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元年,武帝崩。上感朝纲不振,辞臣三请,不得,继之。
正史相当体面和光明,然而实际上却没有这样有面子。
梁晏拿到玉玺时,距离梁昭断气只过了一个时辰,他联合芈族锁住了紫禁城的龙气,确保梁昭是彻底魂飞魄散,即使大罗金仙来都无法复生——朴素质一进宫门就发现了。
他住的近,来的快,进了宫,却没有马上过去。
徐念恩很有兴致问:“怎么?”
朴素质转道去了凤仪宫。
他手里一把绿玉珠,越走越急,响动越快,那是在粗略推演的声音。
凤仪宫外一片死寂,宫人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见两人破围而来,有一队侍卫拦了一下,徐念恩扬手一放,一道风火幡爆出一张狰狞鬼面,刹那数十个侍卫就立地烧成了焦灰!
徐倏往前一步,其余人丢盔弃甲,疯狂蹿逃,他简直要笑死:“我杀的人还没你们多啊!还来怕我!”
朴素质已经面不改色、毫无减速地走过去了。
徐倏闲庭信步地跟了上去。
凤仪宫内却没有太激烈的对峙情形,还未发富贵胖的梁晏站在一旁,林贞素衣罗裙,手里一把刀,身后是一个昏迷的孩子。
徐倏心道:“哎,好戏。”
谁知一向非常随性的朴素质一见梁晏,瞬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举步逼近,而后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那一声简直振聋发聩,梁晏一个七尺男儿居然犹如飓风狠刮,摔翻在惊叫的太监群里。
徐倏是领悟过他的手劲的,顿时脸颊和心口一起发麻。
梁晏一抬头,脸上浮现一个极其清晰的掌印。不仅太监,连林贞都惊了一下,但朴素质没有丝毫迟疑,大步上前在一地尘嚣里掐住梁昭,把他硬生生拖起,顶在森冷的立柱上:“梁亭如,我真是小看你了,亲父兄你也敢杀!你可知梁昭本该掌第一代帝玺直到二十五年后传位与你?梁潮不理朝政,无意弄权,天道自给他填他的沟壑!就连这个贱人——他都有要做的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去路,你不怕天谴,敢杀帝王,我问你,梁潮的天命是不是你给他补?梁陈的命劫是不是你给他抵?天道运转,时来有数,你是半点也不信!我问你,本该由梁昭完成的事,你拿什么来顶!?”
被点名的“贱人”徐念恩非常无辜地摊手:“我只是来围观的。”
“……”所有人。
梁晏被打的脸皮浮肿,却居然也不恼:“梁昭是人,我就不是?他能中我的计,就代表他技不如我。既然技不如我,我为什么不可以顶他?他算什么?他算个屁!”
朴素质冷笑:“好大的口气!原来是我狗眼不识泰山!原来我当年卜卦,卜错了整整三年,原来你才是东神青龙!那祝你早死少熬了!”
这种极端刺耳的话,梁晏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就是你算错了!青龙?就梁昭那有勇无谋的莽夫?就他那副样子!还东神!你算错了,是我!他配享什么?从小到大他沾的便宜还不够多,这次也该让我翻身一回了!”
徐倏摇头,心中“啧啧”,却见梁昭笑的切齿,又转向林贞:“你听见了吗?这是神机妙算的国师说的!我就是比他好!懂吗?他是庸才,我才是天子!是他篡我的位,抢我的女人!我才是全天下人的天子!”
众目睽睽,他竟然囫囵起身,抓住林贞的袖袍:“阿贞,你本来就是我的,你也一直想着我,对吗?”
林贞表情难以描述,猛然扯断衣袍,举刀却不知要对谁:“——滚!”
梁晏却已入魔似的,一眼瞥见被他下令迷晕的小梁落尘,霎时脱口道:“他是我的儿子对不对?他出生的时候折算十个月,就是你我第一次……”
林贞脸色惨白,一刀刺了下去!
