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都明泉酒坊内,还不到迎客的时辰,酒坊大门紧闭,客座冷清,楚易之盯着对座气定神闲的男人,“欧阳羡,你这过河拆桥做得是不是也太明显了?”
男人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楚公子此话怎讲?”
“裴公子已失踪两日了,你的人可以动一动了吧?”
男人目光冷淡,“为何要动?”
“别忘了贺岚是怎么退的婚,你那个禽/兽兄弟要当众凌/辱她的时候,又是谁出手相助,若非因此开罪了欧阳家,他岂会困在陈都,步步掣肘,事事难为,他分明早就该回去了。”
“不是欧阳家动的手。”
楚易之皱眉,“你已经有眉目了?”
男人摇头,“我只知道不是欧阳家动的手,他们是有动手的准备,只是给人捷足先登了,具体是哪边的势力,暂时还不清楚。”他说着,目光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你已决心投靠敌国了?”
“扯远了。”
“他究竟是何人?”
楚易之没应声,依南征十数万大军对那人言听计从的姿态来看,此人必定举足轻重。
欧阳羡端起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靖南王眼下虽有连胜之势,可一过江陵,必逢水战,燕人最缺的便是战船,最想要的自然就是工匠,你手中的鲲玉令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倒希望你是真的不明白。”
楚易之陷入沉默,楚家世代执掌船舶司,为国君造船,十年前先帝率众臣巡视海疆,途中遇见风浪,船底被礁石凿穿。国君受了惊吓,一怒之下赐死了他的父亲,还将他满门剥去官身,降为奴仆。门下工匠心寒齿冷,为避祸端纷纷改名换姓,归隐山林,流窜江湖,曾立誓不见鲲玉令,永不出山,再不造船。司徒定海纠缠不休,同样也是为了那个东西。
欧阳羡反手将酒杯叩向桌案,“消息,我会继续查,但一切俱是私交,不涉国朝,相信楚公子也是一样。”
所谓当局者迷,楚易之知道,欧阳羡的态度代表了一大批南陈士庶的态度,那人把他的王爷保护得太好,一门心思想替他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却忽略了那位王爷含混不清的态度,才真正是令这些世家摇摆不定的关键。
“虽然我不确定他目下身在何处,但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战事紧急,若是王党抓了他,定会拿出来大做文章,若是世家拿他,如此不声不响,只怕是已经打着小算盘,要与那位靖南王做私底下交易,他的安危暂时也不用担心。”欧阳羡斟酌道,“如果此时此刻出手的既非王党,也非世家,他在陈都,可与人结有私怨?”
楚易之摇头,“初到江南,当不至与人结怨。”
“好,我知道了,有消息我会立刻知会你。”欧阳羡想起什么,起身离去之时忽又顿住脚步,“楚公子,要不要打个赌?”
“何意?”
“今日早朝我家老爷子信誓旦旦向陛下举荐了一支奇兵,声称威力无比,定能力挫燕军,我瞧着确是一支奇兵,不如咱们赌一赌,那位燕国的王爷能否过得了遂阳?”
楚易之对战事不感兴趣,奇不奇兵也与他无关,“我想一件事,前段时间魏国夫人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魏国夫人感兴趣的男子可不止一个。”
“我是说正经的。”
“若真是魏国夫人的手笔,按理早该带到王上面前请功去了,可宫中眼下也无动静。”
“这正是我奇怪的地方,若是有法子,最好叫人探一探魏国夫人的府邸。”
欧阳羡想起来酒坊之前刚刚得到的消息,“昨日午后,她的车驾已经离开都城。”
海上怒风惊走,远远挟来一道白浪窜天,顷刻劈开穹顶无边夜幕,死鱼一样挂在摇荡的船舷上吐了大半夜的人,天明时分总算瘫在船板上不再吵嚷。
路过的水手嫌弃地踢了他一脚,“头儿,这东西也太不中用了,我看还是扔海里算了。”
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五短身材,面膛黝黑,左颊上两条刀疤又深又长叠成十字,男人迈下船舱,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么?”
