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二年——正史记载中,鬼帝被斩杀的那一年。寒蜮。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寒蜮的时间流速,又比人间更慢。
大悲宫坐落在光秃秃的山崖上,底下有八十一道鬼门关迷魂阵一样地守着。
在寒蜮打开的这半年,人族谣言四起,大意就是说,寒蜮有宝贝,其版本从长生不老药到绝世美女再到金山银山就是穷山恶水等等,不一而足。
总之各种谣言引来了一波勇于作死的猛士——大多数是芈族,这些人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驯龙点穴啦、算卦问天啦各种不靠谱技能,还真的有几次给他们闯进来了。
其实鬼帝自从在人间客串完上神的历劫冤大头角色以后,他再也没出过寒蜮了。
在人间为非作歹的那个,可能是凶煞顶着他名字干的。反正他是邪恶的主人,冤孽中的翘楚,也无所谓污名多不多了——罄竹难书总比什么也没有好吧?有些人一辈子的事迹罗列起来,连蘸第二次墨都不用。
他搜罗了一大堆书,在大悲宫里日夜阅读,负责购(抢)书的凶煞普遍品味奇差——他们自己的日常活动就不健康,搜刮回来的大部分都是交配写实类。
鬼帝大人潜心研究完这些小黄书,发现来来去去简直不知道谁借鉴谁,很快失去兴趣,勒令以后不准给他找一段里出现两次以上此类字眼:“肏”“好哥哥”“丢”“牝”“皮肉”“紫涨”“淫”……的,很快就步入正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项堪称暴虐的活动。
每到黄昏,他都会把凤凰取下来——寒蜮四面阴风四起,瘴气在半空中云集,一只无形的兽被扯出来挂在天际,不顾它发出的凄厉惨叫,从头到脚地毫不留情地迅速凌迟,泼天的血雨腥风之下,最凶猛的恶鬼都在那样的恐怖中发出猫似的呜咽。
其实那是鬼帝与天地同源的那个原形。
永生有点问题,上神也有问题,鬼帝现在不生不死,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玩意了。
每天这么来一次,说不定哪天就正常了,回到人、或者鬼的样子。
否则像这样无依无着地再多几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多寻宝的芈族就是被这一幕吓退的,倒是有一次有个比较命大的人,恰巧碰到了在阴阳树下的鬼帝。
凤凰这种生物不适合在寒蜮生活,被明韫冰强行抓来的几只在垂死挣扎了若干天后,无一例外全部阵亡。
它当不了太阳。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让这种灵兽成为寒蜮的三足乌,也照一下这片荒芜的土地。
这种偏执并没有人胆敢劝解——实际上也劝不了,鬼帝大人一意孤行、不听人言已经深入骨髓了。
那天他埋凤凰的时候,就被擅闯进来的人族遇见了。
他最憎恨的是神族,其实对人的感觉很复杂,觉得他们又麻烦又脆弱,最好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否则他一不留神就会捏死他们。
那个人族以一种陌生又熟悉的目光望着他,眼里那种蠢动的灼热,让他觉得非常怪异。
“你就是他们说的美人吗?”
这句话激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反感和惊恐,几乎是瞬间引起了掌掴和凌虐的潜在记忆。
却同时又勾起了曾被神明珍存的消逝感觉。
五味杂陈之下他漠然转身,一只假装自己是石头的凶兽嘶吼而起,鬼帝大人在人族的惨叫里拂袖而去。
孽畜啊。果然是怪物。
在得知神族要攻打寒蜮以前,他就是这么熬的。
这个消息自然还是神使送来的,第一阶天自以为非常有礼貌地派了神官来送战书,还热烈表示只要鬼帝肯放下武器缴械投降,我等一定不计前嫌加以重任,可以把寒蜮改造成地府,让鬼帝做个阎王爷之类的高官……
鬼帝的回应是直接把神官扣下,关在大悲宫里抽了八十一下,并对其展示了一番十二大凶煞的绝世美颜,show至其精神崩溃恨不能马上神陨,再一扫帚pia到南天门。
被拍黄瓜的神使昏迷前对守门的神将留下了一句口信:“孽畜说……把天帝之位让给他……他就投降。”
哇!猖狂!猖狂万分!!
被挑衅的神族非常愤怒,貌似看破红尘的天帝下令让领神即刻前往寒蜮,收伏恶鬼。貌似大道无情的道德天尊在出战前亲自给勾陈大人敬酒,告诉他此鬼弱点正在舌下。
这提点让上神大人非常不解——就算不给他金刚琢也不能这么水啊?舌下?他还能直接拿剑捅别人嘴巴吗??