但左右人太多,太监祝恩大呼小叫着“护驾”,把林贞拦下了,她鬓发微乱,厉声喝道:“梁晏,自重!有话大可私下说,何必如此斯文扫地!”
“自重,自重……”梁晏讽刺道,“是,你们永远是有理有节,我看不进那些东西,但那又怎样?有法有度,知书达礼,还不是要被我坐在头上?为我鱼肉!”
梁晏道:“带下去。”
几个人顿时把先皇后连同太子押走。
林贞的脸色简直不忍多看,心如死灰。在场的人之中,朴素质神态却竟然和她有几分类似。
徐倏相当不爽,抓住他的手,但马上被甩开了。
他一眯眼,朴素质道:“这些话,我只说一遍。剩下的,陛下自去求问吧。”
梁晏转过来,似乎余怒未消。
“多年前我曾对九州的运势算过一卦,大凶。这些年我多次重演,结果无一例外。那个日期就是梁陈二十五岁诞辰的日子,一时一刻都分毫不差。就是那一刻。——梁陈是在丑时一刻出生的。”
朴素质平静道:“原先天道的规律是令梁昭在那一日赐死梁陈,就是铁血帝王清算闲散王爷的正常过路。现在陛下搅乱了风云,此后所有的变化,负担没有人能负的起。我现在泄露天机,七日之内一定坐化,作为惩戒,七窍会被逐渐关闭,也就是通俗说的‘老来多健忘’,所以我今天回去以后,不用再来问我什么了。”
梁晏这才有所动容:“国师……”
徐倏脸色却难看起来,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挤出一个正常的表情,但是抓着朴素质的手背几乎泛起青筋。
朴素质道:“我没有子嗣,只有徒弟得尽真传,利禄功名,都给他。”
“朴……”徐倏一开口,马上就被点中哑穴,只得闭了嘴。听朴素质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梁晏道:“请说。”
“破局的唯一方法,就是对梁陈好,不管他提多叛道的要求,都答应他。成败只此一举。”
“梁陈……?”梁晏想起他那个失散的弟弟来,“我需要把他找回来吗?”
朴素质却不说话了,说是最后一句,就真的是最后一句。
他们这些天道的喉舌,露了天机,不被马上清算都是巨大的恩赐了。——话本故事里,泄露了鱼群出没的规律,都要被抄家。
但那并不是朴素质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最后几句话,全都是留给徐倏的。
从汩都皇宫回国师府以后,本来预留了七天为朴素质发丧的梁晏在第三天就接到了国师羽化的消息。
听说修道太久,死时就是犹如飞升的,肉体化为飞羽,而灵魂寄托在最近的心爱之物上。
朴素质养了很多鸟,各种各类的都有,奇怪的也有,正常的都有,后来它们都在国师府获得了永居权,由百鸟之王昭阳郡主免费喂水。
但徐念恩一直没有问,他最喜欢哪种飞鸟。
他宁可不知。
想来一直被束缚在地上的人,即使可以移山填海,也总想身化翅膀,无拘无束地翱越在天空中吧。
你是否曾想过永恒?
关于朴素质的死,除了弑师、泄露天机被反噬……还有第三种说法。
当然,这个说法还是被写在哪本《录情》上,虽然它是上古乱闻的一部分,但年年月月,已经成了一座庞大的八卦博物馆,各朝各代的轶事野史都能在上面找到一点。
其中有许多狎昵的真相,譬如神鬼那一战并不名副其实,神明暗度陈仓,将鬼魂偷渡回了第一阶天。
譬如道德天尊的法器拂尘,一直对一条蛇爱而不得。
譬如人间妙算子朴素质,死因其实是犯禁。而非天谴。
但这故事毕竟比无恶不作的徐念恩弑师更不符合想象,因此流传不广。也没有人想就此辟个谣——那也太扯淡了。
真相在想象与幻梦中沉浮,一场梦已到尽头,徐倏如大醉一场,即将醒来,可眼前兜兜转转,几回乱影,竟然出现了一座湖心小亭。
很眼熟,那是荷榭的亭子。
走近了,听见明韫冰问:“为什么?”
