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再没出现过,涂山鹰只听货栈的伙计叫他六公子,可到底是哪家的六公子,谁也说不清。
阿虎已离开半日有余,他不甚放心,转出货栈寻找,却远远瞧见魁梧少年蹲在街角无人处,掩面哭泣。
他心头一凛,大步走上前去,“怎么了!”
涂山虎想起山中所见,越发痛哭不止,“京畿不知谁人作恶,不少人家丢了婴孩,燕人竟说是蜀人偷来吃了,如今见我族人,个个切齿痛恨,人人喊打喊杀,今日族叔到附近村庄乞讨,谁知燕人不分青红皂白,二话不说竟群起而攻之。”
涂山鹰一把将他拽到近前,“人怎样了?”
涂山虎连连摇头,“是族兄将人背回来的,现下不知是死是活。”
涂山鹰眉头紧拧,“丢失婴孩……莫不是山中野兽叼了去?”
“谁人知晓,只怕燕人已认定是我族人所为,族中男女老少现今生路断绝,只能在山中躲藏。”
涂山鹰沉默良久,“东家慷慨,我等衣食丰厚,叫小的们每顿少吃几口,省下给族人送去。”
涂山虎泪流不止,“杯水车薪,难以为继,若叫东家知晓,我等该如何交代?”
“婴孩无故失踪,定有官员彻查,即便燕国不是久留之地,也要想方设法熬过这个冬天。”
午间,君王宽衣小憩却辗转难眠,复又披衣起身,踱至外殿。
这几日宫中甚是宁静,妃子们不来作妖,儿子们也不见闹腾,实在乏味得紧。
“顾衍。”
皇帝一声低唤,玄衣卫士应声自暗处现身,“陛下。”
慕容肇随口问道,“六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顾衍如实答道,“六殿下日日在兰台看书。”
“奇也,这兔崽子不是自小不爱读书,怎如今竟转了性儿?”
顾衍知晓君王这话并非询问,知趣缄口,并不多言。
“去将他召来,朕问问,他这日日读书,可读出什么道理来了。”
顾衍应声而去,到得馆内,正见少子埋首故纸堆中,果如耳目回报的那般,专心致志,旁若无人。
“六殿下,陛下有召。”
“告诉他,没空。”
此子入府那日,顾衍在宫中当值,回府后听亲眷复述,原以为妇人之口,难免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后观他言行做派,方知老祖宗所言不虚。
是不是潜龙在渊,他还无法断定,但不知死活,倒是真真不假。
“殿下,卑职奉命而来,还望殿下莫令卑职作难。”
慕容胤闻听此言,总算抬起头来,他虽然不愿跟老头子碰面,但有些事情还当真非面谈不可。
无论他有多么不想承认,那日他是真真切切在几位老祖宗身上看到了父皇的影子,也意识到那个曾经在所有儿女眼中高不可攀的男人,正在一天天老去,正在独自品尝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光,正在以最坏的方式对抗衰老与死亡。
这一次,他选择认输,不为别的,父亲老了。
李珲接过女官捧上的香茶,殷勤地送到御座前,“陛下。”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午时刚过。”
慕容肇叹口气,“真是人老了,坐时疲倦,睡时辗转,怎么都不舒坦。”
李珲低眉顺眼,“方才万寿宫仙长差人来报,说又炼出一批丹药,可安神宁心,祛病消乏,延年益寿。”
君王闻听精神一震,“快快与朕拿来!”
李珲应声而起,方退至殿门处,便被不宣而入的人一脚踹翻在地上。
“狗奴才,你安的什么心!”
君王瞧见来人如此作为,登时又惊又怒,“逆子!你想造反吗!”
李珲躺在地下惨嚎半晌才挣扎着爬起来,想起方才从小道士那里得来的好处,再瞧少子威仪凛凛,不输主君的严厉目光,背上的冷汗刷得一下便冒了出来。
慕容胤原本打算跟老头子好好说上几句话,谁想未进殿门便听见他急吼吼召唤丹丸,“昏君,你再吃几颗仙丹,就用不着我造反了。”
慕容肇叫这逆子气得两眼发黑,“朕……朕朕怎么生出你这种混账东西!”
