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虽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但真正施行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倒不是说皇子就能不受约束,逍遥法外,只不过皇子犯法首先是帝王家事,帝王解决不了的家事才会搬到国事上来,所以皇子们犯了错,一般情况下,都是宗室先行处理,轻则教导,重则处罚,至于怎么处罚,那是皇帝说了算。
慕容胤提着昨日在铁匠铺打的锹锨前脚刚进殿门,后脚宗室的人就到了。
七老八十的叔公们在宫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巍巍走下马车,他下意识瞧了瞧门前还未来及铲除的积雪,不免提心吊胆,生怕这些个老人家脚下不留神,摔出个好歹来。
“小六哇,你也争点儿气,叔公年纪大了,莫老叫叔公往你这儿跑。”三叔公慕容纠捋着花白胡子,笑着瞅了他一眼。
五叔公慕容级是个大嗓门,一见这破落宫殿,就气冲冲嚷嚷起来,“你瞧瞧你那些兄弟,旁人的地方都越住越好,越搬离你父皇越近,你倒好,前年在凤仪宫,去年在德阳宫,今年倒好,你搬到寒露宫来了,下一步你打算搬哪儿去?搬宫外头去不成!”
“哎呀呀,五哥,你嗓门就不能放低些,吵得我心慌意乱。”八叔公慕容纶烦闷地瞪了他一眼,以手抚膺,连声喘着粗气,一副受惊的模样。
慕容胤搀住老祖宗,“叔公,外头天寒,进去说吧。”
慕容纶拍拍少子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小子哎,敬我这老头子可没什么用处,多亲近你父皇,对你才有好处。”
“叔公教训得是,六儿记下了。”
慕容纶心中满意,服帖恭顺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若说从前,慕容胤还真不待见这些絮絮叨叨的老人家,总觉得他们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已嚼烂的旧话,讲来讲去也不过那些个老掉牙的故事,并且很多时候顽固傲慢,一意孤行,可如今他自己也已老过一回,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衰老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人生在世,谁也逃不出生老病死的阴阳轮回,生死二字,一个来时无知无觉,一个去后一了百了。若不幸罹遭病痛,寻医问药,总有解脱之法。唯独这个“老”字,是人生中最漫长,痛苦,又无可逆转的过程。
□□的衰颓会让人变得软弱,软弱又会催生出愤怒。
最怕英雄迟暮,人老了,世间繁华便与他们无关了,风来会叫他们皱眉,雨来会令他们不安,珍馐美馔无福消受,赏心乐事力不从心。
可晚辈们往往不明白,只觉这些老家伙吹毛求疵难伺候,莫说孝顺,有时往往连个笑脸都吝惜。
慕容胤搀着老祖宗慢慢步入殿中,他知道,上苍赐给他这样的机缘,就是为了让他明白一些从前不明白的道理。
老人们即便有再多的不是,可终是他们用这副衰朽羸弱的身躯,挡在死亡的面前,那些只有他们才能懂得的绝望,看到的阴影,才不会这么快就来侵袭子孙们人生的快乐。
几位老祖宗前生何时仙逝,他已全无印象。
或许记不得才算是正常,毕竟这些手中没有半点权力,黄土又已埋到了下巴的老人家,在很多人眼里,早就已经与亡者无异了。
慕容胤感到羞愧,并发自内心自问自省,前生他也常觉子孙不孝顺,可再看自己年轻时,又曾对长辈有过几分敬意?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冲躲在一旁的小安子和顾元宝招招手,“去给老祖宗倒茶。”
慕容纠出声打住他,“算啦,你这宫里能有什么好茶喝。”他说着吩咐身旁的宫侍,“去将我车上的茶叶拿来。”
“那感情好,今日殊有口福,我定要尝尝三叔公的好茶!”
慕容纠听得高兴,笑骂了一声,“没出息。”
慕容胤将他搀在手里的八叔公慕容纶托扶坐下,“叔公,您这心慌的毛病瞧着可又厉害了。”
慕容纶摇头,“天寒,不妨事。”
慕容胤扶着老人干瘪枯瘦的手掌,依照自己闲来无事读过的几本医术,在神门、大陵、内关几个穴位挨个拿捏一通,“叔公,可强些了?”
慕容纶心定了一些,笑着点头,“难怪总是你惹麻烦,好好的心思不花在治国理政上,尽琢磨这些旁门左道。”
“我记得医书上说,这些穴位连通心脉,回头请伏老扎上几针,对您的病兴许有好处。”
慕容级在旁哈哈大笑,“晓得我等来问罪,哪个皇亲国戚不严阵以待,你小子倒好,与老头子叙起家常来了!”
