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小凉山前两天又‘淘金’了?”
川北某山村,树下桥头,两个老汉正在唠嗑。
这两位一个歪鼻子一个歪嘴巴,正可谓是不歪不相识,凑在一起还有点异样的和谐。
“是啊,不过这次好像出事了。”——歪鼻子老汉神神秘秘。
“怎么啊,说话别说一半行吗?”
“嗐,他们以前每回都分七十五份,村里就那么几口人!天长日久有的人家里都埋好几块了,结果这次淘错了!”
歪嘴巴的一张嘴,嘴巴更歪了:“淘错了?!那还得了!”
“那可不,拿圣水煮了十个时辰,揭开鼎一看,还是原样!”歪鼻子老汉恨不得绘声绘色表演出来,“全身都是刀剁的伤口,拼起来跟活人似的,还冲着你笑!然后瞬间成了一锅白汤!当时村长那婆娘还兴冲冲想去捞块大的,结果差点吓得一口气没过来,还是老王给扇醒的!”
听话的歪嘴巴老汉顺着一想,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长吁短叹片刻,一拍大腿:“嗐!”
不知嗐出来个什么子丑寅卯,大抵悲剧并不动人,为之表演同情的自己更值得赞叹一些。
这老汉摇了摇头,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状,抓着破碗装着的黄酒就往嘴里送。谁知眼睛一歪,就看见斜对面的杨柳下,无端出现了一个人!
歪嘴巴还以为看错了,不可置信地猛眨眼——方才方圆几尺根本没有人,这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又皮肤幽凉苍白,真是如同鬼魅。
这两位也就如期表现了一个“大白天见鬼”的反应,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看着那玄衣白肤的人。
歪鼻子老汉打了个寒颤,只觉得那人的眼神非常恐怖:不是那种具体的恐怖,而是一种仿佛穿透了人事今古,极致讽世,甚至想要毁天灭地的狠厉。令人悚然而惊。
这种人就像极盛的雪,必须要冒着被灼伤眼睛的风险,才可以长久凝望。
就在跟他对视的下一刻,黑风一卷,落叶狂响,转眼之间他竟然已经到眼前!
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就听这人劈头盖脸问:“那口鼎在哪里?”
“啊、啊……?”
这人字字都像是戳在脸上的冰刀子:“他们拿来淘金的那口鼎——在、哪、里?”
风声呼啸,不远处的狼咆虎哮把两人吓成了两枚筛子,一个劲地抖抖抖。
“在、在小凉山的祖庙里!叫周公鼎,是他们从山里挖挖挖挖出来的……”
“人呢?”
“什什什什什么……”歪嘴巴老汉一见这人恐怖的脸色,一团浆糊般的脑浆居然成功蒸出了一块智慧饼,脱口说,“也在鼎里!!听说东窗事发以后,天上有神官下来了,要把汤汁带回去复生!”
那一瞬间即使是感官麻木的凡人也能感觉到,这短短的一句话带给这鬼怪多么大的轰击,他那双眼睛里风暴狂啸,手背上青筋都硬生生鼓起,好像想随时暴杀自己似的。
然而不知什么力量叫他放弃了这种几乎是本能的泄愤,在凡人觉得很长久但实际只是短暂的片刻以后,明韫冰松开手,转身化作一道黑风,身影闪没了。
虎啸熄了。松涛还在群山万壑中静默地指责天地。
在掠去那个地方时,明韫冰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他也想不了太多。
他一直以来都最恨自己,是自己太污浊才让梁远情进退两难,受世人非议,折损神力受伤。而他又不擅于温柔,总是用很粗暴生疏的方式亲昵,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给自己的纵容,简直极其无耻。
他一直觉得伤害神明的是自己,也只可能是自己。并不觉得苍生是盘菜,那些无知愚昧的人,凭什么配让梁远情多一眼眷顾?
一眼都不配,中伤他都已经是一件极其可笑,需要忍耐杀意的事。如今却还要伤害,甚至是虐杀——
随着鬼帝逐渐走低走窄的心绪,小凉山无端妖风大起,鬼哭狼嚎似的风声里人仰马翻,明韫冰裹着暴雨杀进了那个祖庙。
那口鼎被架在神台上,火焰甚至没有熄灭,四个梯子搭在四面,庙堂前所有人神思不宁,带着非常令人厌恶的神色。
忽然而至的暴雨激起了几个孩子的哭声,头脑紧张的家长连番暴栗:“哭哭哭,哭什么哭!闭嘴!”越打越哭,声音杂在一起,一片混乱。
“轰隆——”
一道惨白电光劈开天际,大片惊叫里,有人发现四壁的角落黑影坠落融化,化作蠕动的恶鬼爬近,一爪掐住一个人,惨叫声里活生生拧断了他的头颅!
