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个鬼。
有些人还没进门就把别人家里吃个底朝天了,还在这跟主人拐弯抹角装纯洁,真的是不要脸至极。
梁陈大步过去踹苏视一脚:“大早上的你上来干什么?你烦不烦?”
“斯文。”苏视摇了摇扇子,和蔼地回道:“再说现在都已经巳时了,早你个小金鱼。――我跟你说个事儿,跟我一起住那老头儿,哦,就是混在我们后面摸进来的,姓朴,他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昨晚一起睡,我说睡地请他睡床,他非不要,结果只好都打地铺,睡的我腰酸背痛,一早就没见人……行了别笑了,你有病吧。”
梁陈慢悠悠地道:“苏学士真是好智慧,在下佩服不已。”
“…………”苏视怒目而视。
这时朴兰亭起身道:“并非失踪,凡入义学,卯时起,去见素京开始一天的修学,每日都要捡些星沙,晚间还与不黯星。他或许是已经去了。”
几人都没太大听懂,但梁陈原本就要去看看,于是都出小楼,才出门,轻烟一晃,那拇指大的守灵变作常人模样,檀口丹唇,清雅如莲,竟是柳书贞的模样。
“她……不是不能出这楼吗?”梁陈才从她的梦中走出,不由地心里一软,又微惊。
柳书贞疏淡一笑,走到最前方,熟练地拨动鲁班座上的拉杆,云梯一折,又领着朴兰亭一行人走上前去。到了中转台,则又上前领路。
朴兰亭道:“路上可以走,到不了岸。”
这时半道上已经有些弟子跟了过来,或许是都有疑问同朴兰亭说,将他众星拱月般围着,梁陈和苏视落在后头。
明韫冰留在辛丑十一里,没有跟来,但梁陈能通过“血契”的联系知道他现在正安静。
他看着渐渐近前的大楼,那墙壁清透如水,但分明看不清楚里头的样子,口中问:“你信那老头说的话?什么降真,什么喜乐。”
苏视:“为什么不信,你觉得你是人吗?”
梁陈春风拂面:“我觉得我想杀人。”
“信不信的,你问我有意思吗?”苏视悠哉游哉摇那扇子,“信又怎样,不信又怎样?妨碍什么?改变什么?三阶天又不明儿毁灭,就算你是神,凭什么就轮到你去献命纾难?再说大家现在可乐呵了,哪来那么多糟心事给你操心。”
“我倒觉得有件事很有意思。”
“什么?”
“上古时期那点事无可考,但我嘛博观而约取,略知一二,”苏视煞有其事,“鬼帝说是死了,但其实却没死,还跟当时的领神勾陈上宫有过诡异的绯闻。现在有个老头又跳出来说他为了降真的号令大费周章,就为了给天生缺情脉的鬼帝补心,你看这……”
梁陈眉头一皱。
苏视:“我怎么觉得这个鬼帝,有点万人迷啊。”
“………………”
苏视:“老被人一见钟情……”
“你不要胡说好吗?!”梁陈不负众望地炸了,一巴掌把满嘴扯淡的苏视拍进了见素京。
那梯子下脚处也有个略站人的平台,柳书贞一上去,果真身影便慢慢烟灭,化成淡雾照原路逸散回去,她只剩半边身子时,梁陈掠过她,对她笑了一下。
守灵的半边眼睛里露出一点惊讶,梁陈随即被一口气喷了一肩:“梁远情我求你别在那发靓了行不行?”
他眼角隐隐抽动,略微颔首,一转身又要找损友大骂三百回合。
守灵缭缭绕绕地回到了卡在山脊的斋书台,立在画轴前,看到鬼帝一手支颐,一手拿着一本才从书架上拿出来的残卷,翻了一页。
那是柳书贞没有带走的札记,记的是些闺阁趣事,细读也颇有味。
守灵上前三步,而后双手交叠额头一磕,蝶落萍水似的跪下去,长发落在地板上。
“我主。”
鬼帝在骨墟里生出后,只一年便杀出名堂,此后万鬼入寒蜮认了主,在鬼帝加冕大典时,各自剖心送出权柄,落于眼中。于是他有一种特殊的帝令,只要对视,鬼族无不战栗而臣服。
守灵,自然也是鬼。
“我走的累了,”明韫冰发梢微动,风便似乎听他命令似的翻过一页。他眉眼宁静,然而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令人不安。声音更是如同一把厉冰,不动声色地沿着脸刮过去,又冷又痛,“各处都去过,是不愿落下一个该死的。不过一时犯蠢,不曾想到要把自己拆成两个来消磨罢了。”
他身上原本穿着十叠云山的素净白衣,此时领口却好像翻倒了一瓶墨汁,极深的黑从领子缝边处往下漫染,如同压城黑云,刹那就将晴光万里吞噬殆尽。
声音也仿若惊雷声动:“――你们就以为我死了?”
