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晓晓想问这个他指的是明韫冰还是存占大神时,梁陈的话音继续下去:
“正常来说,两块砖叠在一起,上下分明,不可混淆。——大多数事物都是如此,但世间有四类事物很特殊,不能被完全分类。分别是书、梦、镜、水;书沟通七情,梦连接生死,镜照映阴阳,水善利万物。朴兰亭当初疯狂存书,得以在第三阶天构造十叠云山这种避难所,就是因为书比较特别。否则他早在建第一座山的时候就被第三阶天吞噬了。”
他点了点桌:“第一阶天的古书阁同理,这个地方与有无处是同气连枝,一体共生。如同有无的字面意思:同出异名,书简是‘有’,有无处就是‘无’,所不同者,作为第二阶天与第三阶天拐角的有无处,其凶险程度,足以杀死悲白宫的主神。”
他顿了一下。
那一下并不久,但在场的人莫名觉得他表情有些怕人。好像想起了什么非常不能直面的事情。
好在那种状态马上消失。勾陈道:“古书阁中有典籍载第三阶天来处,此境本由不可求不可得不可愿之哀而不伤之怨所凝成。”
徐晓晓听的脑袋发晕,还在费力琢磨什么叫“照映阴阳”;梁落尘却已经听懂了:“书、梦、镜、水,这四种东西,都不是分明的。有无处可以混通阴阳,相当于一面镜;第三阶天由不可求之怨而生,相当于一本书;难道轮回就是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读书、织梦、照镜、而如水般净化万物?”
一介武夫霍将军如听天书,满面麻木。
反射弧可绕九州八百圈的徐晓晓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追问道:“但是,还差两个条件啊……梦在哪里?水又是什么?难道是疏荡?那不已经干了吗?上次可是你亲口让用掉最后一点的。”
是啊。神灵默然。
读怨、赋诗、入恨、报之以歌。
回天是水,你我之死,不就是一首最热烈的诗?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勾陈不再多言,在凤凰的惊叫声中掌心一送,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要自戕——但其实他只是把那把毫无灵力的锁放进了自己心口。
梁落尘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也不是直来直去的愣头青,暂且按下,只问:“按照这个原则,若真成轮回,一个灵魂就可以无限转世,直到岁月都流尽了。”
“正是。”
“那轮回有前已死之人,会被纳入其中吗?”
梁陈看了他一眼,却见梁落尘问的十分认真,那样子与这个黄袍加身的身份原本是极其矛盾的,偏偏他自己浑然不觉。
“……”梁陈没说话。
梁落尘误以为不是,表情微凝,但转瞬就收拾好。但却见勾陈骤然看了他一眼,那个对视令人间的帝王感受到了古神的威严,即使是在这么雨打风飘絮的时候:“接下来的话,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对你说一个字。”
他从来没有那么语气不好,忘掉了亲切,连新皇陛下都有些被那种沉在平静之下的东西唬住。
“时想容死的那晚,我们就在客栈二楼,当时明静用三道鬼印算计她,遇见你才寂灭。但事后我回想起来,他魂魄里一直有一丝不相容的部分,”仿佛看不见梁落尘逐渐亮起来的表情,勾陈原本平和的话音结成了冰渣子,“他当时就收了时想容一缕魂,匿在自己魂魄里——因为至少回天阵成以前,他绝对不会有事。而不管之后是怎样,毁灭还是重建,我、天道、或者他,总会有一个结局。而他总是要死,只要他一死,时想容那缕魂魄就会释出,在鬼帝身上养了这么久,说不定连记忆都还在。”
届时不论是附体还是转世,甚至她不需要有身躯,久别的爱人都可以再相逢。
很多人在世界上,其实只求一眼,时想容是复刻明韫冰性情而得,她就是那样的人。
这样的归还,算不算一种答谢呢?
梁落尘和徐晓晓同时震惊了,只有勾陈脸色打霜,不发一言地把那口凉透的茶灌空了。
“他……”新皇陛下简直不知该作何言语,“我以为那位明先生会恨阿时。”
否则何至于算计到她见到自己才死?
“时想容布太虚阵算计他,三道鬼印是一报还一报。至于太虚阵阴差阳错把我送到湖下和他重逢,这件事也是要谢的。”梁陈道。
“……”这匪夷所思的脑回路也太诡异了吧?怎么会有人这样行事?