两个人对坐,桌上一盏小汤盅,原来是那晚。
那晚这二位大谈幌道,其实徐倏也在旁听。
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彼时他自己也只能靠着欺骗自己熬过每一天。
在世界上,简直没有一刻,是容他喘息的。从出生就是一个骗局,被父母抛弃在人世以后,被杀父仇人呵护长大,在其他人非常断定爱恨的时候,他被飞絮放逐了。
徐倏在那样一个无人之境动荡了很久,弄不明白该恨谁,爱谁。似乎芈族谁都该欠他一笔血债,又似乎谁他都有理由去爱。
多么痛苦。
人是会在这样的激烈挣扎里活活逼疯的,所以当他看见明韫冰第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同类。
寻常人活的多简单,喜欢阳光和毛茸茸的动物,喜欢父母,喜欢一个看起来积极帅气的人。他们却不能。
不是不能喜欢,而是根本无法定义,什么才是喜欢。
偏偏在这样的情网上,往人间一撒,捞上来一大片浮锈的铁钉:原来人世间,本来也就是胡乱过活的。凡事都不可细想,否则幌道何以畅行九州呢?
惟有漂亮话值得听,难听的都是真想,懦弱者厌恶,色厉内荏者畏惧。什么人才一遍遍去想这些谎言?
神,还是鬼?
至善,还是至恶?
同出异形而已!
“因为……纸包不住火。”那早已不知化升多少重天的业师曾说。
领我走去万千浮华的救命恩人,摆脱了疯狂蒙昧,为我贴上第一张温良恭俭让的面具。这最初的老师。
徐念恩缓缓走过去,那对坐的两人见他来,没有人惊诧,他一眼就看出明韫冰就是真人,而对面那幻影,却只是一点魂灵的残烬。
邬道长面皮干瘪,死了一千多年也还没补点水分,山羊胡须与两条长眉相得益彰,正襟危坐,看起来格外仙风道骨——忽略掉他抢茶的爪子的话。
明韫冰撑着太阳穴,像喝醉了,这个姿势让他的侧脸分外清晰,在月光的描摹下,简直有种噬人的冲击力。
徐倏这么多年,也算是看尽了美人,不知道是不是心中有定海神针,居然还真的不为所动,只瞟了一眼就没再看了。
当然,他心里还是对姓梁的怨词更重,觉得梁陈的猪头程度更深了。
邬梵天看他道:“终于舍得出来啦?”
徐倏摊手:“这杯茶再不喝,以后还上哪儿讨去?”
他推空杯给明韫冰。被对方扫了一眼。
徐倏翻旧账:“成亲不请我,还不打算补杯喜酒?”
明韫冰唇角牵扯一下,并不是一个笑。但真的抬盏,从茶壶里却倾了满杯的烈酒出来,那酒香秾艳夺魂,光是闻着就已经有醉意。
邬道长哎呦了一声:“周旋。”
“用眼睛品吧。”明韫冰无情道。
徐倏点了一筷子,尝筷一端道:“你真的觉得弄个幻影坐在这,我就会言听计从了?”
话音未落他脑门就落下一个暴栗:“说谁死鬼呢!尊师重道!”
徐倏装人装久了,想必很久没尝过打狗棒,脸上一时没挂住,颇纳闷地看去,只见邬梵天怒目圆睁,活像一只发怒的老山羊,生动形象地表达了何为“吹眉瞪眼”。
“谁说是幻影?”明韫冰悠然,“是他的遗书。”
“……”
“我一直没看,因为老是有人扮蠢,不认识我。”
邬梵天噼里啪啦开始发作:“好啊,连师弟都不认!你大造化了!我听阿静说你还认了个新师父?!怎么,你是要自立门派啦?!给我好好说道说道那劳什子师父是什么阿猫阿狗!”
“……”
即使是徐倏这样自认为极度不要脸的人,也在这种正经师父拷问非正经师父的环境里有点头皮发麻,继而面皮略微发热。
余光还瞥见明韫冰眼底闪过幸灾乐祸的光,徐倏马上祸水东引:“他脑子里全是寻梁问陈,还想为姓梁的贼人事业献祭!”