李珲赶忙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君王,“陛下保重!”
慕容胤扯开那见钱眼开的狗奴才,亲自扶住老父,“我还纳闷,我怎么有你这种糊涂老子。”
君王急瞪眼,“三番五次以下犯上,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慕容胤觉得,自己是真不该多此一举跑这一趟,“反正你儿子多,杀我一个不算什么,可我的亲爹,只有你这么一个,我虽不孝,可待你之心,丹诚一片,你若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随你的便吧!”
“回来!朕这里是由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孩儿渐次长大,心思重了,城府深了,欲求也多了,父子渐渐沦为君臣,慕容肇已很多年未再有过这般感觉,叫软刀子戳了心,疼也不是疼,痒也不是痒的感觉。
慕容胤不耐烦地顿住脚,“还有事?”
君王自顾自坐到暖炉边,瞥了眼极没眼色的儿子,没好气哼了一声,“给朕过来。”
慕容胤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压着火气坐下了。
父子俩就这么守着火炉干坐着,慕容胤该说的好赖都说了,此时已是无话。
半晌,君王瞧着幼子身上单薄的衣裳,无话找话,没好气地问了他一句,“寒露宫的日子舒坦么?”
慕容胤实话实说,“挺好。”
君王以为少子嘴硬,不肯服软,自然是没将这两字往心里去。
炉中银丝炭不时爆起金灿灿的火星子,此后殿中寂寂无声,父子二人再未多说半句。
慕容胤觉得不说也好,省得一言不合,老头子又要对他喊打喊杀,慕容肇是在费心琢磨,如何既能保全自己的颜面,又能叫这逆子感恩戴德地从冷宫里出来。
枯坐半日,慕容胤起身要走,君王虎着脸意有所指地交代了一句,“过些日子,陈使入京贺岁,届时好生表现。”
慕容胤怔愣片刻,待明了对方话中之意,忍了几忍才未当场发作,只是神情古怪地笑了那么一下。
慕容肇见这逆子一脸不知所谓,原本不气也叫他招来了气性,“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这等好事,您老还是留给别人吧。”
慕容肇气得大骂,“兔崽子,不识好歹!”
慕容胤走前忽然想起那些蜀地流民,“父皇,城外那些蜀人,你要如何处置?”
君王不知少子因何有此一问,随口答道,“此事已交京兆尹查办,自然是待定案之后,再做处置。”
慕容胤心下稍定,这事办得倒不糊涂,蜀中叛将谯史愚蠢残暴,不得人心,在他的印象中,谯氏在位不足一年便叫蜀民推翻,且不说彼时天降灾疫是否当真与此事有关,但若此时燕国处置不当,来日两族必成仇雠。
慕容胤离开君王寝殿,回到寒露宫,进门瞧见大摇大摆裹着被子盘腿坐在他床上的人时,才忽然意识到,在宫里养一条恶犬的必要性。
两个小崽子叫一个魁梧的侍卫拿在手里,小安子懂规矩,知道来人尊贵,不敢放肆。
顾元宝那个小傻子却不管这么些,只晓得自己叫人抓得难受,见他回来,顿时“嗷”得一声大哭起来。
慕容臻叫小东西吵得心烦,慢腾腾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捂热的手,轻轻巧巧比了个手势,刚想吩咐手下——剪了他舌头,可瞧见主人在场,又知趣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拧出一副笑模样,“哭什么哭,好像我会欺负傻子一样。”
“你来干什么。”
慕容臻搁这儿坐了半天,其实自己也在琢磨这个事儿,他要说来找茬儿吧,没有由头,六哥哥最近简直安分到了一种叫他心惊胆战的地步,就好像正在埋头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让人既好奇,又兴奋。
“听说你最近重新做人,开始用功读书了?我来瞧瞧,你难不成现在是要去考科举么?”
