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人便容易冲动而为,赵唐昨夜自斟自饮,喝了二两小酒,酒劲上头,奋笔疾书,写了三份奏章。
第一份言辞激烈,落笔如刀。
引经据典先骂了万寿宫那个丧尽天良的黑心老道,后骂了为求长生不择手段的糊涂君王,最后又将他自己这个畏首畏尾,为虎作伥的帮凶,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得酣畅淋漓,骂得痛快舒爽,折子更写得云霞满纸,文采飞扬,比那新科进士也不遑多让。
第二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查到的人证物证,事无巨细,密密麻麻,罗列纸上。
既不陈明谁人所为,也不发表任何臆断,像所有名垂千古的清官良吏一样,不偏不倚,明公正道,将一切是非善恶,都交给事实。
第三份起头胡吹乱嗙,歌功颂德,结尾臣之愚昧,叩请圣裁,中间绝口不提真凶事,三言两语叙说案情,再顺带奉承一番,盛赞陛下英明神武,皇恩浩荡。
天亮了,他的酒也醒了。
他醒来先是劈头盖脸赏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赏完又若无其事将前两份大逆不道,胡涂乱画的奏书随手投进火盆。
眼睁睁瞧着字纸叫盆里明晃晃的火舌舔得连灰烬都没剩下,他这才浑浑噩噩,伸起懒腰,打了个呵欠,出声召唤侍婢,入内服侍穿戴。
官袍方一上身,他背上忽然打了个激灵,而后猛得清醒过来,扬手一撩衣袖,顷刻间又变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大理寺少卿赵唐,从四品上,很快便会成为正三品大理寺卿,升迁指日可待,前途一片光明。
不就是放过个把恶人,不就是丢几个娃娃,不就是叫一群本就该死的乞丐背锅,有甚么不好?
陛下得了仙丹,长生不老,龙心大悦,甄老道这个把柄捏在他手里,往后还怕没有用不着的地方?他自己加官进爵,得偿所愿。至于城外那些蜀人,无论如何处置,都是为国除一大患。
简直就是一举四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做什么清官,当什么直臣?两袖清风,顶个屁用,忠言逆耳,死路一条。
还是他赵唐最为英明,人生在世,就是要荣华富贵,背井离乡,当然是为了前程似锦,入朝为官,谁不想平步青云。
他可绝不会像他老爹那般,窝憋在一个穷乡僻壤,做一辈子没出息的小吏。
御书房内,君王望着厅中侍立的臣子,劈手将方才看罢的奏章猛得砸面前的书案上,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震惊,恼怒,愤恨。
“简直岂有此理!”
裴正寰上前一步,率先开口为君分忧,“陛下息怒。”
“如何息怒?燕国好心接济,可那些蛮夷恩将仇报,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恶行!”
昭武将军闵德忠当即上前请命,“恳请陛下下旨,准末将带兵驱逐城外为祸的异族!”
慕容肇抬起虚垂的眼睑,口中余怒未消,眼中杀机毕现,“驱逐?驱逐到何处去?离了燕都,不还是我大燕的国土,国都之下,尚且如此无法无天,去到别处,我族百姓能有宁日?”
将军肩头一震,深明帝心,“微臣请旨荡寇!”
裴正寰思虑片刻,“陛下,已入年关,不宜大动干戈。”
君王眉头紧锁,“那依裴卿之意,此事该如何处置?”
裴正寰并不关心蜀人是否在都城作恶,也知晓什么才是陛下心中真正顾忌的事情。
可不待他言语,府尹刘恕已自外间大步走来,踱至君前,声如洪钟,“老臣参见陛下。”
皇帝面色稍和,“恩师来得正好,一道说说,作恶的蜀人该如何处置。”
老府尹实在无话可说,他万万想不到那位赵大人就是这般断案的。
先是在城中大肆煽动舆情,还请旨令户部封了广济仓,接着又宣发告示,禁止百姓接济蜀人,直到他们供出贼人为止,不几日,城外流民便争先恐后前来投案,个个都说是自己偷了孩子,这哪里是问案?
“陛下,依老臣看,此事仍须调查。”
慕容肇眼中显出不耐,恩师年纪大了,处事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远不似年轻时坚决果断,他便是知晓,才特意指挥大理寺接手此案。
“不是朕不信任恩师,事已至此,恩师还要如何调查?再任由异族在国都猖狂下去,我大燕国颜面何存?”