然而天机不可泄露,话不可多说,浩浩荡荡的神族就这么出师了。
寒蜮和人世的交界:骨墟,在被人族打扰了很多次以后,已经被设置了重重迷阵,错综复杂堪比不知多少重的奈何天。
神族大军的前锋就满脑门冒汗地以身试法,想找到个入口。
前锋在破鬼门关时,鬼帝大人正在认真地阅读一本讲述人神奇缘的小黄书。
此书谱写战神和一朵花魁的故事。话说那战神历劫下凡,被骗入青楼,偶遇天山雪莲似的清冷花魁,一见钟情,遂在花魁房中大战三百回合。谁知遭到鸨母阻挠,棒打鸳鸯,于春夜最后一别,两人肝肠寸断,幕天席地,热泪淋漓……
正为此等惊世奇情心中动摇,眼尾泛泪,难以平静。忽的只听外头凤凰啼鸣一长声——
书桌震荡起来,桌角的花瓶里,梅骨敲着冷瓷,地面摇晃起来。
“呜——呜——”
凤凰简直是撕心裂肺地在惨叫。
寒蜮的结界被触发了——有人在破鬼门关。
明韫冰合起书册,直到这时候才抬起下颌,朝远处投去漠然的一眼。
从高阔的轩窗里他看见一道金色的怒风从远处投下,变幻无穷的鬼门关在那凶猛的进击里不堪一击,节节败退,雕刻精致的冰瓷飞甍甚至不断地爆成漫天飘舞的碎屑!
每破一道大关,寒蜮就狠狠地一震,地上本来在晒“太阳”的凶煞们惊恐地四下逃窜,最后一道关防被侵破时,凤凰长鸣一声,嘶哑如血的光猝不及防地坠了下去!
灰暗,从太古之初就存在的、晦、暗。回到这片土地。
神族本身就对鬼族有得天得厚的碾压优势,——凶煞战斗力虽然强,但个个都是抓瞎派,偶尔被调遣已经是很高水准的发挥了。对它们排兵布阵、发号施令,简直就是笑话。
而有备而来的神明,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手段,很容易就可以把寒蜮血洗一空。
在他看来,来的神兵神将还多了,其实不必这么大兴王师。
几乎注定是要败绩的战争,你要不要迎战呢?
我当然要。
因为我活着。——谁也没资格管我如何活。
“轰——!”
随着最后一道鬼门关炸破,磅礴厚重的神息来到地面——神将们一落地,就挥动长枪,势如破竹地将咆哮扑来的野兽们刺死。
明韫冰垂下眼睫,从唇底放出一道嘹亮的唿哨,那声音就像鼓角似的,越来越大,盘旋在天,激起了恶鬼们的凶性。
忘川的黑水汹涌地卷了起来,怒吼似的拍打在岸边。
从某种程度上,要死一起死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鬼跟芈族是有一点像的,也难怪当时邬道长会把他捡回去了。
那句话怎么说,一丘之貉必定志同道合。
被唤起凶性的熊罴大煞咆哮一声,一下子把优雅放招的河神当头掀回去,失控的水流甩回去,抽翻了一排整齐的方阵。
“哎!你这!我是你这边的!”
“他们不听人说话啊!”
“这帮畜牲哪听得懂?!前头那宫殿看见没?鬼帝就在里面,谁快去把他生擒?!”
“吼——”
一只黑豹把放话的神将照肩膀一咬,随后马上被劈来的数十道神光震死,然而那下颌却还没松开,被晦气地甩了好几下,才摔掉。
“我去。”一位神明说。
灼来的烈焰将那豹尸焚尽,众人一看,原来是火德神君。
火德扬手朝天幕一挥,刹那间鲜红的光华大盛,一只朱雀顶替了先前凤凰待过的位置,照亮了一片混乱的荒野。
然后他就带着这烈火朝那座耸立山顶的深宫侵袭而去——
明韫冰瞳孔微缩。
涌来的瘴气在他手边括成一张极大的无弦弓,两头各是一只闪着眼的黑孔雀。邪气在手边化作一支长箭,箭尾的孔雀翎翩然曳地。
火德神君看见那大窗里,无弦弓之下的鬼帝缓缓地肩膀后撤,箭矢正对着自己。
他比上次更冰冷,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但莫名地令人难以移开眼。
粗大的蛇尾从他身后滑过,反射着寒光的鳞片就像他的皮肤一样冰凉,给人一种奇异的惊艳。
他仿佛从不为任何事停留的静谧双眼,第一次朝这里注视过来,然后——那修长的两指应声松开——
拖着长翎的箭矢宛若活物,眨着眼珠子在射程中迅速分身,转瞬之间就撇开难以数清的重重密影。箭矢绕着萌动的阴序,朝神明驻阵的明亮处刺来,仿若一片倒转日月的黑色大雨,铺天盖地漫射而来。
“啊——!”