但明韫冰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算的分明的。在他那里,从来没有抵消。伤是伤,恩是恩,所有的一切都泾渭分明。
恐怕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连这样恩怨分明的你都没办法厘清爱恨吧。
梁陈这样想着,却又苦涩又甜蜜,难以形容的滋味从青铜锁的地方泛开。
我的爱人啊……
当他在有无处辗转时,从那个恐怖的地方旁观自己作为“降真”于人世间扮演百态时,他会不会也有一刻,对过去坚定选择我的自己产生怀疑?
会不会觉得选择我,其实是一种被命运绑架的缘分,而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其实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不能安慰他深刻的伤痕,于是又是在何时,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失望。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那封家书的留书中——那梦境混合了朴兰亭自己的意识,把见过的人数段经历糅合,颇为不伦不类。
那里面有一个心口带瘴的疯子,时而癫狂时而清醒,清醒时,是负心人,疯狂时,那双眼睛下,连通的究竟又是谁的眼睛。
而看着当时嬉笑怒骂,乐在其中的我,你会不会感到后悔?
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你的灵魂。
梁落尘这时问:“——之前你说要通缉徐念恩,也是因为这件事了?”
“对。”梁陈应道:“你沿途赶来,都不太平。因为第二阶天将要倾覆,前九百年,凶煞几乎灭尽,因此现在的阴阳乱序以雷暴、洪水、瘟疫、大旱……这些事故表现。徐念恩在各地用造化炼制地神,其实就是加剧这些乱象。——我推测他有可能是为了报复他的老师。”
“老师?”
徐念恩剧烈地咳嗽起来,血在幽暗的光里像给地板上了一层嫣红的妆。
一道刺眼的光打来,他眯着眼睛,随后发现那是灯座被点亮了。
四面八方的鸟笼在黑暗里逐渐浮现,照理来说应该会很吵,但这些鸟居然都一言不发,堪称诡异地盯着那个点灯的人。嗜血的精卫眼瞳如刀,恨不得啄烂那染血的洁白衣摆。
这是一个山洞,四壁天然有许多不大的溶孔,那些鸟笼就被放在里面。
洞穴中心的那盏灯非常高,金字塔形,枝桠多分,一眼看去很繁重,足有几千点。
奇怪的是,只点亮了其中一盏灯,整个洞穴就亮彻,而第二盏,第三盏再点起来的时候,光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了。
这里是第二阶天的平衡界,又称谛听,天耳,人间的所有声音都在这里,从出生到成长,再到绝望毁灭,都能汇集其间。
但此时此刻,这里居然还是风平浪静的。——至少徐念恩没有听见什么杂音。
应该是没有的,他记得这个师弟最讨厌噪音,有一点都会很不适应,以前住的地方也都是僻静处。院里还专门为他更新了“荷榭近处,行止沉默”的门规。——要是很吵的话,他能这么平静吗?
又或者是,经过了这么久的历练,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把不适应表现的滴水不漏。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徐念恩问。
他非常狼狈——从多疑如明韫冰都没有对他加禁术,只是让他靠在地上等死这点,就能看出来。
明韫冰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这个人就是永远不在勾陈以外的人面前示弱,因此只是扫了他一眼。
“如果你指的是老油条装嫩,占清明便宜这点,那么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指的是偷梁换柱暗度陈仓这点,是在回汩都那天,要是有些人还活着,你装瘸的水平连师都出不了。”
他说的是当时梁陈带他入宫,两人碰上,还没有被通缉的徐国师肩伤未愈。露了端倪。
徐念恩有些意外:“你那时候就知道了?”
“你最好别遇上那块石头。”明韫冰冷笑,“要是她知道自己入障是你在背后搞鬼,祝你好死。”
“噗……”徐念恩差点笑的咳出肺来:“好的好的,等我被你坑死以后,要是还有一条命,我一定小心!”
明韫冰没接这茬,施施然坐下,开始调息。
徐念恩这个人天生其实跟梁陈有点像,骨子里都有点犯贱,明静笑着说“陪我死”的时候,他虽然嘴上大肆嘲讽,其实心里可好奇了。这会儿见他打坐,好像在等什么似的,于是主动犯贱:“你怎么不来给我补刀?是在等我召出七十二地神把勾陈大卸八块吗?”
提到某人,明韫冰果然斜了他一眼。徐念恩一阵舒爽,心中“哈哈!”,嘴上假惺惺:“你这么想就对了,像那种花言巧语、光说不练的负心汉,有什么可好!我当初就说过了,你要是喜欢这种,一声令下,江山九州,何愁猛男没有……嗷!!”
飞来的短镖差点穿喉,好在徐念恩躲得快,心惊胆战一歪身子,牵动伤口,几乎眼冒金星,垂死嘱咐:“师兄……师兄一定给你找!”