刚刚才搜过一遍的独眼嫌弃地嚷了一声,“哪有钱财,连个铜板都没有。”
没捞着好处的瘦高个阴阳怪气道,“不能吧?我明明瞧见胖子就搜出了一块上好的玉。”
“少他娘的睁眼说瞎话,谁摸着东西了!”胖子捂紧腰包当场反驳。
挺在船板上的人手脚软得没有半分力气,挣扎半晌到底没能爬起来,裴景佑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数日前,三哥告诉他可以回家了,但却非要叫他先走一步,他拗不过自家哥哥,只好先来华亭港等候,谁知三哥没等来,却等来了欧阳家的私兵,他被护卫强行送上船,路上竟又碰见了打劫商船的海盗,之后受伤落水,再睁眼自己已经在这条几乎被风浪摇翻的大船上了。
他知道是他冲动而为,出手教训那个登徒子,得罪了南陈数一数二的大世家,不仅给兄长添了许多麻烦,连回家的日子都延误了,如今又出了这种事,也不知道三哥那里怎么样了。
他攀着身旁垂挂的渔网艰难地仰起身来,独眼跟胖子因两句口角,又或是因他身上那块玉佩,已经扭打在了一起,其他海盗聚在一旁起哄看热闹,好像生怕两人不是动真格的。
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独眼跟胖子身上,人后的小矮子悄悄绕过桅杆,还想再搜一遍,瞧瞧有什么落下。
裴景佑担心兄长安危,已经是心急如焚,方才气力已尽,不得已才由着他等搜身,此刻风浪平息,船也稳当了些,他稍稍缓过劲来,察觉到有人靠近,当即一脚踹开胆大包天摸上来的海盗。
小矮子连滚了两个跟头撞上船舷,磕得直叫唤,船上众人骂骂咧咧,尽皆闻声望来,“哟,这软脚虾在咱们这儿逞起威风了。”
“二哥,他踢我,快点宰了他!”小矮子见人群中粗壮的汉子已经迈着阔步走了上来,连忙捂着脑袋干嚎起来。
那汉子拳头捏得“咔啪”响,“小子,在爷爷的地盘上撒野,我看你是找死!”
裴景佑也早窝了一肚子火,他好歹是堂堂燕国卫尉,岂能当真怕了一群海贼,他运足气力,结结实实架住对方砸来的重拳。
众人来不及反应,只听船老二一声痛呼,眨眼已给人反压在了下面。
船上的海盗又惊又怒,“弟兄们,宰了他!”
若在陆上,裴景佑当也不避这群乌合之众,可没等他再多赏对方两拳,一个浪头砸来,船又晃得他胃里翻江倒海,船老二察他松懈,立时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船板上。
海盗们抽出兵刃,叫嚷着一拥而上,裴景佑辅一交手尚能以气势夺人,体力不支渐渐便显出劣势,眼见已给人逼到船尾,退无可退,他瞥眼下方浓稠如墨的海水,把心一横,刚要往下跳,忽见海面上一艘快船如离弦之箭,劈风斩浪破开浓雾正朝这边驶来,他定睛一看,船头倚剑备敌的竟都是兄长身旁的暗卫。
陈都周边地形,裴景熙烂熟于心,车辕出了西城门一路向北,走了三个时辰零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他没记错,这个地方应该叫做积云山。
在陈都这些时日,只有那位魏国夫人行事令他最为不解,魏国夫人手下的江湖势力既是吴王的爪牙,但这位夫人派来跟踪监视的人虽不少,却迟迟没有其他动作,他隐隐猜到,对方应当是不想惊动旁人,如此一来,个中目的就更加令人好奇。
欧阳父子睚眦必报,先礼后兵,敌人已经急不可耐要出手,离开之前,他将大半扈从安排到了弟弟身边,只盼五弟能平安上船,莫要有什么变故才好,魏国夫人捷足先登将他“请”到这里,倒是为他挡下了一劫。
迎面而来的脚步声舒缓轻盈,随风流散的脂粉气在房中逸散,来人在身前不远处立定,“燕国四大家之首,不亏是裴氏子弟,哪怕这般处境,风仪气度也仍旧令人侧目。”
“夫人过奖了。”
“夫人?”女人轻声笑了一下,跟着又怃然叹息,“说来,你该叫我一声姨母。”
裴景熙面生不解,母亲族中姊妹众多,未闻哪个流落异国,客居在外,甚至还勾连江湖势力,替敌国君王效命,“夫人此话怎讲?”
