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斐跟着不靠谱的主子离开丹井,“真的要放了他?”
“难不成杀了?”
“杀了一了百了,留下后患无穷。”
慕容胤微微一笑,“可以啊,做了天子近臣,倒是学会审时度势,顾全大局了。”
“真的要放了他?”顾斐又问了一遍。
慕容胤回头瞅了他一眼,“那你到底是要顾全大局,还是要听我的?”
顾斐噎了一下,“明知故问。”
“那你问我,不也是明知故问吗?”
顾斐承认他是明知故问,主子摆明了不想将那少年怎样,但如他所说,那人若真将此事传扬出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对了,你今夜出来替我办事,回去不会挨罚吧?”
顾斐照实答道,“我来时请示了老祖宗,是得了准的。”
慕容胤虽不知道顾家老太爷何时这样好说话了,但好歹省去他一桩麻烦。
涂山虎瞧见从殿外进来的人,拳眼将眼睛揉了几揉才确定自己未曾看错,他赶忙站起身来,风风火火拔腿迎上去,“阿鹰?真的是你!这些日子你究竟到哪儿去了!”
诸少年及殿中族人闻声,也急忙拥上前去,关切询问。
涂山鹰张开干裂的双唇,哑声应道,“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掉进猎人的陷阱,爬不上来,在陷阱里呆了几天。”
“那你没受伤吧?”涂山显也焦急指引,“那边有大夫,医术可好了,你若伤着了,快叫他给你医治!”
涂山鹰闻声望去,果然瞧见几位医者正在挨个给受伤生病的族人疗伤诊治,殿中灯烛明亮,炉火温暖,族人换上了棉衣,盖上了棉被,锅里煮着喷香的吃食,真是从前想也想不到的优待,“大家都在么?”
“在,其他人护法与几位族叔已经在找了,大长老正在里面与道长说话呢。”涂山显应声说道。
涂山鹰点点头,不再言语,旁人见他疲倦,忙将他让到火炉旁歇息。
那日涂山鹰追踪扮作蜀人模样偷盗婴儿的歹人,一路追到这万寿宫。
本欲捉住真凶前去投案,以证族人清白,不想这道宫内高手如云,他身手不济,暴露了形踪,叫人捉住关了两天。
好在,此处守备不严,他趁着守卫换岗之时逃了出去,并且终于叫他寻得门路,摸进了丹井,却没想到会看到那令人发指的一幕。
这宫中道人冒蜀人之名猎取婴孩,为燕国的皇帝炼丹,走得一招好棋,蜀人这替死鬼当得该,当得好。
原本他是要被那群无良道人扔进炉底作柴炭的,是那人及时出现救了他,又一次救了他,可他半点也不觉感激,因为比起相救,那人更像是来灭口的。
他是燕国的皇子,作恶的是他父皇的宠臣,不单作恶,还卑鄙无耻,要嫁祸给旁人。
这秘密是不能给人知道的,一旦给人知道了,就像燕人令蜀人声名狼藉一般,他父子也必定为此身败名裂。
但那人并没杀他,甚至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既不曾辩解,更未对他有半句嘱咐,不知是笃定他不会说出去,还是觉得即便他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族人躲过了外间突降的暴雪,有了安身之所,有了裹腹保暖的衣食,他该如何报答,如何感激?
他曾发誓要一辈子感激的人,也不过是个自私的小人,那人不敢揭穿真相,不敢昭告天下,不敢为蜀人正名,只能用眼前这些恩惠来弥补。
这一切根本不是燕人的慈悲仁善,而是蜀人用性命和尊严担下了本该那位君王担负的罪责。
他接过族叔欢喜递来的吃食,却一口也吃不下,就好像这一口吃下去,就代表他原谅了那人为了他的父亲,他的国家,对蜀人所做的一切。
不能原谅,永远也不能原谅,就像他一路走来,蒙受的那些耻辱一样,无法解脱,不能释怀,注定成为终生的烙印。
君王兴师动众出宫的消息,就像万寿宫仙长羽化的消息一般,顷刻传遍了燕京城。
无知庶人尽皆设案焚香,争先恐后率领家人,朝着仙人飞升的方向跪拜祝祷,祈求福禄。
斋堂里不问世事的裴家老祖宗更是三更半夜将府里所有主子奴才全叫到了前院虔诚礼拜。
暖阁那间光亮全无的主卧内,瘫在床上的主人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院子里闹哄哄一阵,人群像是一下子涌去了前院,四周又变得安静下来。
他对着房门唤了一声,茂竹没在,母亲遣来的丫鬟婆子没在,连方才廊外走来走去的小厮也没在。
紧绷的皮肉下隐隐开始抽动蜷缩的筋脉带来一阵接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折磨了他二十几年的病症再次发作的前兆。
不,不是病症,是体内与他共生的蛊虫正在和他抢夺这副躯体。
