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时空重叠,耳边余弦的戏腔,同几百年前三九的歌声琴声,奇迹般地交融在一起,汩汩地流进百城的耳朵。
彼时他已经与三九在一起约莫六七个年头了,还从长安城搬来来了京州。
正值中秋,二人用罢晚饭,便摆了菊花酒与月饼,相约一起赏月。
三九来了兴致,搬了“余弦”,准备一展身手。
一轮满月挂在天边,给不大的小院儿镀上层银白,糖霜似的。
百城坐于藤椅上,慢悠悠喝了口茶。他知道三九不善识文断字,便拣着通俗易懂的诗句吟诵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柏君,你说李太白笔下的白玉盘,会一直在吗?”三九给指尖缠上甲片,“前儿听你说了句,月满则亏。”
百城未料三九能记下这些,面露诧异地看着对方。
明月下,三九的眸子能盛出水。
三九手指按在瑟上,丝弦发出裂帛般的声响,听上去脆弱不堪。
仿若这个承平日久的盛世,很快要被铁骑踩踏得奄奄一息。
仿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百城大概明白了三九的言外之意,于是缓声道:“繁华过眼皆空;你我于此箪食瓢饮粗茶淡饭,已是很好。”
君子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天宝末年,苛政重税猛于虎,民不聊生;而皇室却选择性失明,日日莺歌燕舞醉生梦死。
大唐王朝这艘“盛世之轮”虽然依旧前行,但甲板渗水不说,隐约等在前方的,还有巨大的冰山。
百城比很多人更有远见,隐约看到了冰山一角,于是不顾众人的非议,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三九从岐王府离开。
恰逢小毛笔一枝得道化形作为帮手,又有貔貅精的钱财相助,他们原本的打算是搬去洛城亦或苏杭这样的繁华都市。
然而三九是个妙人,唯独中意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边陲景色,又听闻“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1)”,颇为动心,想去京州。
或许是自小养在冰冷的深宅,三九反而更羡慕凡俗的市井烟火气——若是能在京州有家店铺,做点小生意,同百城平平淡淡过此一生,便更好了。
百城问三九想开什么店铺,三九只是浅浅笑了下。百城想逗他欢心,让他给铺子取名,三九转了转眼珠,说自己生在廿七之日,铺子不如就叫【廿七】。
爱人开了口,百城二话不说,卖了长安的宅子来了京州。
京州这座小院同长安的宅子没法比,不过虽然不大,但三进三出,还依着晾马河,风景不错。
小院正中有个能栽花赏月的园子,北地大多苦寒,这样的配置当属豪宅了。
百城抬眸环视园子:“待稍太平些,我再拿了银钱开个铺子。你不是一直想盘西市那家绸缎庄吗?”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不可抗力”——刚适应了腥膻的羊肉、刀子一样割脸的北风、以及街边做奇装异服打扮的突厥人和新罗人,正盼着市坊的绸缎庄老板能出个好价,让他们接下铺子——却偏偏盼来了硝烟与烽火。
胡儿叛乱,人如草芥。
胡人安禄山驻守北地,于范阳起事,而范阳又与京州紧紧相邻。
直到几千年后,某一日,百城看电视,才知道这场动乱叫做“安史之乱”——乱军当初烧杀抢掠的起点,离他与三九所住的小院,左右不过五六百里。
百城当场出了一头冷汗。
乱世最是磋磨人,幸而百城家底殷实,他和一枝又有灵术,庇护一个凡人不在话下。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中,京州的这间小宅倒是岿然不动,安稳得如同这个朝代最后一片世外桃源。
“什么绸缎庄香水铺的,在西市呢,太远了,算啦!”三九道。
百城连忙道:“一枝已经睡下了,我明儿叫一枝多留留心,再去找找其他铺子。”
三九来到他旁边的藤椅上坐下,笑了笑。
藤椅旁栽了几株桂树,秋风一过,黄色小花瓣落进他手中,又在指缝中轻轻一跳,跌进泥土。
三九换上一副的轻快调调:“别难为一枝了,是我不愿。如今这世道,人不如狗,说不定哪天就见阎王了。管他什么铺子,左右开不过一年半载,又不知怎样了。”
他虽然在笑,却眼光躲闪。
此言论及死活,实在不祥;百城想安慰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伸臂揽住三九,让对方靠在自己怀里,手掌向下,又去摩挲三九腻得如凝乳的那片皮肤。
三九脸上浮起艳红,笑着岔开话题:“话说回来,来京州这一年半载的,饶是有这么个避风躲雨的小院儿,我头发都白了两根。可是,柏君,你和一枝倒是没怎么变,你们都不会老的吗?”