慕容胤听了也笑,“两不相误,两不相误。”
慕容级刚要言语,忽瞧见墙角里堆摞的象棋,顿时来了兴致,“嘿呀,好些时候未下棋了,快快快,小六,摆桌下棋!”
慕容胤微微一愣,服了这位说风就是雨的五叔公,长者有命,不敢不从,他也只好亲自动手将棋台摆上。
老人家瞧着糊涂,其实心里明镜一般。
说是例行公事前来问询,可最后拍板定案的还是君王,他们问与不问,问出什么来,没半点要紧。
皇帝喜欢七儿,宫里人人都知晓,行刺一事尚未查清楚,就先惩罚了六儿,其间爱憎,不言自明。
至于旁的,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现场不过只是落下了一块腰牌,而仅凭一块腰牌,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更何况,子不教,父之过,皇子间兄弟相残,说小了是皇帝教子无方,说大了便是君王失德,这事啊,适可而止就行喽。
“两头蛇?五叔公,你不是说让着我么?”
“屁话,棋盘上哪来让的,赶紧走,该你了!”
“成成成,走着。”
“哈哈,小子你中计了,将军!”
“三叔公,快给我再添点儿茶来,没见我又输了么!”
“我道五哥是个臭棋篓子,你竟连他都赢不过。”
“八叔公,我赢了两盘的。”
……
顾斐听说老祖宗来问主子话,一早便爬起来,在屋里坐立难安。
主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拧起来谁也拦不住,可等了半天,却只见得小安子拉着元宝无所事事地走进来。
小安子瞧见这人穿得整整齐齐,一副准备上刑场地模样,“你怎么起来了?”
“主子那里如何了?”
小安子恨铁不成钢,“你说,我怎么跟了这么个主子呢?我原先一直以为主子就是那副不讨喜的性子,逮谁杠谁,他这些臭毛病,我也都已原谅他了,可现在才晓得,主子明明也很会哄老人家开心嘛,这等心思若花在陛下身上,我们兴许就不会被遣到寒露宫来了。”
他说着学着他主子的样子,伸手掐了掐顾元宝的脸蛋,“你说是不是?”
顾元宝瘪着嘴不说话,顾斐棱唇半张,也不说话。
小安子这回同意他主子的话了,兄弟俩真一个德行,大傻配二傻。
他走上前去将人扶坐下,“莫担心了,主子好得很,正跟老祖宗们谈天说地呢,倒是你,究竟怎么回事,回来一个字也未听你说。”
顾斐望着面前嘬糖的傻弟弟,主子能把元宝带回来,就说明已什么都知晓了,如果不是因他蠢钝,主子也不会有这些麻烦。
他脑子里有很多话,到了嘴边却都成了乱序的字码,什么也讲不出,道不明,他知道即便主子不怪他,他也没有脸面再留下。
他伸手将小弟拉到跟前,到了,顾家依然还是没能承认他,他对不起母亲的嘱托,又辜负了主子的信任,“都是命。”
小安子傻眼,合着他问了一大通,这人就答了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三个字?“阿斐,你的意思是……听天由命吗?”
顾斐问他,“小安子,你算过命吗?”
少年抬起头来,鼓着腮帮子,洋洋得意道,“当然算过!先生说我大富大贵,今后肯定要享福哩!”
顾斐愣了一下,满脸困惑,“既然如此,又入宫干什么?”
少年理所当然道,“就是因为大富大贵所以才要进宫啊,阿爹说,进了宫才能碰到大富大贵的主子,碰到大富大贵的主子,我自然就享福了!”
顾斐未曾听过这等歪理,“怎样才算得大富大贵?”
少年想了想,兴高采烈,“像含光殿李公公那样的!”
顾斐想起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李珲,只惊得目瞪口呆,“未曾想……你的志向这样远大。”
小安子努努嘴,“再不济做司膳房王公公那样的也行啊,顿顿替陛下尝菜,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能吃上!”
他说着还不由自主地咂咂嘴,一脸餍足陶醉,好像真的刚刚才吃下一顿山珍海味。
慕容胤送走老祖宗,外衣撂在一旁,袖子挽上大臂,一手掂着土筐,一手拎着工具,正要进去修炕,忽在门外听到二人这番闲谈。
他低头瞧瞧自己沾满泥灰的靴面,别进腰里的下裳,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进去了,他怎么从来不晓得,自家小奴才有这般远大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