“你娘难道未曾说起,她还有一个妹妹。”
闻听此言,他心中疑虑更深,“当是……说起过。”
面前人忽而冷笑,“她是不是说,我在出嫁的路上突发疾病,已经死了?”
裴景熙没有应声,母亲的确是这么说的,可如今听对方的口气,似乎另有隐情。
魏国夫人忆起旧事,越加感慨,她也并不指望能从一个小辈那里听到些什么,索性换了另一副口吻,“你娘这些年,过得好么?”
母亲提起这位姨母的次数虽不多,但每次谈起,总是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似有难言之隐,面前这位既为敌国谋事,多半是敌非友,“女子嫁为人妇,少不得辛劳苦楚。”
“可我听说相爷宠爱夫人,不单无一妾侍,甚至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夫人独掌相府,事事说一不二,膝下子女更个个出类拔萃。”
“夫人言重了,祖母尚在,家中哪里轮得到母亲说一不二,至于子女,如我这般也称得上出类拔萃么?”
“你已经好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双腿,没有说话。
“怎么好的?”这话问得漫不经心,可面前人刚刚转好的语气却不知不觉再度染上愠怒。
“偶得……灵药。”
“如何偶得?”
话到此处,已是有些咄咄逼人,裴景熙陷入沉默。
不等他答话,女人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瞧我,无论灵药是怎么来的,足见这药是真灵,你能好起来,我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我与你母亲多年未见,心里十分想念,得空多跟我说说阿姐的事情。”
孟子青准备了一堆好话,打算阴曹地府见了阎王爷的时候跟他老人家说,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准就安排他投个好胎,下辈子能体体面面去见心上人。
小王八蛋嘴上不把门,床上老骂他,他嘴上不说,心里可介意了,虽然他生意不好,也没正儿八经伺候过几个老爷,可伺候过就是伺候过,伺候过就是脏了,烂了,就是下贱恶心。
下辈子叫他投个好人家,最好是哪个大人门上的小姐,能嫁给殿下当媳妇儿的那种。
说起上路,他没半点怨言,别说他对皇子殿下又绑绳子又动手,还大胆下药,就凭他这些年的“大不敬”,已经不知道够他死多少回了。
王少爷到底还是顾念旧情,没叫他受一点疼,遭半点罪,简直一点知觉没有就过去了,之前他还挺怕对方赐他一个凌迟车裂,断手断脚的死法。
孟子青身上轻飘飘的,他睁开眼,先瞧见的不是黑白无常,也不是牛头马面,而是那个他一早就打发回家过年的丫头小桃,他心里一凉,心说,小王八蛋杀人灭口,不会连个丫鬟也捉来宰了吧?
不等他开口,小桃喜极而泣,“我的爷,你可醒了!”
这一喊不当紧,外头两个小厮也慌忙掀开车帘,把脑袋抻进来,可怜兮兮齐齐喊了一声,“爷!”
孟子青这才觉出不对来,阴曹地府也太亮堂了些,而且身子底下怎么还一个劲儿晃荡,他叫小丫头扶着慢慢坐起来,半晌才瞧明白晃荡的是他们坐的这辆马车,他朝外瞅了一眼,一片荒郊野岭瞧不见半缕人烟,“这是……哪儿?”
作者有话说:
悄咪咪冒个泡,试试系统好了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