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梁家这场婚礼办的那叫一个隆重,大摆流水宴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整座岛上几乎充满了喜色。持钟人特地将晚霞定在天上,照得漫山遍野一片嫣紫,比仙境还像天堂。
为了名头上的求雨祭,岛上的木工从三个月以前就开始做一条极大的舞龙——只需要龙头里坐一个人拉摇杆,就可以操控这条摆尾摇头的长龙自己前进。
长龙披繁穿锦,从头到尾都是红如盛放的玫瑰。底下簇拥着扮演成龙子龙孙的人,后缀一大段扮演成各色神明的凡人。
远远一看,几乎比紫微宫的真龙还要震撼。
正式开始是明天,前一天算是彩排,梁大爷财大气粗,包了整个岛上的厨子——不管名厨散厨,在湖边搭了个三十三里的凉棚,供所有人吃喝。
锅子就搭在棚底,滚油一炸,肉块外焦里嫩,滋滋有色。十几个壮汉坐在一起,一边大口吃肉一边互相聊天,声色冲天。
“那新娘子可美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呢!别人都叫她穆桂英!”
“我见过!那天她湖边洗衣,居然有鱼直接跃出来扑到她怀里!那简直是比西施还美呐!”
“老梁家的小子也不错啊,老实!哈哈哈——”
“听说这次连大神都请来了?老梁这面子够大!”
“啧,何止大神,有名有姓的全来了,连大神身边那位——神侣都来啦!”
“我怎么没瞧见?”
“嗐,那不是——”
顺着众人的目光,摇碎了烟火看去,果然只见一条淡蓝色的身影宛若天青色破壁,依依地走过。
——比起其他人的其乐融融或是热情如火,明韫冰更像来巡游领地的。
他脸上表情还是不多,沿途被人送了一袖子的瓜果零嘴,一边走一边掉,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人家已经笑着走了,下一包糖果又塞进怀里。
掉在脚边的零食不用担心浪费——因为清明和大雪这两只祖传的吃货正在一路回收,这两位边捡边吃,忙的连吵架都顾不上了。
“副官也来啦——”
“大人好大人好——”
人大都不敢跟他多搭话,打声招呼就走了。明韫冰倒也没什么表现,最后在凉棚里坐下了。
清明和大雪两位开始就最后一串糖葫芦的归属权展开口水大战:“是我的!”“我的!”
他把沿途收的东西摊在桌上,握着磨砂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水面上飘浮着一串腻子,不难想象这玩意之前是用来干什么的。
如此不讲究的东西换到以前,近鬼帝大人身一寸都不可能。
然而如今他扫了一眼,宛若不见地抿了一口,尝到了一股红茶的烈香——两块铜板能买到一大包的那种茶叶的味道。
在大卖场里放着,在广场上摊晒,在野垄上生长。一抓一大把,亲民又便宜。
难喝,好喝。
“副官呐——”对面忽然坐下一人。
明韫冰抬头一看,居然是朴老先生。
外头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老头今天也穿了身新衣服,看起来格外的有精神气,一点也不像那个众人传闻里多次不第的落魄书生,考场“霸王”。
明韫冰在他面前,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但他莫名的正襟危坐起来。
朴老头眼角乃至整张脸的纹路一弯:“前两天大神特地来北园听讲,不过走的急,忘记领这个了。”
他把一套手工的小茶杯放到桌面上,一共七个,作成了北斗七星的布置,看着虽然不珍贵,但很精巧。
明韫冰示意了一眼,清明很乖巧地收过来,脆生生道:“谢谢老师!”
朴老头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哎,别客气。”
大雪咯吱咯吱啃鸡腿。
明韫冰果然问:“先生,前天有什么讲座?”
朴老头自来熟地握茶道:“防诓免诈的。”
“……”到底是听这种讲座的人吃饱了撑的,还是做这种讲座的人吃饱了撑的?
明韫冰不动声色地把难听的吞回去,换了句很礼貌的:“受教。”
朴老头笑而不语。
对着那个意味深长的笑片刻,明韫冰就明白了——
“他问了先生什么?”