邬梵天虎视眈眈转来,明韫冰一脸正色:“没有。我活的不耐烦了,想拉所有人一起陪葬。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师兄非不答应,可能是想阻止我吧。”
邬道长马上倒戈转向,凶神恶煞地盯住大徒弟:“是、吗?”
“……”徐倏先生空有一口伶牙俐齿,面对这两位,他颇有种被讹诈的感觉,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他有大把措辞能颠倒黑白,还有大把悲惨故事能动之以情,但他最后也没有辩白,磨着牙吐出一句:“……是。”
也许是因为,这样在一个氛围里被耍赖的感觉,实在是太久违了吧。
明韫冰果然会算计人心,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最能对付他。
邬梵天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拂尘抽了他一下,徐倏臂膀火辣辣的疼,却笑出来,又叹了口气。
也许他真的是一身贱骨吧,竟然想这样粗砺的关爱,想了那么久。
明韫冰静静旁观,不知何时眼尾却微翘——那是一个很细微的笑。
仿佛一场隔了千年的告慰从遥远的彼岸吹来,时过境迁,那最初的关怀却依然柔软。
邬道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知道你们两个哪个都不喜欢泯灭,非得弄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出来吓别人,否则就浑身不爽。这是我们这类人的天性,苛责也没用。——我族真谛,就是殊俗、反抗。就如祈愿之力送第一批神明飞升一般,反抗斗争的意念成为我们的金丹,让芈族成为人族的异类,既然是异类,自然背负骂名。”
说的好听,明韫冰立刻道:“那怎么飞升的不是你们,而是那些所谓神明?看来即使伟大到把钻营弄巧写成理论,造福万家了,还是要受天道的制约,好委屈。”
这话损,却久违,徐倏听完差点笑出声,邬梵天却隔空拍了拍明韫冰肩膀:“是是是,就你什么都能看透,你最强了。”
“……”
徐倏一脸感兴趣地看见一直在冷若冰霜的鬼帝大人稍微坐正,有些不自然地被这遥远的纵容摸了一下头。
邬梵天叹气:“你们两个聪明,什么都知道,也势在必得。我从来不担心别的,只是常常想起来就惶恐,怕你们不得善终。”
两人都敛下表情,静静地听这不得善终的亡灵诉说不得善终的经验。
那也许是很古老的告诫,却含着一腔拳拳之心,弥补了两个孤魂残缺的部分。
那本该是属于父亲母亲的部分。
在正史上臭名昭著、坑蒙拐骗无所用不极且死得大快人心的邬梵天道:“念恩从小就矛盾,不知道该对谁怎么办,出了这事,你肯定要去为我寻仇。我阻止你也没用,——你看的时候肯定也晚了;但我要你知道,不管做什么,最终都是还给上天的。这是命理,没有人可以逃开。”
他说的话竟然和朴素质不谋而合,徐念恩心中复杂难言。
邬梵天又道:“我当时捡你,就知道你不是盏省油的灯。阿静也是。”
明韫冰撑着下巴——双手。
他脸上有很宁馨的东西,乍一看有些让人心静。
在多年前的灵魂叫他时,他很自然地应道:“嗯。”
徐倏无端想,不知道他这样期待了多久。
在他说出那句“我要你做祭神”以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和梁陈说过没有?还是一意孤行,就想拖着这仅有的一点被世人论定为邪恶的自我慰籍,一起烈烈轰轰地葬送?
如果世界上不存在过我,就好了。
你应该也这么想过吧。
成年以后,徐倏很少再对谁有发出疑问的欲望了。
但这时,好像一只旧识的青鸾回到眼前,于是他依然还是那个天真的孩子,想要伸手去抓。
他眼前浮现无数谋划,仇人的惊恐,无辜者的怨恨,在不同地界等待最后一笔的阴鸷纹理,向来非常坚定,想“试试看”的轨迹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了另一边。
“……我该怎么做呢?”徐倏心想。
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师父,我这样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