了。”
郁佘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揉皱的纸,宣传单边角都被磨蹭得发毛,在他眼里却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只知道,郁琼枝可以离开这里,去向一个更好的地方。
“这个,要多少钱。”郁佘问,不管要多少钱,他都会给郁琼枝攒出来。
余向景用力拍了一下他后背,兴奋地说:“不用钱!”
“不仅如此,小枝要是顺利被选中了,他还能拿到钱,他今天可高兴了,说拿到钱给你读书。”
正说着,一抹清瘦的身影低着头,从树影下走过。
傍晚的太阳依旧很大,郁琼枝头发边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皮肤在太阳光下白得晃眼,像夏日一泓清爽冰凉的泉水。
余向景最先发现他,用力挥手:“小枝,我们在这。”
郁琼枝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看见门口两道身影,眼睛一亮。
他背着书包,飞快地向郁佘跑去,季夏的风在他耳边呼啸,卷起他的额发,穿过他蓝白色的校服短袖。
郁佘微微蹲下身,正好接中扑过来的郁琼枝。
郁琼枝双手环住他的腰,郁佘刚洗完澡,身上还有一股清新的皂角味,装在袋子里的冰棍贴着他的腿,冰凉。
郁琼枝抬起头,脸蛋红红的,“小佘,我能送你去读书了。”
郁琼枝有点喘,呼吸声落在郁佘的胸口,滚烫,如夏日一般。
他很少有这样明显表现出高兴的时候,郁佘一摸他的脸,也热。
小孩额发黏在脸上,一撩全是汗,郁佘不关心自己上不上学,他只关心郁琼枝有没有热坏了,把冰棍塞他手里。
“你能上学了。”郁琼枝捏着冰棍包装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小,好像呢喃,也像是反复向自己确定这件事。
郁佘接过他手里的冰棍,给他打开了,送他嘴里,“吃吧,这甜的。”
郁佘是个没有什么志向的人,读不读书在他心里没有多少意义,郁琼枝却很执着于此。
他只会在商店冰箱里,给郁琼枝挑冰棍。
想让他吃甜的,想拿肩膀托着他,让他越走越高。
远走高飞,去向那无灾无难,有花有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