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伯玉是在觐见皇帝的路上被拦下的,拦他的是寒露宫的小奴,长得聪明伶俐。
“涂山爷爷,主子临走前特地交代我告诉你,叫你千万不要去见皇帝,更什么事情也莫对旁人讲。”
“你是小安子?”
“是,涂山爷爷。”
“你家主子怎么样了?”
少年一脸烦恼,“给陛下关进宗庙了。”
涂山伯玉沉默一瞬,“那我先去看看他。”
“哎,那我回去拿床被子,涂山爷爷替我给主子送去吧,他自蜀中回来就一直病殃殃的,也不肯说究竟哪里不好。”
涂山氏献宝有功,受皇帝尊崇,陛下虽令六皇子在宗庙思过,却并未下旨不许旁人探望。
慕容胤瞧见来人,面上无光,“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涂山伯玉进了暗室,见守卫走远,这才拔直佝偻的脊背,用回了自己的嗓音,“为何不叫我对皇帝说明真相?”
“你预备对他说什么?”
“都说了。”
慕容胤笑着接过他递来的棉被,老老实实垫在身后。
涂山伯玉见他行动艰难,“你的伤……”
“不要紧。”
“我对皇帝说明真相,他就一定会明白行刺一事与你无关。”
“你傻么,行刺一事要不了我的命,但你告诉他实情,却会为你阖族惹来滔天大祸。”
涂山伯玉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你预备如何告诉他真相?”
“当面取下伪装,难道还不足以取信君王?”
“那你知道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君王会如何看待你的伪装?”
“我不懂。”
“若我是燕国皇帝,你当着我的面卸去伪装,现出一副少年模样,我不单不会相信你的任何说辞,相反必定会以为涂山氏真有能令人返老还童的至宝,涂山昊天为了防止外人觊觎宝贝,窥见他长生不老的秘密,这才信口雌黄捏造了一个孙儿。”
“可事实并非如此,而且唯一的一颗木还丹,我已献给燕王了。”
慕容胤轻叹一声,“人心都是不知餍足的,更何况是帝王之心。”
涂山伯玉担心地望着他,“那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老头子关我几天,这事就过去了,再不行贬为庶民,流放边关,反倒更好。”
“总归是我连累了你。”
“你若真不想连累我,就快回去吧,不然外头那些人又要编排我勾结外邦,图谋不轨了。”
涂山伯玉依言起身,“那我先回去,合适时再来看你。”
“回去吧,不用再来了,我一个皇子还能给人怠慢了不成。”
栖霞宫内,慕容誉守在母亲床前。
张氏心疼孩儿,“我儿,母妃已经无碍了。”
“母亲吓坏我了,天大的事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你姨丈可查出来,究竟谁想害你?”
慕容誉默然良久,“刺客是左家的人。”
张氏又惊又怒,“果然是太子!”
慕容誉心里又羞又恼,“母亲既然也知晓不是六儿所为,为何又在寒露宫闹这一出?”
张氏抓住儿子的手,“该说的你姨丈想必已经告诉你了,你以为六皇子跟我们果真还能够相安无事吗?”
“姨丈说的……难道都是真的?”
“事到如今,母亲也不能再瞒你了,誉儿,不是母亲不想叫你独善其身,可那些独善其身的人,到最后哪个不是尸骨无存?”
慕容誉六神无主,“可是母亲,我们势单力薄,就算是争,能争得过谁呢?”
“我儿,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要跟谁争什么,而是自保啊!再不自保,莫说你自己,连母妃只怕都会被人扒皮拆骨。”
上元夜吃了大亏的裴家五少爷在床上躺了几天,又变得生龙活虎,得知六皇子给皇帝关了起来,直说罚得太轻。
“他这种人就该关进天牢,上十大酷刑!”
