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变!

  忽然, 吴不悔双耳微微一动,在鼎沸的人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酒盏摔碎的脆响。

  恐怕是哪个宾客喝醉了酒,失手打碎了碗盏, 吴不悔扬起下巴,视线落入筵席之中, 在人群中穿梭, 寻找声音的来源。

  忽然听得接二连三一声声闷响, 循声一看, 只见最当头的一桌客人竟有大半都趴倒在了桌上。还没来得及反应, 剩下的小半客人也都差不多同一时间倒了下去, 甚至还有几人直接连带着靠椅往后倒去, 摔得人仰马翻, 却是昏迷在地,一动不动。

  紧接着,站着交谈的宾客也如同被收割的稻子一般, 忽然之间, 也是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

  甚至都没有一人来得及惊呼。只听得酒杯、碗盏等瓷器跌落在地的破碎声音四处响起。

  变故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 其他还清醒着的客人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 纷纷向周围的人投去疑惑的目光。然而, 不过数秒,那些人也毫无征兆地, 齐齐昏倒。

  吴不悔目光飞快扫过正中长老那一桌,也是全军覆没。

  就连主座上的兰霆夫妇和旁边的白老宫主以及明知先生,皆是面色发青。只是因为灵力深厚,才没有立刻倒下, 却是神色恍惚, 显然情况并不乐观。

  白萍手里还举着个酒杯, 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妈的!酒里有毒!”然后,直挺挺倒了下去,头磕到桌面之上,发出好大一声脆响。

  兰野估计也是怔住了,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就要上前查看,被吴不悔抬手一拦。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个爽朗豪气的笑声,“哈哈哈哈!小侄儿大婚,二叔来迟啦!莫怪莫怪!”

  来了!吴不悔在兰野手背上轻轻一拍,松开了兰野的手。

  接着飞快对着不远处从婚礼开始起就一直站着没有动过的两名弟子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弟子点头会意,眼珠齐齐一转,视线牢牢锁定大殿正门,兰霸一只脚才迈入殿内,两名弟子几乎同时指尖一动,大殿门口的穹顶之上,忽然罩下来一面巨大的网,正好把兰霸兜头罩住。

  六日前。

  从兰霸的卧房拿到那枚药丸之后,吴不悔便一刻没有耽误地拿去给了明知先生辨认。

  明知先生仔细看了一看,却是摇摇头,“药理我只是略通。若把现成的草药拿给我,我倒是还能说出个一二。这黑乎乎的药丸,老夫实难分辨是以何物制成。”

  吴不悔急道:“竟然连先生都分辨不出此药成分!那还有谁能知道?”

  明知先生用食指指尖将他的头一点,“你是急得昏了头还是发了蠢?当世最好的大夫,名医‘药王’就在青城派中,你还怕没人能问?”

  吴不悔转身就走,急匆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拱手一揖,“多谢先生。”

  明知先生斜觑着他道:“得了。装模作样!要去快去。”话里嫌弃,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一口气跑到萧老的住处,大门是开着的,吴不悔也没心思敲门客气,直接冲了进去。

  听到动静,庭院中正在洒扫的几个弟子警觉地抬头,看到吴不悔的刹那,又纷纷低下头去,继续忙手里的事情了。

  吴不悔脚步犹疑了片刻。心说只怕是正好认识他,这才没有阻拦,也没多想,提步飞奔往里去了。

  没跑几步,绕过一扇镂空壁画的墙,远远看到一男子迎面而来。

  吴不悔只是一看,便知其身份,因为此人实在是和萧怜儿长得太像了些。圆眼,尖脸,一摸一样挺直的鼻梁,模样看起来十分年轻,完全无法和“长老”二字联系到一起去。而且身量很高,身形修长,想必萧怜儿那高挑的身材也是遗传自他的父亲。

  “萧长老。”吴不悔快步上前,还没站稳,便赶紧躬身一礼,“我是……”

  萧老直接道:“我知道你是谁。何事?”

  瞥见周围来往的弟子,吴不悔压低声音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炼药房。草药清香萦绕满室。

  萧老二指捏着那颗药丸,先是认真闻了闻,再用指甲刮下一些黑色粉末,放在舌尖抿了抿,片刻后,眉头一皱,立刻端起桌上清水灌入口中,再猛地吐了出来。

  “这样狠毒的东西,从何而来?”