他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感受到它的肢节正在剥离他的皮肉,钳口正在啃咬他的肌骨,触角正在吸食他的血液。
他怕极了,想叫它停下,更想叫它离开,但疼痛扼住了他的喉咙,阻止他发出除了惨呼以外的任何声音,可他不能出声,一个大男人岂能因扛不住疼痛而脆弱呼喊。
冷汗沁湿颈下的方枕,身下的床褥,他费劲地解开缠在颈上的乱发,可断落的发丝抓掉了一把又是一把,那只被发丝缠住五指的手,因恐惧而僵握在半空中。
他忽然明白,也许那晚做的并不是一个梦,他只是在梦中预见到了自己临死之时的情状。
他将被角团塞入口,堵住喉中因痛楚而溢出的呜咽呻/吟,尽管外头没有人,可依然害怕叫人听见,怕外人闯进来,瞧见他丑态百出。
这难堪的最后一程,谁都能旁观,独那人不可以。自小他便没有几个好模样能见人,只盼心上人记得那些足矣,旁的可千万不能给他瞧了去。
一夜呼啸的风雪落下,东方露出一片白,赵唐与身边人并肩走在燕都渐渐热闹起来的市坊中,“殿下,那些人头,果真都是你砍的?”
“是不是十分的圆整?”
赵唐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干笑两声,“殿下可真会开玩笑。”
慕容胤耸耸肩,他找顾斐干私活,也知道瞒不了顾家,听说这小子现下正是顾老太爷面前的红人,可是……这家伙囫囵话都不会说,究竟是怎么红起来的?
赵唐抬手取下顶冠,这身刚刚罩上的官服,是时候该脱了。
这一回,他脱得心甘情愿,心悦诚服,他配不上这项上玉冠,更配不上这紫袍金带。
他望着市坊中为生计往来奔波,任劳任怨的燕人,若是在家乡,这中间定然也能瞧见他父亲,母亲,兄长弟妹的身影。
胸中意气翻涌,他情不自禁咏起一支乡野小调,“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
歌声未落,道旁蓬头垢面,倚墙聚坐的乞丐已大笑着敲起杖碗,高声唱和,“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赵唐大笑三声,信手投去半两碎银,听了一路谢赏的吉祥话。
行至巷口,他忽而驻足,“殿下,我想去拜祭一位义士,殿下可要同去?”
慕容胤口中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少去那副热心肠,怕是再没人能烧出那般味美的疙瘩汤了,说到底是他管了一桩闲事,拖累了老人家。
两位老人的棺椁依旧停在院中,谁都没有进去,赵唐在院外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大礼,“赵某人半生愚昧,误入歧途,老人家舍身取义,醍醐灌顶。”
慕容胤亦长揖到底,拜了三拜,方立起身子,墙角里蹿出的狗儿忽然扑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角。
他弯腰将长大了一点的狗儿抱将起来,“阿婆去了,往后无人赏你肉包吃,恰好我的寒露宫还缺一条的恶犬,你去是不去?”
赵唐望着他手里那只巴掌大的狗崽子,听他所说,只觉哭笑不得,“殿下确定这是一只……恶犬?”
狗儿“汪汪汪”朝墙角叫了一阵,慕容胤循声望去,从墙边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乞儿,正是他那日在竹筐底下捡到的孩子。
眼见童儿衣衫褴褛,又成一副乞丐模样,想是老阿婆一死,邻里亲旧也再容他不下,他放下狗儿走上前去,“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脏猫一样的奶娃娃没有说话,只瞪着他身旁的大官,瑟缩着后退了一步。
赵唐也认出了当日跟随余婆子上堂伸冤的小儿,面上露出羞愧之色,知趣地立在原地,未再往前去。
慕容胤长叹一声,“赵大人,安排个手下,将他领去万寿宫,与族人相聚吧。”
赵唐点头应下,慕容胤见这孩子依旧满脸抗拒,伸手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能说出来,毕竟,他才是那个最没有立场说话的人。
安排好了小崽子,两人离开松子巷。
赵唐欲回府衙料理琐事,“殿下是要回宫去么?”
慕容胤人还没出巷子,目光就已经粘上了人群中那位仪态端庄的夫人,听人发问,他一把将狗子塞进对方怀里,“叫人给我送回去,我去办点事。”
赵唐手忙脚乱接住怀里挣扎的狗崽,望着说走就走的人,“殿下何处去?”
“去拜拜丈母娘!”他说着拨开人群急匆匆追了上去。
赵唐愣住,这位殿下好似并未婚配,丈母娘又是何来?