“这般深仇大恨吗?”裴景熙探望弟弟,当面听了一通胡言乱语。
裴景佑恨恨,“总之自他在学宫内辱我三哥,我就跟他势不两立了。”
“好大能耐,跟皇子势不两立。”
裴景佑一脸不屑,“就他?就算我不收拾他,也有得是人想收拾他,既不得皇帝宠爱,母族又都是戴罪之身,落魄成这般还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裴景熙劝戒弟弟,“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给大哥和父亲听到,少不得挨骂。”
“父亲大哥面前,我才不说。”
“五弟,你可知晓,六皇子与三殿下母子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裴景佑在宫里当差,零零碎碎也听人提过一些,“据说淑妃娘娘先前是先皇后的陪嫁,三皇子殿下自出生后也一直养在先皇后跟前。”
“既如此,为何反倒成了仇人?”
“先后娘娘离世没多久,娘家孟氏牵连进了当年的一桩科场舞弊案,阖族上下被抄家流放,紧跟着皇帝又立新后,宫中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肯定是慕容胤自己诸多不如意,也见不得旁人安享太平,觉得从前的婢女做了贵妃,从前的仆人有了尊位,他自己反倒在冷宫度日,心中不平,才在街上口出狂言。”
“是这样么?”
裴小五哼了一声,“肯定是这样,他那个人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一心想争功,又没那本事,年前出使蜀中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才求得皇帝恩准,结果灰头土脸跑回来,颜面扫地心里肯定有气。”
裴景熙怔住,“跪了一夜啊……”
“哎,三哥,你叫景松回来做什么?他可是我特地给你挑的。”
裴景熙回过神来,“他是你身边的老人,服侍你得心应手,我那里人手足用了。”
一卷经文,孙氏翻来覆去地念,佛堂里鸦雀无声,自两个儿子上元夜遇险以后,她便终日难得清净。
姚嬷嬷捧来煮好的香茶,“夫人,歇歇吧。”
孙氏吓了一跳,念珠也从手中滑脱,抬头一瞧菩萨慈眉善目,越发觉得心虚气短,“奶娘,你说我是怎么了。”
老嬷嬷皮笑肉不笑,“怎么了?夫人这是心里有鬼,是菩萨也镇不住的心魔。”
孙氏嗔了一眼口没遮拦的老仆,接过对方递来的茶盏,“谁会这么大胆,当街行刺老大跟五儿?”
老嬷嬷装傻充愣,“不是六皇子吗?”
“奶娘!”
老嬷嬷气得很,“夫人晓得六皇子做不出这种事,即便是为了三公子,也做不出伤害大公子跟五公子的事,既如此,为何不去同老爷说?不去同大公子说?不去同三公子说?反叫六皇子含冤受屈,叫真正的刺客逍遥法外?”
孙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奶娘也来责备我?既不是那竖子所为,他为何一口认了!”
老嬷嬷说来就叹气,“夫人哪,六殿下是为三公子舍过性命的人,三公子重病之际还念念不忘叮嘱夫人善待殿下,夫人也年轻过,殿下能舍的不能舍的都舍了,成全了三公子,成全了夫人,独他自己什么也没剩下,还背了一身恶名,夫人为圆一个谎,往后少不得要对三公子说上千个谎,万个谎,夫人还能向哪里去求心安?”
“三郎他已经忘了,这是上苍的安排,他是大名鼎鼎的天玄正宗,蜀王的人头也能说砍就砍,世上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情,皇帝将他关起来,也不过是应付淑妃母子,关几天就放了,应当……不打紧的。”
老嬷嬷摇摇头,终于还是退出了佛堂,她劝是如此劝,心里也晓得夫人为难,人生在世,谁不为难。
星竹憋了好几天了,他见房里没人,暗搓搓凑到主子身边,“公子……”
裴公子抿了一口手里的淡茶,“你想说什么。”
“六殿下真给皇帝关起来了?”
“嗯。”
“为什么呀?那天……那天……”
“你想说三皇子与大哥遇刺之时,六皇子明明同我在一起?”
“嗯……嗯!”