音落一刻,他像一枝墨池里择出来的素荷,腕与脖颈都愈发鲜明地白。
“不敢。”守灵将身子蜷缩得如同刺猬。
用这姑娘的身子如此,看着非常烦人,明韫冰掀起眼皮,冷冷地过了一眼,弹指一挥,皮囊的素雅如烟而逝,露出守灵最初的模样来――一只貌不惊人的常鬼。
他瑟瑟道:“各处阵脚已画就,只缺阵眼祭器,我等许久寻觅,只见一星半点而已,主上恕罪。”
明韫冰略微侧脸。
一缕黑烟从守灵肩上飘出,落在明韫冰半合的掌中,成了半张薄纸。
这纸写的什么,看都看不清楚,只从微微逸光的表面可知,并非凡物。但就是这巴掌大的一点,也可见蜘蛛网似的裂痕遍布,只是用鬼气略做拼接。
明韫冰手指一松,纸张就散了,又回到守灵身上。
他静思片刻,想定什么,复问:“湖中有何物?”
那离思湖十分阔大,山外山之下,距离极高,冰块四布,远看风平浪静,然而从鬼帝的眼中看去,湖中央却有一大团模糊不清的东西,上抵山外山,下临湖心冷石,像画毁了的巨兽。
守灵道:“一只灵兽。”
“您沉于湖底不过几年,这只雪豹便回到山中,立于湖中,盘踞不去。朴兰亭趁火打劫取了它的魂魄,此后它身形愈发虚弱,渐渐像已沉入第二重,看不见了。但偏偏还需要喂养,否则就吵闹不休,他们每十日就会乘舟去送食。”
明韫冰眼尾轻轻一动:“吃什么?”
“呃……”守灵冒汗道,“……吃辣椒。”
“不吃,滚。”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梁陈挡开手拿一把蘑菇串串的苏视,拒绝了他的热烈分享。
原来见素京,并不见素。
里头街道纵横交错,人来人往,颇有一番人间景象。一圈碧霄般的楼阁环形绕着,其上人来人往,就都是白衣的义学学子了。
京中各种楼宇屋舍,就像从人间繁华偷来的一隅,往来之人也都是寻常衣着,卖什么的都有,吆喝交谈,不绝于耳。所谓的一醉阁,就在最宽的一条街道上的中间,极高极大,里头人头络绎不绝,隔了老远就香飘十里,叫人口水直流。
梁陈在外头被雪山糊了一脸,又进斋书台被鬼帝捆了一夜,好歹看见了十条街的正常人,简直感激涕零。没想到这种纤尘不染的地方还有这么接地气的内核。
他仰头看去,“天”上有一方星图。
不黯星。
这星不同于太阳,映下来的光都好像萤火虫似的星星点点,又像一把流沙,淅淅沥沥地落在各处。梁陈发梢肩头上都有,伸手一碰,毫无感觉,这些星点转眼倒是自己不见了。
四周义学的石壁据说是一种叫做“温冰”的东西砌成,不黯星的光流下来,落到温冰里,会被盛住,作为光源,也蓄为星沙,据说只要专心,就可以打开温冰,取出星沙。
梁陈在石桥上看了半天,手边的一块砖就光华一闪,缓缓地浮出一个“取”字。他伸手一碰,手指直接穿透了那石壁,从清透的砖里抓了一小撮晶亮的细沙。
他一松手,沙就落入水面,星入银河一般,泛出一连串的细光。
这天星落时,将所得的星沙洒在水里,就能还给不黯星,池上会开出一种樊花。据说一旦开满了池子,西岭就会散学十日,朴兰亭会借阳春十日,把外头的冰雪换天,大家游玩,称为春社日。
不过樊花种类奇多,很难开齐,春社日总也攒不来,但朴兰亭有时会假装不知,说得圆满。于是基本是每年一回,照请不误。
梁陈走下石桥,道:“这里和上一阶天有差吗?我看倒更好。”
苏视无比赞同:“你看我有想回去的意思吗?”
此人心思比较歪,跟梁陈走了一会儿,又天马行空地想道:“这儿有好几个大美人,不如咱们一人娶一个,在这里安家算了。”
梁陈:“偶人。老皮。徐晓晓。”
苏视:“徐晓晓?谁啊。”
“谁叫我呢!”一声应答,两人转过去,就看到少女扎了个头巾,一身红色罗裙,立在个摊位边,旁边还有昨天看到的那几个学生,都换了常服,有两个还背着箩筐,筐里装满了火红火红的辣椒。
“原来是你们啊。”徐晓晓一挥手,梁陈眼睛就一痛,要被闪瞎了。
他定睛一看,这小姑娘手里一把光彩夺目的石头,值钱不知道,亮的人眼睛疼。还是那么品味差。
再一看,那摊位上一片流光烁金,哪个不是这种闪瞎狗眼的火彩石?