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救命!滚开!”
“走开!走开!——族长!怎么办啊?这是不是天罚?不对吧!第一阶天不可能这么残暴!”
那领头的族长是个从小出家的化外人,穿着奇装异服,裹着荒芜的脑门,神色不动地抬起头,又一道惊雷与血渍里,看见门口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活修罗,面无表情,眼瞳全黑。
“鬼主……”
“神鬼不是水火不容吗?天罚怎会派鬼魂来执行?!”
“族长——怎么办啊!?”
乌云压顶,鬼相在雨幕后隐约浮现。触目惊心的高大婴儿形象,怪异而奇崛。
“嘘——”
虚空中仿佛有人在说。
惨叫声停了,肆意残杀的鬼魂都停下来。
隔着浓烈的血腥与残肢,鬼帝与庸凡的族长对视了一眼,而后那族长看见他那双堪称冷艳的眼里出现了一点恶毒的笑意。
那一瞬间族长预感非常不好,但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
仿佛是利刃短镖破风而来,尖锐的风声猝然擦过耳际,闪避不及的族长被一击即中,冒着冷汗往下看——一根纯黑的荆棘赫然贯穿了他的掌心!
“一问——”剧痛之下普天砸落一道孩童般天真的追问,阵阵回音荡在明灭交织的雨声里,诡异万分。
“僭越神明的是谁?”
这种诡异的问句让在场所有人都面露异色,然而族长不愧是见多识广,忍着手掌的剧痛打出一道符咒:“洒地为引,眉心沾上血迹的即为作恶之人!”
那符咒飘到鬼帝苍白的指尖,成弧扩大,光染到地面跳开,瞬间在场大多数人眉心都出现了一抹血渍。
仿佛是满意这种回答,明韫冰笑了笑。
而被他视线扫过的人,无一例外都觉得自己离入土就差一口盒子了。
“很好。”只听见他说。
离他最近的人瞧见了他那张面孔上,血色如同记忆般褪去,只留下惨淡的青白。那嘴唇下露出尖锐的獠牙,真真正正的一副恶鬼相,不由地腿脚转起圈来,然而过度的恐惧之下,意识竟然操控不了肉体,愣是挪不动一步。
而在惊悚之际,一道棒喝已然在耳边劈下——
“虽然你们这些贱命葬多少条都偿不了他一根头发,不过呢,聊、胜、于、无!”
随着那句话的结束,大殿上惨叫如雷,浓烈的血腥气如同暴雨,顷刻间将原本呈祥祈福的祖庙洗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寒蜮撕开一片口子,方圆百里的冤魂都聚集此地,放肆地发泄起平日积聚压抑的痛苦。
穷凶极恶的恶鬼杀红了眼,互相蚕食起来,甚至有些迷狂的鬼魂擦过鬼帝的手臂,生生撕下一块皮肉!
他的血最招引怪物,混在人泥里竟然也没什么区别。他就这样一步步踩着自己的血债,走向那口大鼎。
隐约中仿佛有大钟在震,似乎是击鼓的声音,似乎是告密的声音,也可能谁在是上诉天帝,是冤魂,是小人,是被他残杀的人,是一切该偿还的债。
这些东西,本不该由你来替我还。
悠长天幕落下一道神光,甫一落地,明亮如日的气息就灼死数十只鬼魂,那人修长身影,一身粉衣,手持一卷圣旨,面色凝重。
正是神官飞絮。
明韫冰活修罗似的形象足以吓哭五百个孩子,但飞絮视若无睹,甚至有些忧心忡忡地回望他。眼中是神族那种如出一辙的悲悯。
如果不是飞絮拦在那口鼎面前,也许明韫冰也不会动手。
飞絮甚至还很礼貌地一颔首:“明先生。”
高速旋转的森冷鬼气在明韫冰手中凝成一柄纯黑的利剑,剑刃泛着更冷的煞气:“滚开。”
飞絮看似柔和,却十分刚烈无畏,面对一身煞气的明韫冰也依然一脸柔和。——他们这些神族都是这样。因此很容易混迹凡人中。
“你们之结缘,天地不容。”飞絮不紧不慢地说,“这一劫是大神该得,天帝命我将他带回第一阶天,即刻打入天牢洗灵,前尘往事,一了百了。”
明韫冰像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再次冷冷道:“滚、开。”
剑气化作无数咆哮的恶鬼,这一声如同鼓舞士气的号角,引得群鬼前扑,几乎要将飞絮的神光吞噬殆尽!
