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帝陨落,疏荡枯竭开始计算,人间朝代开始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基本态势。
王座换人坐,大权到处转,如此数十轮。整一千年以后,正是大新朝以太和这个年号纪年,也就是奉亲王梁远情开始同钦差苏视追查偶人之乱的时间。
四月,梁陈身负调查叛乱之任,前往过溪——道德天尊的法场,在那里进行了一场摇天撼地的重塑。
那是太和廿年。
在太和二十年的一百年前,在九州大地上踽踽独行,斩妖除魔近九百年的降真大神在错汝遇到四只最后的凶煞,极其险恶的局势下,降真现出神相,殉魔而死。
当时已经被赋灵的冰瓷冲上前去,感召原主,撕心裂肺;降真以最后一点神力为她重塑了身体,变成一具柔软瓷凉的女儿身。
和光同尘飘了三天三夜,从此绝迹。神明成为众人口中的怪谈异闻。
阴差阳错,时想容正符合开天阵法的要求,被神明魂灵里残存的阵法吸引,接收了最后一道开天的号令。收集怒恶之情,死之欲。后流连到凉珂。
思念之物为思念之人替罪,石头却遇见爱人,触发了本该惩戒鬼帝的劳刑。
神明残忍地给了她不自由的自由。
在那以前,光阴是又轻又慢的。就像一口熬在小火上的药汤,只等人来痛尝那一口经年的苦。
降真出生以后,肩负除煞的天命开始周游九州。诸神白骨真身被困在寒蜮不得出,只以手爪附在各处监督,有时是一口香炉,有时是一支笔,总之颇是鬼祟。
降真大神实在烦这只碍手碍脚的爪子,某天又被狂拍了几下之后,很坏心眼地给它取名叫彡。
“——什么意思?”彡问。
神明一本正经宛若解谶:“搜风巴掌,大耳刮子。”
大耳刮子呼啦一声,又扇了神明一脸的风。
天泉陨落后,上古的故事开始不能说出,叙尽真言的纸笔无火自焚,流言蜚语的版本十里不同乡:今天听见神鬼私相授受,明天又得知鬼帝风流不羁,曾掳万千美人于大悲宫淫乱。渐渐也就只当笑话听,消闲着,戏说着。
那些故纸里惊心动魄的传说,星月流转的初遇,全都成了谎言,要在无数纷杂的杂语中,再加一个故人,才能拼凑出一段优美的始末。
可故人是如此遥远。以至于面目全非,竟都不算一种变迁。
——降真不像古神明那样高高在上,不可靠近。仿佛是要一洗神族在人族眼里如隔云端的印象,这位大神十分之随和,上可陪玉帝,下可谈笑于乞儿,圣心神性滴水不漏,真正做到了“大隐隐于市”,混迹人群毫无异样,乍一看就只是一个英俊的读书人。
降真上神周游天地,惩恶扬善,为除凶煞日夜奔波。不知怎么,某天在客栈喝茶,他捡到一本不知道谁落下的书。
这露天的客栈嘛,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正经人看正经书,四书五经都藏在楼阁里作人的脸上的金。降真捡到的这本封皮发粉,仔细一闻还有桃花香,从上到下都是楷体,名叫《上古乱闻:录情》,透露出一股子风月的味道。
上神其实没有很大的兴趣看八卦,——不管是谁的八卦。
但他这日偏偏就随手翻开了这本书。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
不出所料,书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胡诌。比如说飞絮大神暗恋司春之神已久,一直碍于战神的威名,却不敢坦白;又说火德神心不稳,曾接连几个月下凡去湖边徘徊,不知道谁家姑娘那么惨被这位神明看上;写书的人好像是诸神肚子里的蛔虫,连道衡不喜欢清渼帝姬这种鸡毛蒜皮都能知道。
一目十行地看完这些没营养的东西,正想把这小粉书放回原处,神明忽地扫到最后一页。
他顿了顿,翻回去,只见第十五则标题很是耐人寻味:
神鬼。
神鬼。偏又不说是哪位神,哪只鬼,这语焉不详的代指,如一朵藏在寒夜里的玫瑰,莫名透露出一些心照不宣的暧昧来。
但大神其实知道这是指的谁——终日漂泊,耳边流言颇多,常只听过就忘,惟有这一对的绯闻听完,不仅不过眼如烟,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重复出现在梦中,并填补许多传言中没有的细节。
太真了,但梦中他永远是旁观者,就像是那对爱侣房中的一面镜,风月不关,无言只看。
这时的录情不比之后作为奉亲王的梁陈看的那册,未经岁月颠簸,大致保留了原始的样子,内容丰富,保留了神鬼大致的相恋相知细节。
大神足看了一下午,宛若完整地历过一次转生劫似的,惊梦忽醒。
“——大神?大神?”原来叫醒他的是附近庄家的小厮,“您休息好了吗?咱们继续赶路吧?”