  萧老此话一出,吴不悔面容霎那紧绷,思忖片刻,却是反问道:“此物,是否魔教特有?”

  萧老道:“这我倒是不知。只不过,恐怕也只有魔教那地方,才有可能制作这样奇怪的‘药丸’了。”

  吴不悔忙道:“奇怪?”

  萧老沉吟少顷,道:“掉书袋的东西我也就不说了。简单来说,这药丸,是由几味极难得的珍贵药材制成,有修复筋骨,强身健体之效。且因药材珍贵,药效极强。”

  吴不悔迟疑道:“那又说奇怪……”

  “怪就怪在,里头又还添加了一味毒药,其毒性又恰好与其他药材的药性互相抗衡。”萧老眉头紧锁,“毒药和解药同时被炼制在这一颗药丸之中,实在……十分矛盾。”

  吴不悔喉咙发紧,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迟迟不敢说出口来。萧老继续道:“那毒药,由七七四十二种毒物炼制而成,服下后,可令骨骼软化,行走困难,若长期服用,毒物渗体,可令骨骼溃散,最终化成一滩脓水。此毒名为……”

  “化骨散。”吴不悔讷讷道。

  *

  “启禀城主,副城主他,还是矢口否认!”

  青城派主殿之上,气氛肃穆。

  已经整整三日了,掌管地牢的首领弟子来报,说兰霸他还是拒不认罪。

  座上兰霆闻言深吸口气,半晌,哑声道:“再探,再问。”

  “是!”

  弟子应声,迟疑片刻,试着道:“是否……用刑?”

  “不可!”

  不顾数十个守门弟子的阻拦,兰无绝大踏步闯入殿内,衣摆一掀,对着座上兰霆扑通跪下,“大伯……城主!父亲他身体不好,您不是不知道!地牢那样阴暗潮湿的地方,父亲的身体本就难捱,再严刑拷打逼供,即便沉冤得雪,父亲的身体也只怕会彻底垮了!还请城主开恩,放了父亲再查明真相吧!”说罢,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有一处青紫淤血。

  默默良久,兰霆长叹了口气,“我又何尝愿意将自己的兄弟送去地牢。只是……证据确凿。即便是我,亦不得徇私。”

  太阳不冷不热地挂在天上,一丝风都没有。

  吴不悔皱着眉头,慢吞吞地走在从地牢回去的路上。

  第三天了,结果依然还是和前两日一样,无论怎么逼问,兰霸都是坚决不承认向兰野投毒之事。

  按照吴不悔的推论,通过离火印记和那从魔教之中取来的药瓶,便可推断出与魔教大护法暗中勾结之人,除了兰霸,再无别人。

  而那加了化骨散的药丸,经兰野辨认,他的确长期服用过。因为那药极苦,所以格外印象深刻,兰野只是稍微一尝,便立刻记起来了。

  而喜宴之上,众人皆中毒昏迷,兰霸又恰好出现……更加让人坐实怀疑。只是因他被吴不悔提前布置好的缚灵网困住,便无从得知其后续的计划。

  至于那些中毒的宾客,幸亏萧老及时赶到,及时救醒众人。众人恍惚间,也只当醉酒,这才所幸糊弄过去了……

  想着想着,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突然回过神来,抬头一看,见一“禅”字。

  是禅房,弟子们清心打坐的地方。

  正好,此刻心乱得很。

  明明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除了兰霸,没有任何别的嫌疑人,为什么却没有半点抓出坏人的成就感?

  甚至,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劲,令他抓心挠肝的难受,可偏偏又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说什么奇怪的地方。似乎……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一些?

  吴不悔拍了拍脸,迫使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提步迈上台阶,轻轻将门推开,竟是空无一人。正要入内,后背忽然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推,一个趔趄,直接冲了进去,往前蹬蹬蹬跑了好几步才没有摔倒在地。

  “砰”的一声,门在身后用力合上。吴不悔愤愤扭身,看到身后之人,蓦地一愣。

  兰无绝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双手捏着拳头站在身后。

  “无……”吴不悔才张口说了一个字。

  兰无绝忽然张口大喊:“凭什么说我父亲给兰野投毒?凭什么说我父亲和魔教勾结?凭什么将我父亲关入地牢?凭什么?!”

