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星上翻天覆地, 原始星也焕然一新,阿瑞斯日行步数百万朝上,所过之处种种溃败迹象大幅消解, 连带着地磁也稳定多了。

  荀小桉屈膝坐在山坡上, 面无表情地叼根狗尾草, 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灿烂晚霞, 没有一丝启动光脑接连人世的冲动,虽然这几天星网上似乎很热闹,热闹到信号刚一接通, 以安迪为首的众人就饿虎扑食般的涌上去, 一个个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嗷嗷叫着发出狒狒一样的尖呼。

  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荀桉鼓鼓腮帮,悬着的狗尾草就配合地抖两下, 他垂眸掸了一眼, 鼻腔里挤出声微弱的哼哼:“无聊。”

  一颗石子突然弹到他腿边, 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

  他又扫了一眼, 无趣地把下巴搁在自己的手臂上,声音闷闷的:“虎大虎二,你们再趁着亲爹不在到处捣乱, 我就拎着尾巴把你们送到皇帝那儿去。”

  “……”下一秒响起的却并不是两只半成年虎崽嗷嗷的撒娇声, 而是他的“前岳父”文森特逐渐靠近的动静,他已经在原始星体验生活这么长时间了, 却还是没学会怎么隐匿自己的脚步,满地碎叶踩的咯吱咯吱作响。

  “皇帝怎么了, 皇帝可不是你拿来吓人, 咳,吓虎的幌子。”

  荀桉低低地哦了一声, 眼皮耷拉着,显然也不想和他多说。

  文森特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疏远,自顾自地扒拉开片干净的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像头闲暇犯懒的雄狮,微眯着眼睛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聊聊原始星的事。”

  荀桉一动不动,像颗执拗的石头:“西里厄斯已经安排好了。”

  “阿瑞斯所以能够维护原始星的稳定,因为他体内那颗让他拥有人的思维的神秘内核,内核的能量与地核相近,是现下能够达到最优和解的方式。”文森特手撑着地,蓝色的镜面瞳孔倒映着絮状白云,仿佛辽阔的海,一望无垠,“想法不错,很长远。”

  荀桉顿了一下,微微转眸:“您……似乎很少夸他。”

  “这都被你发现了。”文森特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偏偏脸上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两者结合总能给人一种被戏耍了的荒谬感,但此时此刻他身旁的人是荀桉,一个比这帝国所有人都要更关心西里厄斯和古地球的存在,那两只小兔子耳朵立马就竖了起来。

  雷达天线似的,滴溜溜直转。

  “您想交代……您是有话要通过我传给西里厄斯?”

  文森特闻言笑了一声,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他腕间的光脑上,仿佛没看到他立刻心虚,缩手就把手往草皮落叶下藏的举动。

  “那臭小子从来都不需要我的提醒,比起他,我更想跟你谈谈老二。”

  荀桉一愣,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却是一年期满需要集体扫墓?

  他扣在泥的手指一紧,薅得六七根草倒伏下去才换上一副疑惑且肯定的表情,迟疑道:“您,不会是想在原始星上摆个祭坛……”

  文森特顿时脸色像吃了苍蝇似的,嘴皮子抖了好几下:“兰诺和伯格林俩老东西又教你什么坏习惯了?古地球某些文化值不值得借鉴,我这个帝国皇帝还是有几分考量的。”

  文森特顶着头上三根黑线叹了口气:“还记得当时他向你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吗?作为虫皇,他最垂涎的就是阿瑞斯的能量源。”

  “我不明白。”荀桉眨了眨眼,额前卷发被风吹起了一个柔软的弧度,羊羔崽子似的,看上去要多乖巧有多乖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是虫皇,帝国的新闻发布会避重就轻,这种完全投机的紧急公关并没有解释事情本质。”

  “难道他想要用阿瑞斯的能量源改善荒星的生态吗?”