百城愈发沉默。
他没法告诉三九,自己因为灵术高超,刚刚成为仙界的掌事神君。
仙界此前是没有所谓“话事人”的。
神仙精灵们本就闲散非常,所谓“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又逢盛世,许多天性爱玩的同侪,千百年来一直在凡间游戏仙生;个别心大的,甚至连灵术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把自己看成了个真真正正的凡人。
未料近来战火频发,诸多懒散的神仙精灵在太平盛世的蜜罐子里泡灌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被凡人误伤甚而误杀之事,也时有发生。
百城灵术不俗,一手“御术”尤为高超,在京州救助过不少同侪,他于人间安身的这间小院,竟成了仙界的一个小小避难所。
三九知道柏君交游广泛,因而有“落难朋友”来敲门,也都尽心尽力帮忙;至于其他,丝毫不问。
久而久之,神仙精灵们大概知道了跟在百城神君左右的凡人是什么身份,对待三九感激恭敬更甚。
就在前几天,百城大手一挥,救下了一对落难的双头百合灵姐妹。
百合灵被乱军的箭矢射中了后心,百城遇到她们时,这对连体的姑娘已经气息奄奄,昏迷不醒。
见状,百城不得不催动归灵术,将其变回了原身,将蔫掉的百合带回了小院中。
这一幕正巧被三九看到,他本是爱花之人,在北地难得见到百合,当即爱不释手,便向百城要了养在房中。
双头百合花瓣洁白,如月光如雪片,三九还给她们起了名字,叫“白皎皎”与“白皑皑”。
——如此这般的光荣事迹数不胜数,一传十十传百,仙界诸君颇为感激,推百城做了掌事神君。
“说这些不开心的做什么,”三九凑近,在他侧脸轻轻一吻,“近来得了《春江花月夜》的谱子,我好容易练熟了,柏君可愿一赏?”
百城捉住他的手,熟练地将他带进怀里圈住,吻如雨点般迅疾落下,印在他耳朵下颌那道美妙的弧线上:“可是我想赏你。”
他的手也不老实,从下巴来到脖颈,指腹在颈间摩挲了一会儿;继而直往三九怀里伸,揉着捏着,包覆住顶端的红点,也像采撷这世间最艳丽的一颗红豆。
“别,柏君,别,”一阵猛烈的颤栗之后,三九笑嘻嘻地缩了身子,从百城怀中钻出,将唇瓣咬了又松,“让我鼓瑟给你听。”
百城笑着摇摇头,放了他。
三九万般天真可爱,唯情爱之事上颇为木讷。
甚至已经不能用“木讷”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块儿怎么也开不了窍的木头——几年间,百城同他搂抱亲吻什么都做了,甚至有几次,百城哄着他用了手。
就差临门一下。
百城不上不下地悬着,不能釜底抽薪,就只能扬汤止沸。
于是忍了许久,才勉强把心火浇熄。
他心道,也不急于这一时,慢慢来吧。
反正还有一辈子。
北地千不好万不好,但秋高气爽,现下是最为舒畅的季节。混着桂香的凉爽夜风拂过,三九手下的瑟像是有了灵性,琴弦微颤,嗡鸣个不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三九启唇,婉转的歌声萦在小院里,“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乐声、月色与花香,于无声处裹缠交融。
唱至情动之处,三九脖颈微微颤抖,红豆挂饰如一小团悦动的火苗,燎得百城浑身发烫。
眼前人是心上人,百城望着三九,强压住心中绮思,自斟自饮了好几杯菊花酒。
酒水下肚,眼中微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此句又是全诗情绪顶峰所在,唱完后,三九按住依旧振出余音的丝弦。
“柏君,这诗我背熟了的,也知道,此二句的意思是——”三九眼中蓄泪,如两颗晶莹珍珠,他气息也乱了,“我愿将心放在月光里,伴它照亮你的前路。”
明明是人月两团圆的中秋,小院中却笼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辛。
百城眸光追随着他,跳跃闪烁。
他想说什么,门口忽而想纷乱的脚步声,步子沉重,不似百姓。
是士兵。
紧接着,百城眼旁白光飞过。他听到“唰”的一声。
——一枚流矢,直直地插进了园子的泥土中。
*
一切都十分顺利,“唐宫夜宴”主题拍卖会只拍了大半天,素材就全部完成,甚至有几段是一条过。
只是拍卖会刚结束,就出了个不太和谐的小插曲。
昨日那位痴迷余弦的女友粉今天竟然趁众人不备混进了拍卖会,在余弦唱新歌之际忽然发疯,大喊着“星河滚烫你是人间理想”、“余老师我爱你”,冲上台要强抱余弦。
节目组对这种操作早已熟练,还没等女粉丝挨到余弦,梁丝桐就找了节目组几个力气大的同事把女孩连拖带拽,弄了出去。
连带着,上好的鹅肉鸭肉火晶柿子散了一地。
待骚动平息,梁丝桐长舒一口气:“什么星河滚烫,我看这女娃娃是脑子滚烫。啧,就是心疼余老师带过来的这顿饭菜……”
余弦立在一旁,脸色煞白,看上去仍是怔怔的,只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柿子。
见状,梁丝桐关切道:“余老师,没吓着吧?”