“柳树下的算命先生散播谣言,梧桐上的凤凰闪避浪子,就这两件事。”
“……”说贯口呢。
良久明韫冰冷静地分辩:“不是闪避,而是——怕我忍不住痛下杀手。”
朴老头很慈祥地没戳穿他,和蔼地摸了摸大雪的脑门:“大概的情况老朽都已告诉大神了。还有一事——有个红衣姑娘最近总是尾随我,实在叫老朽惊慌,其实副官要是有想来书院的友人大可以直说,不用这么云里雾里的。”
明韫冰嘴唇一动,差点就脱口而出什么了,但出口前一瞬间硬生生给忍住了。
须臾他垂下眼睫,想了想:“嗯……确实有。”
“我有一位密友,名叫林瑟玉,白丁一枚,她一直想学些知识,能识文断字。省得日后被欺负了也不懂——就是那位红衣姑娘,劳先生下次多管教指导。”
这话说完,欢快啃大餐的清明和大雪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们脸上,很敏锐的清明眉头一皱,果然听见他们大人美丽的双唇吐出一句恐怖的宣判——
“还有这两只。”
“咚——!!”
那一瞬间俩孩子宛若五雷轰顶,大雪的鸭爪直接掉到了桌上。
“大……”一声虚弱的撒娇还没出口,朴老头精光四射的眼神就扫描过来,那一瞬间两幼兽宛若骨头都被照出了形状脉络,纷纷一哆嗦!
“这是双胞胎吗?”险恶的教书先生问。
“嗯……”他们大人迟疑犹豫。
“是你跟大神的?”
“呃……”他们大人莫名觉得哪里不对。
虽然是那个意思,但是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多大了?”
“忘了,”明韫冰心想,应该一个五百多岁,一个与天地同寿吧。
殊不知在奇思妙想的朴老先生眼里,他已经成了个稀罕物种。
“好,过两天让他们来北园上课。”朴老先生起身,又拍了拍莫名其妙的明韫冰肩膀一下,“副官呐,一个人带俩,真不容易!”
明韫冰顿了顿:“……谁捡的谁带,再说,他就在这里——”
朴老先生顺着他远眺的视线一看,果然发现几十丈外,那搭起的高台上,梁陈高冠厚衣,玉树临风地站在人群中,分外鹤立鸡群。
远隔无数人声嘈杂,摩肩擦踵。喜色渲染成一串一串晕在天边的屏障,但一切又在看见神明时变得如在眼前。
然而他还是回头又对明韫冰报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站在这么优秀的人身边,一定也有过很多畏葸不前的时候吧。
受过无数遍命运戏弄的过来人这么看着他,就宛若看见了当初踌躇满志的自己。
仿佛察觉到老者如山如海的心绪,明韫冰微微仰头。
那是一个他很少用的仰望的姿势,这个姿势毕竟把自己放在低处,不是他习惯的。
“别怕。”恍然中,老师只是这样对我说。
别怕,往前走吧。
排演到了傍晚,今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每一刻都如此漫长。连喧嚣都变得珍惜。
穿着黑色长褂的人脸上涂满黑色的漆,画的宛若要唱戏变脸,白色的浓墨神奇又瞩目,自祭台上高挥一拂尘,顿时爆发出无数的细腻花雨,盘旋着落在等待检阅的神灵阵列上。
唱诵的老人们扯着喑哑的嗓子,放声刺出大量的祷词:
“求雨心嘞——天湿润嘞——
洋洋洒嘞——一片风嘞——”
敲锣打鼓,唢呐尖声急响,阵阵回旋,游龙在掌控中缓慢摆尾,木质的尾巴沿途洒下大片大片的芝麻花生红豆鲜枣。
年轻的姑娘们都笑着去接那些珍果里的同心结,大都是扎成红色的。据说抢到粉色的,来年会嫁给如意郎君。
年长的沧桑者嘶哑着嚎唱:
“东海倾倒四龙王,请来大龟背四方——
吐露珍珠洒檐房,佑我家乡富贵长——
天女神官结缘将,来年美满喜成双——”
“轰——!”
“轰——!”