他话未说完,就已经自己把自己笑倒在了床上,满脑子都是六哥哥与一群书呆子一道上贡院赶考的糗样儿。
“与你何干。”慕容胤觉得这小子实在满脸都写着“欠揍”两个字。
慕容臻笑话总是编得十分好笑,但方才讲的的确是个失败的作品,因为他自己笑完后不单没半点得意,相反还很是窝火。
他若无其事地拍拍屁股底下的硬床,“你这床烧得比我宫里还暖和,怎么弄的?”
慕容胤懒得理他,上前夺下哭闹不止的顾元宝,将小安子带到一旁,送两个小鬼出去玩耍,“你喜欢的话,我们换换,你来住?”
慕容臻脸上思索的神情,还真像是认真考虑了那么一下,只不过考虑完了,又连连摇头,“那不行,我宫里骄奢淫逸的风格,肯定不合你的口味。”
“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滚吧。”
众多皇子中,老七其实是最得天独厚的一个,他的母亲兰妃是严家嫡出的贵女,备受君王宠爱,严氏又位列四大家之一,把持户部大权,严氏先祖商贾起家,后世子孙不忘本业,累世经商,家资富可敌国。
慕容臻内有父皇倚仗,外有母族支持,他自己稍稍争点气,要什么没有,可惜这小子就是条疯狗,反复无常,片刻也不肯消停。
上辈子他回到京城时,七儿在多年前就已经病殁了,他后来想要追查,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太医说得出,七儿究竟得的什么病。
慕容臻叫人一句话刺得双目怒张,可发作之际忽又偃旗息鼓,往床上一躺,亮出一副臭不要脸的德行,“我就不滚。”
慕容胤不知道这小子玩哪一出,他更关心对方的身体,“没事去找个太医看看。”
慕容臻以为这人又拐着弯骂他,愤愤回了一句嘴,“你才有病!”
慕容胤拿他没辙,盘算着抽空去太医院翻翻医案,问问平时出入含英殿的太医。
床上的人掖起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枚蚕蛹,蚕蛹对屋里的侍卫冷声吩咐了一句,“魏衡,你们出去候着。”
门前的带刀侍卫眉头紧锁,充耳不闻,脚下始终一动不动,甚至还暗生不满,只道娘娘不管如何教导,小主子依然这般不像样。
慕容臻叫自个儿手下落了脸面,心中恼火,正要跳起发怒,扭头却见六哥哥手里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匕首,正像模像样拿在掌中把玩。
“小七,你这奴才耳朵聋了,留着也是摆设,不如我替你割下来喂狗吧。”
魏衡心头一跳,两眼撞上面前人冷厉的目光,额上立时冒出了冷汗,他瞧得出,他主子外强中干,性子软弱,但眼前这位,可实打实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回过神来连忙屈膝跪倒,“主子赎罪,属下一时失神,这便出去等候。”
他说罢,只觉眼前寒芒一闪,对方掌中飞出的匕首几乎贴着他的脸颊凿穿了他脑后的门帮。
虽未伤他分毫,刃口切出的风刀却剌得他半张脸火辣辣得疼,吓得他刚刚抬起的那只膝盖顿时又虚软地栽回了地下。
“含英殿的奴才真是既不懂规矩,也没有教养,我这里也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慕容臻像个肥虫一样卷在棉被里,只见六哥哥不冷不热说完这句叫人后背发凉的话,然后便把目光径直移向了他的另一个手下。
赵全怕什么来什么,上回街面上叫人隔空拍了一掌,虽没叫他受什么大伤,但掌力当胸而过可是结结实实震碎了一堵墙,吓得他现在夜里还做噩梦。
尽管没瞧见那高手的模样,可就后来的事情推测,那高手即便不是眼前这位六殿下,定也是六殿下手底下的人。
他实在怕了这位主子,叫人这么一瞧,只觉好似一阵风来刮得他头皮发麻,背上发冷,连腿肚子也想打哆嗦。
“你,教教他规矩,我寒露宫的规矩。念在初犯,不多,掌嘴二十。”
赵全手足无措地望向自家主子,魏衡是兰妃娘娘的亲信,背后还有严家这座靠山,可怜见的,就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掌他的嘴呀!