老府尹据理力争,“陛下,令真凶逍遥法外,无辜百姓含冤受屈,大燕国的颜面就保住了吗?”
慕容肇争不过老先生,也不想与他争论,赵唐此事办得甚合他心意,蜀人自己认下罪名,那便再好不过。
谯氏阴结北部蛮夷,日前已连发三道国书,着使者送入燕国。
昨日北方也传来消息,戎狄部落近来屡屡袭扰边界,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置,这个年恐怕莫想过得安生了。
他看了眼人后一言未发的兵部尚书,“王爱卿,你与府尹好好说一说眼下是个什么情形。”
“微臣领命。”兵部尚书王许低头应诺。
皇帝不想再就此事多说,离座起身,走下御案,“无事的随朕到宫中走一走,散散心吧。”
老府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君王已自顾自步出了门厅。
众人拥随在后,尽皆去了。
王许恭恭敬敬走到跟前,“老师,这不是一桩能断得清明的案子。”
刘恕叹息一声,缓缓摇头,“若连案子都断不清明,何以指望这国家风和气正,政清令明。”
慕容胤太了解他老爹的作风了,赐婚这种喜事,不会正儿八经在朝堂上讲,必定会选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要叫两方都在场。
这场合既不能太过庄重,也不能没规没矩,君王谈及此事,必须是一副一时兴起的口吻,好似只不过随口一提,便是最英明的决断。
朝臣再阿谀奉承一番,当事人无论愿与不愿,都得欢天喜地地答应。
除了节庆,这等“合适”的场合在宫中并不很多,但学宫算一个。
玉宇琼楼,浑然一素,素白雪景中,书声琅琅。
诸皇子及伴读跪坐堂下,夫子立在堂上或吟咏高呼,或抚膺长叹。
武司阳身边的位子已经空了许久,准确来说是自从六皇子被遣入寒露宫,他就成了学宫里最尴尬的伴读,可以他爹的暴脾气,这学又实在不能不上。
今日,他正听得认真,后腰忽叫人捅了一下。
他受惊回头,居然看见了久不见人影的六皇子。
“你可来了!”武司阳压低声音,欲哭无泪。
慕容胤有模有样坐到他旁边,半点也没理会周遭各异的目光,“听这话,好像你还挺惦记我。”
武司阳一脸古怪地瞧了他半晌,他总觉得自从这个发小搬到寒露宫以后,他就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我是你的伴读,你不来我有多尴尬你知道么?”
“多好的机会逃学,你非要坐这儿听那帮老头子摇头晃脑瞎叨叨。”
武司阳无语望天,“你当我不想逃?我爹得打死我。”
慕容胤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十分负责任地对他说,“你试试,打不死。”
武司阳想起他老子的狼牙棒,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郁闷地拍开肩头的爪子,“我信你的邪。”
他打量一番身边人,又禁不住面露惊喜,“你这是打算回来进学了?”
慕容胤随手翻了翻面前的书卷,“看心情。”
武司阳忍不住向天翻了个白眼,深觉自己一定是脑子坏了,不然当初怎么会给这家伙当伴读,“你准备就这么一直待在寒露宫里?”
“在哪儿不是待。”
武司阳反正猜不着这人是怎么想的,他自来是个好学生,不习惯上课与人说小话,偷瞧了瞧已斜了他好几眼的坐堂先生,赶忙心虚地闭上了嘴。
堂上夫子正在长篇大论地讲治国之道,下方学子不管听是没听,都显得专心致志。
慕容家老祖宗留下的定国方略是两百年前的,早已经过时,老先生却依然讲得慷慨激昂,历代君王也将其奉为圭臬,就连他,前世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才晓得因时而动,顺势而为的道理。
学宫是燕国皇宫内最受尊崇的地方,成年的王子皇孙闲来无事,在此处论法问政,没成年的,则按部就班在学堂中受教,皇室公主与京中贵女则在几步远处的贞女阁认字读书,研习女工,赏玩琴棋书画。
眼下边境虽有战事,却不至波及全国,年来偶有灾荒,也还称得上风调雨顺。
慕容胤突然发现这竟是他记忆中最惬意安稳的一段时光。
“皇上驾到!”
外间一声拖腔走调的唱喏打断他的遐思,眼见君王领着一干朝臣浩浩荡荡步入学舍,他暗叹一声,总算来了。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用这种方式打消两家联姻的念头,可若不如此,今日不嫁十公主,明日还会有十一公主,十二公主,十三公主,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何必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