  他喊得声嘶力竭,颈项间青筋暴起。

  吴不悔抿了抿嘴,沉声道:“凭证据。”

  “证据,证据!什么证据确凿?!那离火印记人人都可以伪造!那什么劳什子药,我从来都没见过!父亲更是对医理一窍不通,怎么可能使出那么阴毒下作的手段?!”

  兰无绝一边咆哮一边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只听“喀啦”一声,脚踝一扭,重重摔倒在地。

  吴不悔忙上前去扶,才碰到他的手臂,兰无绝直接将手臂一甩,吴不悔猝不及防,被那股大力带着踉跄几步,半边身体撞到了墙上。

  “是,我的父亲不如他的哥哥,做不了青城派的领袖。而我,也不如自己的弟弟。”半晌,兰无绝缓缓站起,用沙哑的声音道:“而且,还是处处不如。天赋、相貌,所有一切,无论内外,统统不如他……”

  兰无绝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承认,我是嫉妒兰野,我嫉妒他的天赋,我嫉妒他的容貌,我嫉妒他生来便是少城主的身份,我嫉妒他的一切!我甚至……嫉妒你喜欢他……”

  猛地抬起眼睛,往前几步,站到吴不悔身前,拔高音量,“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卑鄙的手段害他!我自始至终,只是想光明正大地赢他一回!至于我的父亲,更加不可能!”

  没等吴不悔说什么,兰无绝又蓦地后退一步,目光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那年我八岁,第一百三十二回和兰野比剑,比试结果一如往常,我又输了。大约是屡战屡败,实在气不过,还是小孩子心性,还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当时出奇的愤怒、羞耻,在兰野收了剑转身离开之时,我忽然用剑气偷袭,害他跌倒,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回家之后,父亲把我打得三天没下得了床。父亲说,输不要紧,可怕的是为了赢不择手段,偷奸耍滑,走歪门邪道。即便赢了,那也是永世被刻在耻辱柱上,死了也要带进墓穴中去的!这些话我记到现在,声声在耳,试问,能这样教我的人,又怎么会处心积虑残害兰野?!”

  吴不悔指尖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他知道兰无绝没有说谎,可是,所有的证据却都指向了兰霸,在绝对的证据面前,纵使再相信兰无绝的申辩,又怎能随意放人?

  定了定神,他抬起眼睛。兰无绝就站在面前,后背微微弓着,垂眼看着他,那双傲慢的眼睛,此刻却是流露出了某种脆弱的情绪。

  吴不悔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到了嘴边的话又忽然说不出来了。

  片刻后,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正要开口,身侧的窗柩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木质窗柩“喀啦啦”裂开,木块迸溅,木屑纷纷扬扬飘起。同一时刻,一缕白雾从窗外而入,霎时腾起,兰无绝本来伸出了一只手要来拉吴不悔,却是忽然动作一滞,接着两眼一翻,咚地栽倒在地。

  迷香?吴不悔仅仅只来得在脑中闪过这一个念头,下一瞬,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臂从窗外伸了进来,电光火石间捂住了吴不悔的口鼻。

  那手手心有一块湿布,刺鼻的味道从那湿布上传来,被那味道一激,眼泪都差点飙出来,吴不悔猛呛了口气,抬手就去掰那只捂在嘴上的手。

  窗外传来“咦”的一声,似是有些疑惑。吴不悔肌肉鼓起,血脉偾张,猛一发力,把那只手猛地从口鼻处拽下,哼笑一声:“没想到吧!你吴爷爷百毒不侵,区区迷药,根本迷不倒你爷爷!”

  岂料下一刻,那人直接破窗而入。

  那人一袭黑衣,黑布蒙面,全身上下全部笼罩在一片黑中,什么都看不出来。吴不悔占据优势,直接抢身上前,往前一扑,打算把那人摁倒。谁知双手才碰到那人的衣衫,忽然视线一阵眩晕,原来是身体忽被硬生生扭转了方向,双手被反剪至后背。吴不悔心中登时暗叫不好,来的是个高手!正要发动龟息神功,下一瞬,后颈一阵细微刺痛,登时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