一支黑箭刺破虚无的一瞬间,如临大敌的神将挥矛却刺空,茫然间一条巨蟒猛然扫下,闪避不及的神将即刻就被活活拍扁!
四大凶兽一下子冲破了那条序列严明的攻伐大线,宛如神明抢了他们的主公似的,咆哮着狂搅,这种“无法之法”在威力极其凶猛的时候还是非常不容小觑的——甚至有法力微弱的小神就在这样混乱的踩踏里直接陨灭了!
一时间扭转局势,凶煞顿时盖过了神明的气息!
黑雨像邪恶的魔法,疯狂滋长着阴暗的煞气。
——那原先正攻火德的箭矢,在离弦之际就迅速变作一条冰蓝的水龙,迎面正中烈火,顷刻间水火相撞,发出了近乎恐怖的一声,随即火德脸色一变,黑雾里一条水蛟猛然哮出,一下子就咬在他肩上,险些要把光明的神骨直接扯下——
就在此时。
半空中劈面一道金光,恶狠狠斩下,直接把水蛟一刀两断,切口处的光芒变成裂纹,转眼就把那邪凉的东西碎尸万段!
“是上神吗?”
“是玄帝大人!”
“领神大人……”
火德抬头一看,只见稍见衰色的寒蜮北境——也就是他们破门而入的方位,一场强大而不刺目的金光泼天盖地漫了下来,黑云堆叠的天空在这样的光彩里都显得有些美好。而金光之中是一个莲座,神明的仪容庄严肃穆,就好像凡世间上,全是他的信徒。
正是一直坐阵中军的上神大人。
勾陈上宫伸手一掀,看似轻巧,甚至优雅万分,但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顿时把黑土上爬着的猖狂的恶鬼掀起,四大凶煞被强悍的神力狠狠一刮,齐头撞在一起——头破血流,那动静震的朱雀都哀鸣一声。
风墙把所有还未落地的孔雀翎箭都打了回去,其中有一支正朝大悲宫——明韫冰脸面而来!
鬼帝伸手一拦,疾驰的箭迅速冲破掌心,血溅到眉尖,火辣辣的感觉。
奇怪的是,他迷狂状态的纯黑眼睛忽然收了起来,恢复了正常的眼珠,凝视着不远处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
当对方也朝他投来似是一眼时,周围的鬼物明显感到他们的主人心绪的起伏是那么激烈,就像一整个寒蜮都能在这种疯狂的涌动里毁灭重生数百遍。
呼的一声箭化黑雾,泼散而去。
“上神。”
那莲座很快在玄帝的下凡之时幻去,摇曳的金风随着勾陈飘动时,很快在他手里变成一把细窄的利剑。一只被剑光扫到个边的金毛犼惨叫着瞬间焦烂——正是法自然剑。
火德这声招呼只让持剑逼向大悲宫的上神分去了礼仪性的垂示一眼。
眼见这一幕的众神纷纷议论起来:
“上神要亲自诛杀这只鬼吗?”
“上神出手一向势如雷霆,所以轻易不动手的。”
“还不是这孽障太难搞了……我说,那真的不是哪位仙友下凡历劫吗?我总觉得这等容貌……”
“不是!!那真的是魂元一道的恶鬼!!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咆哮的这个是火德。
不过是不是亲手擒拿,反正作为主将,上神大人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说明。
他那把法器随心而动:为了古神的风度,一般是一把悬在天幕的巨剑,不“亲手”打打杀杀。但很少的时候,它也是可以握在手上的——如果上神想要速战速决的话。
“轰——!!”
古神纯粹的神力几乎是恐怖级别的,一下子就把那巍峨的宫殿毫不留情地削开了半个顶!
沙砾砖石狂喷流泻,大悲宫繁复幽深的内殿——以及鬼帝的寝宫全都暴露在了光里。
那重剑还想乘胜追击,然而却被几只尖声应召的凤凰魂给反过来,花瓣一样死死地顺势按了下去:
“砰——!!”