乍起的火光惊起大量呼声,原来是扮演火神的杂耍者在吐火,怒目圆睁,神采奕奕——倒比真正的掌火神官还要像回事儿。
有好事的把拿来插旗的杆子串了一整条的红薯,对着那点火星就上去烤,被杂技演员喷焦了头毛,惹起一片大笑。
月色换了淡紫的晚霞,明月如镜,衬得人间更盛。在脱离了一切的双眼里,夜幕给流渡添的是安静。
像摘掉了声色的一幅画,那些肆意笑着的人,形状各异的面孔,被一点小奇迹惊喜惊叹着的灵魂。在那双沉冷的眼中擦掉了颜色,宛若褪色的记忆,退回了最初的样子。
通灵——
凡人的灵魂有三把火,左右肩一点,当心一簇。当不看表象穿透外观看时,投眼各处,就仿佛置身疏荡源头的星海之中,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一瞬之间都悬浮在远近之间。
只要凝神,就可以看见的。
每个人的右肩都少了一点火——
“哈哈哈哈——”
“别躲呀!你别躲呀!”
“来啦!来啦——”
戏台上跳下一个扮成无常的戏子,一身雪白地在人群里抓鬼——传说中人多之处易藏阴,流渡的活无常不勾魂,反倒为人来辟邪。
那无常的假舌头就差垂地,通灵之中明韫冰只看见他浑身冒黑气,煞气冲天地往众人身上抓去。
“哈哈——被抓到啦!你是鬼!”有人调侃被逮住的人。
“放屁呢,抓错啦!”那被抹过的壮汉颇为彪悍,一掌将白无常拨开,忽弱的魂魄在鬼魂远离的一瞬间恢复原样。
“别推我——”
无常如旧地在人群里手舞足蹈。
明韫冰不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儿,眉心缓缓地蹙起。那是一个不仔细看,完全发现不了的微表情。
“哎呀——副官?”
忽然他纵身而去,留下两个一脸茫然的孩子瞬间被人淹没,穿过无数张陌生奇异的脸,无视了所有或亲或冷的问候,精准地追着白无常而去。
那鬼似乎知道明韫冰的路径,打着哈哈避开他,拥挤的人群里十分难走,几刻钟以后它倏然一闪,没入了祭台边缘的一片野树林里——
“副官?你去哪儿啊——”
鬼魅头也没回地猛然扎进密林,犹如一支黑色利箭。
千年以后身为帝王的梁晏邪术入体命不久矣,收集过溪百姓的魂火以续命。殊不知这招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千年以前,芈族就很善于利用此道了——魂火的用处,也不只是续命。
明韫冰作为半个肃邪院弟子,虽然大部分东西都不专心学,但赖于本人过目不忘,实际上对芈族那些邪术非常敏锐。
这种手笔他刚开通灵就已经认出来了,由不得他不认——
簌簌,簌簌。
窸窸,窣窣。
千万片绿叶被夜染的漆黑,在一追一逐里发出紧张的沙沙声。
那盘亘在密匝恶林之间的藤蔓逐渐被自地面升腾而起的鬼气唤起,嗖嗖地游动起来,宛若复活的冻蛇,朝窜逃的白影发出一道又一道的拦击——
“咔!”
铺天盖地的藤蔓将白无常死死地按在了原地,全身关窍都被穿起,然而那一瞬间被掣肘的邪物却无风自燃了起来——雪白的火光几乎是同一瞬间顺着藤蔓扩散了开来!
——明韫冰眼睛都不眨地冲了进去!
如果有人在现场的话,必然会为那飞蛾扑火的场景所震撼——圆月高悬,十几丈以外烟火如血,沉静的幽灵义无反顾地扑进了一片雪白火光中,密林恶藤宛若一口漆黑的漩涡,阔大又森冷,阴寒又奇崛。
芈族三大密法:第三种,冰火。
也就是将他们带入这段回忆时,明韫冰画在身上的那种邪术。千年后他敢往全身画,此时却连靠近白火中心,都觉得异常痛苦。
藤蔓交织下,白无常烧得不堪入目,原来那不是鬼——难怪对鬼帝无反应。只是一具充当阵法媒介的人偶罢了。
阵主似乎没想到他不顾一切也要探秘,已经切断了联系,但人偶上还留有那大阵的一部分信息。
一般来说,一刻钟之后才会焚毁干净。——所以明韫冰要自损八百地靠近。
“你做了什么?——你要做什么?”他这么想着,朝着那面目全非的人偶伸出了灼伤的手。
为什么不肯认我?师兄。
冲天的白光煊亮了一瞬,闪过一整段如梦如悲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