梁陈一阵无言,又看一眼他们背着的辣椒,不得其解,问道:“这是要拿来一边看书一边嚼吗?”
“那还睡得着吗?”先前那个酒窝少年回道。
“萧师兄又开玩笑,小心师祖罚你喊雪,”单眼皮少年卿晨笑道。
方脸师兄――周易道:“梁公子,你有所不知,我们是去祭山神的。”
苏视瞅了一眼:“拿辣椒祭啊?这山神祖籍该不会是巴蜀的吧?
梁陈笑道:“也许我们一道儿?正无聊呢。”
“这有什么不行的,”萧林广眼珠一转,“不过梁公子不是要来我们义学嘛?卿晨昨儿回去一说,我们好多小姑娘都开始争夺你周围的书室了,今天师祖却只字不提,她们好伤心。”
梁陈对这“师祖”没什么好感,心里戳小人,脸上微笑:“有缘千里自相见,有什么可伤心的。你们不是祭山神吗?怎么祭?为什么祭?不祭会有害么?哎,你们这地方,还有山神?”
“你好多话哦,”徐晓晓眨巴眨巴眼睛,“而且还是我们从来没想过的话。”
“我们只知道每十日要去一次,哪知道为什么,不为什么。”萧林广道:“就跟饿了要吃饭一样,你非要问为什么饿了要吃饭?我只能说,因为饿了。”
“………………”梁陈掐了一把辣椒花,心里慈祥地翻了个白眼,“……这辣子还挺红的。”
“那师兄你们一起去吧,”卿晨道,“我跟晓晓还得去帮朴兄想办法呢。”
这时苏视凑过来:“什么办法?那位朴兄是不是昨晚跟我一道儿睡的那位?诸位有所不知,他是我的结拜兄弟,兄弟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徐晓晓:“呃……”
卿晨:“正是,苏学士。你是真不知道啊……这位朴兄,真是倒了大霉了。”
东岭,抱朴义学正门。
这地方不愧一句钟灵毓秀,雪岭上寒梅,点点如胭。
老皮撑着一身病骨,走了过来。
他双手皲裂,也没有换上那干净衣衫,仍然是穿着在小酒铺里那一身破烂衣服,污垢堆的像经年未洗,已经长在了身上,洗也洗不掉了。
天清地白,他像一滴白纸上污点,缓缓地往前蹭。
昨夜没有睡着,和苏大人互相谦让了几回,他嘴笨,最后合衣缩在角落,看着苏大人一展衣袖,白鹤合翅般,潇洒落拓地睡下了。
夜里想了几回,也不管什么宵禁,终于是爬了出来,揣着怀里的几卷纸,在那错综复杂的梯子上胡乱摸索,费了很大功夫,出了西岭。
他知道这地方是一场梦,不堪沉迷。
那如烟如雾的正门感应到有人靠近,变幻了几种模样,复又无动于衷。老皮被扑了一脸清气,觉得肺腑里在人世里吸的浊气像一瞬间少了许多,又像老寒鸦入了新巢,颇为不适。
他搂紧了自己的臂膀,转过身,一步步地沿着这条正路,重新朝西岭走去。
一步。
“儿啊,整日混着算什么?你好歹娶亲吧,林娘的女儿已说定了,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一步。
“别淌眼抹泪的了,人死了,赶紧借钱把母子都葬了是正经,这么瘫在屋里,也难看啊。别发愣了,有什么用?我的儿啊,别哭了……这也是你的命。”
又一步。
“这老木匠家的儿子忒狼心狗肺,他老娘光顾他坠井死了,他一滴眼泪都不掉,不声不响就把人埋了,连声哭都没有,有这么当儿子的吗?也是真没出息,娘那么大年纪了,还得颤着脚给他淘米煮饭!要不是这样,能出事吗?这人成天弄笔,怎么也不见他拿点东西出来卖?”
白山黑水消失了,他从野坟地里回身,告别所有的亲人,走回城里。城门已闭,那一夜吹了整夜的凄厉北风,冻的人成了雕塑,以为会死,可没有,活蹦乱跳的很,依然回到了那桥下的烂屋子里。
木匠的屋子里到处是木屑、木料、木榫,进门就是尘埃漫天。
他拿出一块捡到的板材,搁在车床上,裁画墨线,量定尺寸,一前一后地锯了起来,咯吱咯吱的锯木头声里,木屑落在脸上深深、深深的沟壑里。
如同伤口里的盐水。
作者有话说:
追更的读者我看到你啦,谢谢哦。更新真的是龟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