神明的法器竟然被灵兽的哀魂压过了一瞬,将那雪肤玄衣的影子吞进了一片尘嚣。
勾陈眉心微微一动,飞身而落,念诀欲调阳序来镇压,谁知那调令却坠向了深之又深的虚无。
——此地竟然没有阳序!
难怪神族能够被牵制!
就这么一闪念的松懈,断壁残垣的缝隙里暴涌出大量的藤蔓,那种类繁复到灵若是在都会一愣——数不清的花藤洪水一样把神明淹没,修长的枝叶将他的手脚死死扣住。
勾陈还未及反应,烟尘中闪出一个黑影,一把扣起他的下巴,那力气跟要卸他下来开神族头骨展似的。
那正是鬼帝。
他呼吸非常凌乱,那感觉不像看见死敌,而更朦胧些。但低头的动作半点都没犹豫,几乎是同一瞬间法自然剑劈空截断那个动作,一剑斩得藤叶乱颤,落了满地。
两人被分开,隔着几步的距离,和满目的疮痍。
明韫冰偏过头,咳嗽了两声——那样子更像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窒息,回过脸时连漂亮的眼尾都在笑着。
那种狂热几乎是触目惊心的,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眼神下保持镇定。
额上有所谓戒印的上神只看了一眼,就触电般转过头,然而那威力凶猛的长剑却没有马上回到他手上。
这种不必要的停顿本身就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更何况明韫冰还在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那目光比洗灵还要厉害,一眼就能让自以为大彻大悟的神明心里汹涌不止,连皮肤都似乎泛起细细的战栗。
比起历劫的凡人来说,上神显然是要更威严的,英俊的眉宇间有股自然而然的温和——那是受过了千万人跪在脚边膜拜景仰,才能显现出的风雨不惊的超旷。就像沉默涌流的温热大河,以一种近乎自然的温和状态面对整个世界。
就算是心里滔天巨浪,上神大人也未显而易见地慌乱,只有那双渺视远处的眼睛表露出一些不冷静的信息。
明韫冰像蛇类酝酿毒液一样在口腔里卷起自己的舌尖,然后箭步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扣住神明的下巴拧至正对面。
上神只看见他那张淡红的嘴唇,仿佛在冰里冷掉了颜色的荷。
“紫微宫古神,勾陈。”
他看的那么入神,以至于鬼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真正传进耳中,是那么惊心的冷静。
“我每天每夜地克制自己不要去找你,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出生过,或者是个不通道理的蠢货傻子,想的我就快要死了,不要你就要死了。”明韫冰每个字都像是把心脏捏碎了吐出来给他看的,那么疯狂又烈性,语气森寒到简直令人害怕,却令上神格外地心痛。
“没想到你竟敢送上门来……”
神明猛地一缩,却被恶鬼以更大的力气带回来。在一片纷纭的杂声里,神鬼的额头抵靠在一起,他看到了那双如冰双眼下的烈火。
“你以为我不敢要吗?”
那么炙热的火焰,像从寒冰里汹涌喷出的火泉,将寂冷浩渺的灵台顷刻占据。
神明心中一颤——
下一瞬明光大亮,一条金色的长龙发出一声通天彻地的吟鸣,猛地摆脱那囚笼逃脱似的游出!
大悲宫里的荆棘紧随着冲天而起,如一剑黑色的烟火,直追清云!
勾陈疾速而退,一把吐着黑火的刀流星斩月般追来,他反手一挡,天地间撑开一个巨大的光障,轰的一声炸得天幕上的云都清盘重列!
然而这却是伪招,下一刻地下破土而出一颗巨大的枯逢,一把拦住了神明的祥云,把他捞在了无数荆棘之中,拥抱全身的细密痛楚将他硬生生地扎回了原来的人形——
风——狂啸的风从耳边割去,呼——呼——
那么响,耳边像有一万只蝴蝶在飞。
就像一只被绊住的白鹤落到荆棘深处,蒺藜乱生、片叶俱无的大树上,疾风高天仿佛天地的悲怆伴唱,那只鬼魅忽而出现,獠牙在擦过那流利的下颌线时迅速收起,然后神灵只听见一大片惊声的:
“我的盘古大神啊!!”
“哎呦娲皇啊!!”
“他疯了是不是?!他怎么敢?!孽障!!”
纷杂的哗然像死去的万物一样在天地间急速退开,万忿穿身的孽畜把一口凛冽的悲风渡进了他的嘴唇。
被拦截在寒蜮境外的雷暴大怒一声,巨响却追不上日月媾和般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忘定时了,不过我快没存稿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还是摊牌吧:没稿可能又不稳定了。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