“哦……好。”
神明放下那风月小报,起身的动作稍慢。那天夜里诛毙狐妖,降真宿在人族的府上,主人家特地烧水招待他把血染的衣服换下。
上神在那偌大的泉水里只身沐浴时,忽觉身边十分空荡。但举目四望,却不知少了些什么。明明花好月圆,一应俱全。
他扶水不语,白日里那些入世的玩笑在这一瞬间顷刻瓦解,如若有跨越时代的人陪在他身边,一定可以认出这就是当年自天而下,一道天地风吹开了万千迷障的领神大人。
勾陈。
但经年白驹,留在这个洗净一切的灵魂身边的,只剩下一副怪异的白骨。
“上神,您的使命是镇压阴序,扶持阳序……叫天地日月从此安稳循环……”彡喋喋不休地在桌边进行今日份的洗脑,向来很配合的神明今天却一眼也没看它,径直合衣睡下了。
肩负使命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停下来过了。
连休息的方式都只是另一种修行,他从来都是只打坐不入眠——也许魂灵也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安睡。
但这一夜却睡得深刻,甚至少见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像捞月一般一遍一遍地把一个人从波光层荡的水中捞出来,那人浑身湿透地在他怀里发抖,苍白的手指蜷缩得发紧,死死地勾着他的肩膀。
降真张口想叫他的名字,然而那个很熟悉的音节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一个字。
他这种奇怪的欲言又止,仿佛刚发生就被对方察觉到了,一瞬之间即使是看不见那人的脸,神明也清晰地感觉到他含着恨的美丽眼睛,如清透的水波般缓慢地散开。
“对不起……”手足无措间神明口不择言地脱口而出。
谁知道这一句话下去完全是反作用,仿佛撕开了更深的痛苦似的,那人甚至猛然扑起,带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想要掐死他似的抱住他,仰头凑近——
那双眼睛似乎就要从迷雾中浮现——下一刻大神睁开眼睛,猝然坐起!
一切消逝殆尽,夜凉如水,窗外是夏日静谧的蝉鸣。
方才那些异样的感觉,就像隔世的记忆一般鲜明,但却失去了如真的惊慌感。
降真下意识拂过脖颈,那里似乎还有一只手在摩挲。
一个念头无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要去寒蜮。
明天就去。
这个决定遭到了白骨精彡的反对,然而神明的权威这破骨头其实干预不了什么。降真只随手一扫就把这货拍回了寒蜮,碎成了八十片——大神还刚巧有了理由:“既然是我把你打残,那么去慰问慰问,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彡气的想原地解散,磨成骨灰随风飘了算了!
回寒蜮路上,降真还做了一件事——将攻击性非常强的密折改造,成了比较温和的样子:折愤懑痛苦以自保,而非彻底发狂。
他沿途做的几乎都是这类治疗修复的事,已经很习惯了。有时遇见一些妖兽,只要不是特别罪大恶极的,还会把它们送去奈何天休息将养。
奈何天在这段时间逐渐完备,各重天之间稳定起来,再也不会发生重叠的错乱悲剧,灵气又足,正适合灵兽修行。
只是可惜一直没有发现雪豹或者凤凰。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可惜?
与奈何天很类似的,寒蜮却没有多少更新,它永远停滞在了那一刻。
降真再度通过万鬼之渊进入寒蜮时,神族的灵魂都不由得在这无尽寒土上感到轻微的惧怕。
这天地失去凤凰失去光明,大片大片的漆黑如墨般翻倒在世界,只有一些红点在明明灭灭地闪动,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些沉默的眼睛。
然而也只是一些残缺的常鬼。
——勾陈上宫缉拿鬼帝,正史上,鬼帝被诛杀的那一刻。
大悲宫早被夷为平地,荒芜凄凉,原样的一点点难以想象。诸多诡异的光里,惟有鬼门关上的冰瓷飞甍还算纯净,然而在感知到神明靠近的气息后,瞬间就破碎,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降真站在那里很久,最后把这些透明的碎瓦全都收进袖中,然后转身出了寒蜮。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那棵阴阳树下,白骨看着从半空中隐秘时空缝隙里飘出了微弱的鬼气,叹息一声。
那鬼气柔弱地飘着,越来越高,最后挂在树梢,成了阴阳树上的叶子。叶脉上是四列鬼画符的字。
如果神明还在的话,一定能认出那是鬼族的文字——
当年执笔多习字,解我名意冰存温,繁写奇文已不记,暗寄潜怀与谁析?
