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春转头看到了花架旁的水晶盆,那里正醒着几束玛丽玫瑰。
玫瑰花朵色彩繁多,瑰丽浓艳者有,清淡雅致者亦有。但没有任何一个品种如玛丽玫瑰这般鬼魅——饱和度极高的水红色花瓣妩媚极了,顶端却又如水墨皴染般渐渐褪色至惨白。
浸在水中的花瓣被无端放大,宛若一颗濒死却拼劲最后一丝力气跳动的心脏,鲜艳而凄怆。
他刚欲走过去,却被宁念明按住了肩头。
只听宁念明和气道:“不好意思,玛丽玫瑰本来货源就少,夏天更不是旺季,我们店最近都没有进货。”
都春遭受了富二代的暴击。
放着上门的生意不做,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啊……”顾客是位年轻的男孩,说话有气无力的,但很有礼貌。
男孩不免遗憾:“我跑了大半个宁城,有花店老板建议我来您这儿看看,他说觉晓花店要是没有玛丽玫瑰,整个宁城就都买不到了。”
园艺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宁念明和背后的【宁氏园艺】的资源在业内不是秘密,这也是为何觉晓花店地处偏远,他还是个盲人,却依然能小富即安地将花店开了多年的原因。
男孩边说,边走进店内。
宁念明像是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耸耸鼻子,又莫名蹙了下眉头。不过很快他恢复了笑意,转而对男孩道:“听您的声音熟悉,您之前应当来买过花吧,怎么还去了别家店里呢?”
男孩以为宁念明在揶揄他“忠诚度不高”,略显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眼风往旁边一带,差点跪了。
“神神神,神君……”男孩手脚不听使唤地颤抖着,与此同时嗫嚅道。
都春早看出男孩原身是株葎草,他凝眸,向男孩掷出了个“闭嘴”的眼神。
男孩大惊失色,慌忙捂住嘴巴。
【你叫什么?】都春催动传音灵术问男孩。
传音灵术就这点好,说话时不用动嘴,一切尽在灵识中。都春经常觉得这种灵术比卫星调频还精准,只有同频者才能互相沟通。
他的猜测果然被证实——男孩的确不是凡人,同样用灵术应了一句。
不过想是修炼不精的缘故,都春无法听清,很像手机信号不好的感觉。
见都春面露不悦,男孩急中生智,开口对宁念明道:“老板,我想买些别的花,可以随便看看吗?”
都春也接了杯水,递给宁念明:“宁哥,你歇一会儿,我陪顾客挑挑花。”
待宁念明点头后,都春带着男孩来到花店一角。
【桑桑桑,桑律。】男孩屏息凝神,目光怯怯的,在灵识里结结巴巴地说道,【桑律拜见神君,愿神君寿与天齐,如意安康。】
都春也假装看花,听他这番违心的奉承,按了按太阳穴:【凡间没这么多讲究,你我正常说话便是。】
为了瞒过宁念明,都春瞄了一眼花架,很随意地开了口:“店内所有的花都是当日进货,新鲜的。您看看这株菊花……”
“菊花不错,菊花不错。”桑律敷衍地陪他做戏。
宁念明刚寻了个空子喝水,闻言差点没喷出来。他哭笑不得:“都春,哪有顾客一来就带人看菊花的?”