慕容臻收到下属求救的目光,却眼神一飘,下意识将视线与人错了开去。
赵全傻了眼,主子这是何意?莫不是也想叫他动手!
魏衡知晓赵全决计不敢动手,也知晓赵全若不动手,眼前这位主子恐怕动的就是刀子,皇子殿下对一个奴才动刀子,便是贵妃娘娘想必也保不住他。
思及此,他再不敢心怀侥幸,急忙跪行两步,磕头认罪,依其所言,服服帖帖,自己打起了自己耳光。
慕容胤看着依然傻站在跟前,满脸惶恐的侍卫,突然微微一笑,“你还等什么。”
赵全懵了,他总觉得这位主子那两只眼睛简直像是会说话一样,就这么朝他一笑,他瞬间便晓得了对方的意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手也跟着照自己的肉脸使劲抽起了巴掌。
慕容臻在一片热闹的巴掌声里,挺在他六哥的大床上飘飘然地滚过来,滚过去。
照理说,六哥哥收拾他的奴才,他该气恼才是,但眼下他非但不气,反而得意,瞧瞧,这才是慕容氏该有的风范,什么四大家族,都是狗屁!
是他六哥没错了,他再不好,外人面前,六哥哥还是雷打不动站在他这边。
慕容胤可没空瞧这帮奴才在跟前表演,意思到了便不耐烦地将人轰撵出去。
轰完奴才,回头瞧见床上那小子还挺着不动,看来上回打的那一顿他依然没长记性。
他走上前去,正想叫他快滚,那人却忽然从被子里钻出来将他扑倒在床上,一脑袋砸在他胸口上,“六哥哥威武!”
慕容胤觉得这小子实在病得不轻,他气急败坏将人掀翻在旁,“狗东西,滚回去吃药!”
“混蛋,你骂我!”慕容臻叫人一嗓子骂得兴高采烈,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嘴,又张牙舞爪地扑回去。
慕容胤没心思跟他闹,“你能赶紧滚,别在我跟前碍眼了么?”
慕容臻直着两眼呆呆瞧了他半晌,瞧得他背上一阵发毛,瞧罢,眼前人忽然又神色如常邪魅一笑。
“别急啊,正事儿还没说呢,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已经跟老五合作了,你最好也赶紧找个帮手,不然你实力太弱的话,真的很快就会被我弄死的。”
慕容胤看着那小王八蛋得意洋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只觉得一头雾水,合作就合作,犯得着专程来通知他一声?
慕容臻出了那道门,眼泪就猝不及防夺眶而出,人心总是如此,说变就变了。
六哥从前明明那样疼他,他们是从何时开始疏远的呢?
是了,是从皇后娘娘去世以后。宫里的人都说,是母妃夺了陛下的宠爱,皇后娘娘才会抑郁而终。
自那以后,六哥便不再喜欢他了。
嫌他碍眼,可以,偏碍给他看!
魏衡有恃无恐,有些事被逼到明面上,不得不做,可出了门,晓得此事已了,自然不会犯傻,真抽自己二十个耳刮子。
赵全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实诚人,加上又被那位殿下吓破了胆子,不单只多不少地打了自己二十个嘴巴,还都是卯上了劲儿打的。
慕容臻面无异色步出殿门,不着痕迹瞥了眼母妃那位机敏的亲信,又瞧了瞧自己把自己抽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赵全。
他伸手拍了拍自家那个听话的恶奴,“怎么跟你主子一样,不讨人喜欢,还傻得不透气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