飞絮的目光几乎带上了些怜惜:“大神即使被碎尸万段,那也是他所料所愿。如若不是他愿意,任再多凡人再怎么野蛮,岂能伤他分毫?这在我等看来,根本就不算‘伤害’,而你却要死要活,还为此犯下弥天大错,这一地的恶果,就是你与他绝不可能终成眷属的最好证据。你自负到此,不听人言,也总该信自己的任意妄为!”
这番话可谓是不偏不倚地正中痛脚,霎那间明韫冰人影消逝,虚空中那个不存在的原形撕破空间嘶吼而出,带着毒火与爪牙猛然扑向神官身后的鼎——
然而比那更快的,原地骤起的神光与花雨旋转而起,看都看不清,瞬间就把那口大鼎缩小到方寸之间,然后引向了南天门。
那巨兽轰然一撞,满地血腥被瓦砾碎石填满,破庙就此终结,转眼之间神行万丈,鬼走千里,然而终究没追上,金碧辉煌的南天门狠狠一震,将它当头打了下去。扑火飞蛾般的陨坠而下,层层退步猛然砸穿数十尺,周围的植被都被巨大的煞气与风流压得圈倒成平地!
游弋不定、明灭起伏的气流散去,明韫冰偏头咳了起来,只觉得喉咙里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像惩罚,或是恩赐。
他仰起头,月光浇在那张侧脸上,打出极其优美的一张剪影。
然而那双眼睛是失焦了——被第一阶天灼伤的。
眼睛看不到,就用心去看,心也看不到的时候,我就只能凭感受了。
你在哪里?
心口灼热的微亮起来,像大地向世界宣布雪山那样冰冷的地方,是她的心脏。
是你。
那是你。
我想了那么多遍的,终于抓到手中,却转瞬即逝的你啊。
悲情是最不可放纵的东西,一发不可收拾的东西,容易泛滥的东西,都必须要克制到极点。
恨世界不公,从来无用。
“呼——”
簌簌风声里,那一大片鬼气化作一大片黑色蝴蝶,旋风般刮向南天门,那么纤弱的翅膀从来不可乘风,但却势如刀兵般穿透重云,刺破虚妄;并在愈发挑高的气流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热烈如一团反季盛放的黑玫瑰——
“呼——”
守门的天兵一挥戈就放出烈火,瞬间烧毁大半蝶羽,坠落的翅膀惊心触目,远远看去如同黑雨,还未坠地以前飞灰又飘转回去,化作一只只新的蝴蝶,并一次比一次更不依不挠地往那不可直视的大门冲撞而去!
“烧死它!烧死!”
“放三昧真火!快!”
“祝融大神的火!”
“火德神君——”
拂袖而来的神君不怒自威,一身官服森严,张手放出风火幡,瞬间看都看不清的火龙咆哮而出,顷刻就烧尽了那些阴魂不散的黑蝶。
火德淡淡道:“废物。”
天兵天将技不如人,忍怒不语。但末尾一个小将忽然表情一变,脱口道:“——还没死!”
火德神君眉心一蹙,扭头看去,果然见到一只停在南天门匾额上的蝴蝶翩跹飘下,而后就跟病毒一样,噼里啪啦地凭空暴涨出来密密麻麻的蝶箭,一支一支地往天界撞。那疯狂劲头,很难不让他想起那张又冷又有着难言吸引力的脸。
勾陈大神的事早传遍第一阶天,自然不是什么秘密。火德神君想到上次在寒蜮,勾陈一副清正执法的模样,都忍不住有些不舒服。
想演梁祝,也得先互相是人吧。
火德冷哼一声,留下一把风火幡,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出自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p下章打算放个番外。希望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