然而错过太当然,已经寻常到恨都觉得有趣的地步。
降真带着冰瓷走了千山万水九百年,却从来没有去过流渡。
那个他出生的地方,降生以后,出于慈悲心肠,神明以微弱的神力将岛屿大致修复了一次,然而受过诅咒的地方吓退了世人,除了极少数的拧巴与疯子,再也没有新人愿意栖息。
走的人不归,留的人会死,流渡渐渐成了无人之孤岛,九百年里沉寂如心。疯长的杂草把田舍道路侵略得支楞八叉,再也看不出当时的模样。
惟有无人造访的南桥小苑,因为家住阵法的庇护,尚且在野草的猖狂肆虐下留有当年的痕迹。
在周游漂泊的时候,习惯了飘零天地的神明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这么居无定所。
“家”这个认知,朦朦胧胧勾起一些如梦的烟水印象,柔波上的神宫,亦或是湖上的孤岛,南边的小苑,盘曲错杂的九折桥。
但神明每到一处,都觉得山清水秀小桥人家,契合那印象的只有零星一点。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是令他一到那里,就欣喜若狂,亦或平静如水,但马上决定:我不走了。
我要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这就是我的归宿。
人生如逆旅,神明不仅灵魂住在躯体的逆旅中,躯体也住在遍数不清的逆旅中。
那样奔波的日子里,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的,除了彡这个阴魂不散的监督者,竟然只有被他忘掉的那几块碎瓦片——冰瓷飞甍。
一天夜里降真再度从梦中醒来,依然看不清梦中那人爱恨交织的双眼,静坐片刻,闭目养神。
再睁眼时,冰瓷就自动从乾坤界中出来了,立在桌案边,在深夜里静静发着纯透干净的微光,像囚禁着一个忘掉了姓名的故人。
光是冰冷的,照在身上竟然一股又一股的令人泛凉。
一阵异样的灼热从心口缓缓散开,就像剪碎的红纸洒进大片的梨花里。但很快就被风吹散,消失无痕迹。
“梁远情——”
神明静静地凝望那块一人高的石头,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不太明白要透过这旧物在念谁时,随心而动的神光已经锉刀似的朝着冰瓷刻下了第一刀:
“铿——”
砍柴刀砸在地上,刀刃一分为二,扬起的尘土吹得一边小凳上盘着的女子嫌弃地挥了挥手。
这女子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罗裙,虽然明艳,但凡露出的皮肤都缠着绷带,唇色泛白,一副重伤未愈,气色不好的模样。
她身姿妖娆,纤细的腰身往下,竟然是一条火红的蛇尾,色如一丛极艳的醉玫。
砍柴的那位身量比多年前高了一些,但依然是满头的白发,仿佛英年早衰。
“哎,真没用,”美人蛇叼着酒杯嫌弃道,“你就不能不要到处捡破烂回来吗?你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被人丢在路边吗?就是因为不能用!”
辛辛苦苦砍柴的白头少年听了,不急也不恼,微微一笑:“不捡破烂可以啊,请给我银子。”
“……”红蛇把衣襟一拉,露出半截深陷的精致锁骨,“没钱,卖身抵行吗?”
少白头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她什么动作,摇了摇头,失笑。很耐心地把生锈的断刀收走,再把大半个下午砍的柴抱进灶房——那厨房堪称一个心胸宽广,家徒四壁到坐在院子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哎!”甩手不干的那位蛇尾在地上卷来卷去,“今晚吃什么!”
“我不叫哎。”少白头慢悠悠地洗锅淘米,声音虽缓,但蛇的听力极强,还真就隔那么远也听见了,改口道:“游丝——游大人——行了吧?
明光天外,草长莺飞。烟罗似的柳絮里,正是晒秋好天气。
这流浪人世间的两位,正是游丝和林瑟玉。
作者有话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