都春一噎,很快向桑律道:“您再看看马蹄莲,搭配满天星,雪白素净,很好看的,店里最近有零元购活动,买一束菊花送一支马蹄莲。”
这下轮到宁念明一噎。
因为行动不便,宁念明将花店布置得很有规律,省去了不少走动翻找的时间——花架上,菊花、马蹄莲、栀子、满天星等等白色花朵都拢在一起。
花神堂附近有座公墓,他如此归置,是方便顾客前来买花祭祀。
宁念明怀疑,新来的小学徒再这样介绍下去,“零元购”怕不是要变成“陵园购”。
桑律何时见过花神如此低声下气,也呆住了。静立许久,他才低声唤起都春:【神君。】
都春回过神来,催动灵识,一本正经地问他:【葎草?】
桑律垂眸,恭谨地嗯了一声。
虽说花木界众芳平等,但在“成精”一事上,还是存在着某种鄙视链。往往越是品种珍奇、数量稀少的花草,越容易修炼灵术,得道飞升。
都春打量着桑律。葎草转世的这具肉|体凡胎约莫二十出头,身形一般,还有些驼背,就显得很没有精神,他穿条纹T恤、灰色长裤和杂牌运动鞋,大写的平平无奇,属于丢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那种类型。
是很像葎草。
葎草被人们称呼为“拉拉秧”,遇土即生、遇树即缠,生命力顽强,因为过于普通常见,修炼成灵的概率极低。
都春心道,这株小杂草能有今天的修为,一定吃过比其他花木多千百倍的苦。
桑律似是知道都春所思,连忙解释:【神君有所不知,我原身是花神堂外的一株葎草,大概是八十多年前,宁城这边还有军阀打仗那会儿呢,神君您有一天从花神堂出门时摔了一跤,正巧跌在了我身上,我这才搭了便车,得以成灵。说来还要感谢神君照拂。】
听闻此话,都春眯着眼算了片刻,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在那段时间摔跤。
不过原因是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他便没有多言。
【葎草小仙,何时投的胎?你的身份可有人知晓?】都春接着道。
精灵之物皆有幻化成人形的机会,但诸如桑律这样的花木灵是特殊的存在——想来是和人类过于亲近,并且寿命有限、花期不长的原因,它们可以转世投胎,抛却“一岁一枯荣”的无情命运,去体验“人生在世三万天”的幸福。
落地后,有些花木灵会自带灵术,除此之外,在其他方面,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花木天性胆小,大部分花木灵投胎后,只希望能够好好享受平淡的幸福,并不轻易施展灵术。
桑律摇头:【我知这具肉|身珍贵,平时会多加掩藏。】
不知为何,他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叹息混合着惆怅与哀伤,都春看他也是双目无神、模样古怪,又问:【后悔投胎了?】
未及桑律回话,宁念明觉察到花架旁的二人好一阵儿没了声响,慢慢摸到二人旁边:“都春,顾客还在吗?”
都春赶紧收了灵术,扶住宁念明:“还没走。”
接触之间,宁念明再次确认——都春脖颈处发丝间,的确有淡淡的香气。
冷调,应该是梅花。宁念明觉得他不是能喷得起古龙水的主儿,于是猜他用了类似香氛的洗发水沐浴液之类。
但还是有哪里不对。
冷香因为不够馥郁,很难和人的体味完美融合,但宁念明嗅到都春身上的香气十分自然。他一时走了神,觉得都春好似《还珠格格》中,那位自带异香、能让蝴蝶驻足的香妃。
红潮悄无声息爬上了宁念明的脸颊。
他直起身,晃晃脑袋清除绮思,问都春道:“顾客看上什么花没有?”
都春给桑律使了个眼色,桑律忙扫了花架上的白色花朵们一眼,随口说道:“老板,要一打白菊,七朵栀子,搭配点儿满天星铃兰什么的就行。”
宁念明:“您在店里稍坐一下。”
虽然如是说,他却并未动作,还阻止了想要去找花泥和包装纸的都春:“都春,你跟我来。”
出乎都春意料,宁念明拄着盲杖,将他带上了别墅二楼。
“现在是营业时间,”都春不明白宁念明此举的原因,提醒他,“收拾住处的话,等花店打烊吧。”
宁念明却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这位顾客不太正常!”
都春右眼皮猛烈地跳了一通。
梅花生性敏感,都春修成正果之后,胡思乱想的毛病依旧陪伴了他几百年,改不掉。
念及桑律的身份,他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随后自顾自地心想,难道接近宁念明第一天,就以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形式掉马了吗?
千头万绪缠成了一团乱麻,他怎么也想不清楚,宁念明一届盲人,到底是从何处感知到的。
宁念明看不见都春纠结的神色,径自继续:“我怀疑他想自寻短见。”
没猜到这走向,都春下意识重复:“自寻短见……他要自鲨?!”