老太医昨晚叫六儿闹得一宿没睡,原本今日便想过来瞧瞧,谁知一清早裴府的小厮已慌慌张张来前叫门,领着他乘车一路赶来。
他满脸忧虑地坐在床前的矮凳上,搭着那人的脉,“三郎,这症状可久不见发作了,如何昨夜这般来势汹汹?”
茂竹眼泪窝窝立在一旁,昨夜老祖宗非嚷着叫所有人去拜神仙,主子发病都没人晓得。
他随院中下人拜祭完回来,进了门可差点没将他吓死,主子一折腾又是整夜,还不肯叫旁人晓得。
“不瞒伏老,原先是六儿劳神费力,夜夜替我舒理经脉,叫我安枕。”
老人家好不诧异,“那小子竟还有这般能耐?早知如此,便不叫你父兄张榜另寻了。”
“寻来不是更好,往后便不靠他了。”
老太医摇头叹气,“六儿何其聪慧,你到底想瞒他几时啊?”
“瞒得一时是一时,他年纪还小,生离死别,我怎忍心。”
“可也不该叫你娘来对付他。”老太医想起昨晚风风火火从他府上离去的人,夜里下了那样大的雪,也不知那小子寻着毛皮子没有。
“伏老觉得,我还有其他的法子吗。”
相府的门房是个精瘦的老儿,已在裴家勤勤恳恳干了三十多年,眼见天色已暗下,他照常要去关闭大门,谁知老远竟见夫人提着衣裙神色惶惶往家走,丫头们撵在后头,也个个喘得满脸通红,还不时担心地回头张望,好似正有什么人在背后追赶。
孙氏好容易到了家门前,刚要松上一口大气,一扭脸竟又瞧见那小子笑吟吟立在跟前,直吓得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
慕容胤赶忙将人扶住,“阿娘,当心!”
孙氏气得眼晕,叫人一路娘长娘短,喊得她寒毛直竖,头皮发麻。
她稳住身子,忙不迭推开对方的手,“六殿下,算我求你,你可千万莫再折煞我这妇道人家!”
“何来折煞?三哥哥的娘亲,就是我的娘亲,我定当与他一起,一辈子孝敬娘亲,爱戴娘亲。”
孙氏不愿像个泼妇一般大发脾气,可这小子也太不识趣,简直像块牛皮膏药一般,粘了她一整天,甩都甩不掉,“六殿下,你再这般无理取闹,即便你是皇子,我也对你不客气了!”
“娘亲不须客气,你打我便是,打完叫我去见三哥哥,随你怎么打都行。”
孙氏瞪着面前一脸乖顺的人,恨得牙痒,她算是服了这小子胡搅蛮缠的功夫,眼见得那张脸上青紫摞青紫,巴掌印子还未消,尚不知是谁人打的,他竟还好意思来她跟前卖乖!
“天色不早了,六殿下还是回去吧,妾身也要回去歇着了。”
“念在我陪娘亲转了一天街的份上,叫我见见三哥哥可好?”
孙氏直想赏他一巴掌,陪她转了一天街?他怎有脸说!分明是她叫人在街上撵了一天,若非要顾着相府的脸面,早叫官差将他弄走了!
“六殿下,你勿要再来纠缠,念在你年少无知,上次的事情就算了,待熙儿身子好些了,我定当再为他安排婚事。”她说着转身迈上阶梯,领着丫头径直朝府里走去。
慕容胤穷耗了一天,没半点进展,都到了家门口,哪能此时放弃,他忙追上前去,“阿娘稍候,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孙氏顿住脚,狐疑地回头瞅着他,“什么秘密?”
慕容胤正正胸前汗湿的衣襟,老大不好意思地实话说道,“夫人,其实我有一位很厉害的师父,是江湖上顶厉害的高人,他武艺强悍,内力深厚,且将本领都传给了我,我能替三哥疗病止痛。”
孙氏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殿下,你怎不将牛皮吹上天去?即便你未曾诓我,可用得着你么?应招而来的武林高手马上就要入府,还能少了人替我儿理疗?”
慕容胤尚不知有此事,听了心中大急,脸色也不觉当场沉了下来,“那些来路不明的人,你们竟当真放心叫他接近三郎么!”
孙氏呼吸一窒,叫少子突如其来的威压骇得打了个寒战。
她反应过来,越发觉得活见鬼,她原本就觉得这小子一身的血腥气,想不到脸色一变,竟吓得她心胆破碎,“叫你接近三儿,我更不放心!关门!”
大门“嘭”得一声在面前关上,慕容胤难掩失望,裴景熙说了不见他,便是不见他,他不想那人左右为难,可是看样子,要叫他娘改变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