余弦拽回思绪,摇摇头:“无碍。”
就在此刻,余弦工作室的一名助理急匆匆跑来,同他说了些什么,引得余弦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半晌,余弦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晚上我临时还有些工作,不过我点了烤肉外卖,记得等我回来。”
节目组众人一听,又是一通加强版彩虹屁,就差把余弦吹到天上了。
余弦走后,百城无意间听到道具妹子和梁丝桐闲谈,说是从工作室那儿听到了一些隐情——余弦昨晚本来可以结束广告拍摄,结果因为有急事提前离开,导致品牌方不太满意,今天还要去返一次工。
工作室还说,昨晚余老师拍得好好的,突然说有重要的事情处理,就要卸妆走人,跟中了邪一样,谁劝都不听。
百城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余弦所谓“急事”,其实是照看发烧的自己。
“三九……”百城喃喃,心头五味杂陈。
外卖员早就将烤肉啤酒送来了书店,百城胸腔中堵着惭愧和感激,饶是五花肉香气四溢,烤茄子油亮可口,在他眼里,都似一堆嚼之无味的木屑。
他趁大家吃肉喝酒的空档,悄悄出了店门。
傍晚的亮马河,同白天是迥然不同的景色。桥下的河水碧莹莹的,沐浴在夕阳余晖中,被餐吧酒吧外的灯牌一照,厚而不重,晕出大片迷蒙的烟霭。
河畔也不再有行色匆匆的苦逼上班族和咋呼的朝阳大妈;取而代之的,是悠闲享用沙拉与水烟的食客,还有吹着河风投喂锦鲤的City Walk一族。
疏林淡月,蕴着处江湖之远的闲适。
千余年前的晾马河,也是这样。
假如没有那场改变了他和三九命运的战乱的话。
群星高悬天际,流云穿梭其间,轻风滑过耳畔,无限惬意温柔。
百城却续上了拍摄时断掉的思维,幻视了几百年前的中秋夜。
京州一直都是交通要塞,不同民族的人们在此混居。混乱是把两面开刃的利剑,藏着诸多商机,也裹着诸多危险。
机会需要慧眼寻觅,可危险来临时,却不可能有任何预兆。
一簇,两簇,三簇……箭矢如流星般越落越密,打翻了酒壶酒杯,又撞在桂树上,黄白小花受了惊,扑簌簌掉一地。
他和三九呆立于园中,根本没有躲闪的时间。
……
情绪悲伤而恸楚,如洪流白浪,很快淹没了百城的理智。
眼前又浮起了三九后心中箭,躺在自己怀中气若游丝的样子。
三九的血染红了自己的外袍,雪白血红,触目惊心。
他觉得自己要晕厥了。
百城艰难喘了几下,伸手握住桥上的石墩。
他恨自己的无力回天,更恨自己的无动于衷。
河水仿佛感知到了神君的心绪,忽而湍急起来,浪头互相碰撞,击出乱纷纷的响声。
百城愈发难受,眼眶赤红,情绪濒临失守。
他双手撑住石墩,眼看就要跃入水中。
忽而,耳旁的歌声,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理智区。
凉月清风之中,一个沉静悦耳的声音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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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解释了白皑皑和白皎皎的由来,以及百城的每一家店铺为什么都叫“二七”。
百城君,真的,别太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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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高能预警,我要开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