不应该啊!
葎草虽然普通,但生性坚韧,生命力也顽强,风吹不死雨打不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桑律虽然转世投胎,但体内多多少少应该还留有些葎草的品格。
宁念明唔了一声:“你知道的,我眼睛不好,所以对声音特别敏感。这位顾客的声音我听着耳熟,他以前来过,而且不止一次。”
都春感觉这话有漏洞:“你这么笃定?”
虽说宁念明耳力过人,但仅凭声音确定一个人的身份,未免有些魔幻。
宁念明:“一开始我心里也犯嘀咕,但是他要买的花儿,提醒了我。”
“玛丽玫瑰?”都春想到了那束美丽却诡异的花朵。
宁念明点点头:“他来过店里三次。三次买的花儿,分别是石蒜,鸢尾和玛丽玫瑰。”
“石蒜,就是我们常说的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怕都春听不懂,宁念明补充道,“鸢尾他也点名要蓝色的。”
都春对花草门儿清,这三种花他都知晓,但宁念明将它们连在一起,他就彻底懵逼了。
宁念明给都春留了几秒钟思考的时间,他听得对面一片寂静,略微失望,心中默默地想,这个新来的小学徒……是真的很不了解花啊。
他提高声量:“这三种花,都有绝望和死亡的意思。听他的说法,他还跑了其他的店,相当执着。所以他刚来的时候,我才没有把玛丽玫瑰卖给他。”
都春明白了:“你怕他买完花就要自我了断,所以才拖着。”
宁念明颔首认同:“没买到玛丽玫瑰,他就退而求其次买了菊花,摆明了就是要自祭。”
都春越听越离谱:“仅凭买花,就断定人家想做什么,是不是有点武断,万一是巧合呢?过度揣测可能会好心办坏事。”
宁念明目光骤暗,抓着盲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片刻后,他道:“我能听出他的绝望。”
那种绝望和有气无力,和他曾经历的如此相似。
和在他儿时出了车祸、失去眼睛失去双亲后经历的绝望,如此相似。
很长一段时间他走不出来,不止一次想到过,要结束一切。
宁念明心口发烫,嗓子里也冒了些腥甜,重复道:“我能听出来。”
只一瞬间,都春想起自己问出的“后悔投胎了”的问题,眼前又浮现出方才桑律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宁念明毫无逻辑的猜测说服。
自己是花神,有保护同侪的责任,都春随宁念明下了楼,打算当面找桑律问个清楚。
还没来得及催动灵术,就听宁念明温声道:“抱歉久等了,但是这花儿,我们不卖给你。”
桑律看看花架上的菊花,又看看宁念明,觉得店主可能不仅眼睛有问题,脑子也抽风。
宁念明很少将残疾的双眼示于外人,此刻却在都春的陪同下,走到桑律面前与他直视:“有什么天大的事,闹到了要寻死的地步?”
阳光透过窗户漏在店内,他恰巧立在光线处,看上去像个自带圣光的俊美神祇,就差再煽情地说一句“神爱世人”了。
结果神吐出了两个字——
想死?
宁念明分析时环环相扣条条在理,没想到真劝起人,竟然如此简单粗暴,不像是帮桑律解决痛苦,更像是劝桑律“实在不行咱就放弃治疗吧”。
都春被烫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头。
宁念明接着道:“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曾经也绝望过,痛苦过,也很想死。”
都春担心再这样下去,桑律没毛病都要被他说得喜提抑郁症,干脆打断了宁念明。
他道:“宁哥,你之前说的‘花儿英雄主义’是什么意思来着?我忘了。”
都春嘴上如此说,却在暗自用灵识无声地问桑律:【小葎草,你这一世,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哦,我想起来了。”都春一拍脑袋,“花儿英雄主义,就是在你发现花儿没有那么美丽之后,依然很爱它——生活,其实和花儿一样。”
与此同时,他灵识中却说得简单了当:【大胆说,一切有我做主。】
桑律歪在一旁的椅子上。
只见两行清泪,从他眼中缓缓流出。
作者有话说:
难过和绝望都有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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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看我神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