“行刺暗杀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当然是安排手下人去做。”
“可是……”
“你想说他若早有预谋,为何没动手之际就在人前大方厥词,即便真是他做的,事情败露,旁人躲都来不及,他却反倒专程前往京兆府领走刺客,这么做实在不合常理。”
星竹听他主子把他想问的都说出来了,脸上越发不解,“所以为什么呀?”
座椅中的人缓缓摇头,究竟是什么人,叫他宁愿认下罪名,也一定要袒护到底。
宗庙里的暗室是一间无门无窗的石室,是太/祖皇帝为了自省特别修建的,后来便成为皇室惩罚宗室子弟的地方,虽无监牢之名,实与监牢无异。
石室建在宗祠地下,室中又湿又冷,慕容胤伤病交加,昏昏沉沉,也不知挨了多少日子。
皇帝在一个无风无月的晚上只身前来,甚至连李珲也没带在身边。
父子二人在石室中隔着一条低矮的小几面对面坐着,皇帝率先开口,“老三求朕放了你。”
“我稀罕。”
慕容肇最恨的就是六儿这狗脾气,但他忍着没发作,“想不想知道朕同你母后的事情。”
慕容胤抬眼看向面前人,“母后?”
“对,朕的发妻,你的母后。”
皇帝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年轻的君王邂逅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那时他初登帝位,意气风发,认为全天下都应当顺从他的意志,他不顾宗室的阻挠,也未曾问过对方的意愿,一道圣旨便将那女子召入宫中,立为皇后。
大婚之夜,皇后不愿侍寝,惹得君王大怒。
成婚之初,不识时务的女人心怀旧爱,对帝王冷若冰霜。
年轻气盛的君王,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为了挽回颜面,自然想方设法要令她屈服,比如收了那个对他满眼崇拜的小宫女,甚至允许她怀上龙嗣。
原以为皇后顾及脸面,总该有所作为,可那个顽固的女人不单毫不介怀,甚至将婢女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疼爱教养。
君王软硬兼施,耗尽心力,也用过强,甚至天真地以为,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就能安分,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为了反抗,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身子,也不肯为他生下孩子。
再后来,君王忍无可忍,不惜以那个男人的性命相挟,逼迫皇后留住孩子,为他诞下麟儿。
孩子出生的那几年,帝后的关系总算稍稍缓和了一些,君王原以为长此以往,伴着孩儿长大,他总有一天能得到那个女人的心,但好景不长,元平六年秋天,皇后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病死了。
那个狠心的女人也最终舍下儿子,丈夫,为另一个人践行了生死相随的诺言。
在那个初春的夜晚,慕容胤感到周身血脉寸寸凝结,冷得四肢发抖,浑身战栗。
幼时每每想要母亲的怀抱,总有宫人说,娘娘身子不好,不能吃力。不管他再怎么听话懂事,也无法令母亲开颜。无论如何纠缠,母后留给他的总是一个背影。
他以为是自己失去了母亲,却原来是母亲抛下了他。
临走前,皇帝说,“你母后临终前曾有遗言,誉儿无辜,张氏当赏,这是你母后的意思,出去后莫再为往事耿耿于怀。”
慕容胤走出石室的那一刻,脚下有一万种孤独,身后是无边业海,放眼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供他容身。
他走出宫苑,不知不觉竟又来到裴府的偏院,院子里漆黑一片,主人又没点灯,他走上前去,却到这时才忽然想起,连裴景熙也没有了。
“公子,小心点……”
院子里主仆二人轻手轻脚,不敢闹出半点动静,星竹昨日跟主子说了封住的小院和里头那只桃妖的事,主子听了非要来,还非得趁看门的杂役睡熟了,叫湘竹偷了钥匙悄悄来。
“星竹,你看看院子里都有什么?”
星竹吓得冷汗直冒,“桃……桃妖。”
裴景熙皱眉,“哪有桃妖?”
小奴痴痴望着面前那株繁花似锦的桃树,“就……就在院子里,正经的桃树不会在这个时节开花的,肯……肯定是妖怪。”
裴景熙接住落进掌心里的一片花瓣,“已开花了吗?”
“开……开了,主子。”
“还有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