“不用找。”明韫冰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过来那个眼神格外的令徐倏不妙,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此人眼里浮现出一点恶作剧般的戏谑:“你就可以了。”
徐念恩大惊失色,以至于嗖的一下子坐正。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的胸膛“嘎嘣”一下,好险阵亡。
“虽然你美丽动人清冷出尘,堪称一朵绝无仅有的天山雪莲,独一无二的流渡醉玫,但是你没胸也不能生孩子,我家比较传统,真的接受不了,不过还是谢谢谢谢——嗷!”
胡说八道的贱人被一道凌厉的掌风在嘴角一掴,全身的骨头都差点在皮肉这个容器里碎成八百片。
徐念恩呕血三升,抬头看去,“天山雪莲”雪的很冷静,略微审视地看他:“你知道阴阳乱序的事,他们最后想的办法是启用回天。这个阵需要一千年来酝酿,我猜,届时,它那颗种子就在奈何天里面。——你知道奈何天有多少重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从来不做梦。”徐念恩呛道。
明韫冰勾唇,却不是因为开心。
“三重。”他说。“其实一共只有三重。”
“我,我,我。真实的,现实的,愿望的。就是三个我。第二阶天平衡的时候,第三阶天就是混乱的。人间即将崩溃,这三重就会渐渐达到平衡,到那时候,回天的种子就会生发,到了那个时候——”明韫冰直直地看他,一时间徐倏都有些毛骨悚然了,仿佛看见一口很大的锅正向自己扑来,“我要你顶替祭神的位置,师兄。”
这人疯了?!
徐念恩的第一个想法如此。
且不说他跟神没有半毛钱关系,就这么大的一件事,到时候伟大的鬼帝成了无理无智的祭品,凭他这三脚猫的功夫,不被片了生吞才怪!——之所以要祭神,就是因为神族对鬼有天生的压制,更何况是结了契的神鬼。
他来?他何德何能,何怨何仇啊?!
但徐倏又很难对那句师兄有抵抗力,挣扎片刻,折中道:“我说,你要是真那么恨我,或者真那么怕没有人陪你一起死,你现在就过来,照这儿,想怎么捅怎么捅。之后让姓梁的给我们合葬到岭南野坟地,刻个同门墓。下黄泉了你要是高兴还让你继续杀,骨头给你来回抛,好否?那什么,作死的事咱就放弃吧,啊,这也不行?”
徐倏纳闷了:“那些凡人的生死关你屁事?他们谁对你好过?”
明韫冰沉默半晌:“我并不在意。”
徐念恩等了半天,没有下文。然后从这人的脸上莫名读出了一些言下之意:他不在意,但是勾陈在意。所以他不能一意孤行地只想自己。
“……”
真的是一片很久的沉默以后,徐倏蓦地开口:“自贱人贱,你知道吗?”
明韫冰不语。
“我就没发现你对那个姓梁的有一点自尊!机会难得,我现在刚好能不发火,明静,你能认真一点告诉我,那傻……那毛神,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徐念恩艰难地换了一个侮辱程度没减多少的称呼。
就在他以为明韫冰不会回答,或者要回答个“我自己知道”之类的愚蠢话语,充分要彰显他被神族控制的灵魂时,鬼帝大人居然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他说:“第一,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始终认为就算堕落成我这样,也还有救;第二,他从来没有对我隐瞒什么。不论事实是否伤害幻想;第三,一般人觉得很可怕,或者完全是缺陷、丑恶的部分,在我身上的,他一样喜欢。”
“……”徐倏听完只觉得胸口更痛了。
“嗯……”明韫冰沉吟着,补充道,“还有,相貌英俊,身体匀称美观,肌肉较实,腰力很好。痣不多。”
“?!”徐念恩只觉得自己耳朵都有点节操不保了,马上对竟然问出这种问题的自己做出了深刻的反思:他家这朵白莲花早被拱的根都不剩了,现在让他迷途知返太晚。太晚。早知道当年那晚他就应该直接杀掉姓梁的,就算那时候错过了,之后在流渡也有很多次机会,就算又错过了,在汩都也有无数次可以暗杀梁陈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有抽出空来永绝后患呢!!?
忽见明韫冰眼里擦过一点笑色:“其实我早就料到你一定不同意,所以,让师父来跟你说吧。”
“什么师父……”
徐念恩大感要死,迎面便扑来一阵寒凉的暗香,那气息格外的熟悉,熟悉到几乎惊悚——不及反应,意识旋即飞入一片深渊。
那是他最、最、最不想回头去看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不愿去看我也强迫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