  文森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放在身侧的时候蠢蠢欲动,似乎早就想伸出去摸一摸小崽子软乎乎的脑袋:“不止他,阿瑞斯是基因实验室的产物,他的母妃我的皇妃,还有一干见不得光的旧贵族,很早就开始了这项研究。”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改善荒星生态,而是野心膨胀地促成荒星变异,从而孕育出另外一种既拥有智能思维,可以独立存在的虫族改造生物。”

  “雅各布和西里厄斯一样,由于我的失职,被抓进实验室进行了改造。”

  “可皇妃不是——”

  文森特突然摘下手套,霎时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背苍白异常,但更令人惊讶的是那纵横于青色血管之上的累累伤疤,仿佛刚被什么强腐酸性的溶液腐蚀过,即便痊愈数年,也依旧恶得如蚯蚓攀爬,暴起突兀地附着在皮肤上。

  “我这位帝国之主一向自私自大。”文森特的嗓音有些沙哑,尾音下沉似乎要沉到人心底的最深处去,“西里厄斯母后去世之后,我娶了新的皇妃,一来她出身贵族,听着,我从来不否认我依仗贵族,虽然在西里厄斯身上直接灭绝了,但我很欣慰看到这种皇室特技的失传。”

  “二来……”

  “二来她可以照顾西里厄斯。”荀桉迅速接上,在文森特露出一丝诧异的目光里举重若轻地耸了耸肩,“你知道的,古地球有些电视剧很好看,狗血宫廷属大热门类,剧情我熟,熟得很。”

  文森特:“……”乖崽请闭嘴。

  “那天我赶到时,皇妃已经神智全无,她丧心病狂地给她自己和两个孩子注射了同样的变异试剂,西里厄斯出现了严重的排异现象,而雅各布却没有一点异常。”

  “所以西里厄斯的黑眼睛是排异引发的后遗症?”

  文森特眼中的白云游走了,失焦的瞬间没有停滞:“虫族的眼睛是黑的。”

  荀桉被这一句直接气笑,原本抱着自己的胳膊也撑到了地上,上半身前倾,语气中也多了一丝冷意:“就因为这,你给自己的儿子判刑流放?”

  “我审判的不止一人。”文森特勾起嘴角,那笑却不是笑,崎岖得像他手背上的疤,“我软禁雅各布,禁止他出入首都星,也赔上了自己离开王座离开皇宫的自由,起码在西里厄斯精神力觉醒之前,我是个不能移动的人形封印。”

  “那我看你也没起到多大作用。”荀桉默默地吐槽了一句,侧脸精致而又泛着一层淡淡的冷冽,“古地球华国有一种叫做象棋的东西,车、马、军、炮……一干侍卫都牢牢守在他的边上,但帝王死就是棋局输。”

  “那他的行动一定很受限制。”文森特补充,遗传了正规皇室血统的蓝眼睛想合却合不起来,“我没有为自己开拓罪行的意思,毕竟疯与不疯,我自己清楚得很。”

  “你指的是把雅各布母妃的骨灰制成碧玺的事?我听奈瑟尔提过。”

  “嘴大。”文森特轻嗤,吐出两字评价,“倒底卸任了秘书长,什么辛秘都敢往外说。”却并没有提皇妃已经躯体虫族化,即便不炼成碧玺也会被当做特殊材料送进实验室的因果。

  “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过,西里厄斯这只穷鬼挖了人骨灰做成的碧玺一车车地拉到拍卖场卖钱?”

  荀桉:“……”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前秘书长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

  但……你这么一说,再想想我那修好的山头,修好的院子。

  发死人财得来的东西,怎么摆弄怎么觉得别扭。

  “放心,西里厄斯那厮的戾气什么都压得。”文森特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荀桉想到哪里去了,阳光下露了半天的手终于抬了起来。

  他微微扫了眼边上的青年:“怕么?”

  荀桉摇头。

  “也是,你那虐杀偷盗贼的架势,比这恐怖百倍。”文森特自顾自道,然后不及荀桉反应,自然而然的就把手放到了他脑袋上,用力一揉,直把软趴的卷发都揉翘起来。

  嘴角一扬:“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荀桉:“……”

  不大明显地阴沉着脸,把自己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脑瓜子从古怪且恶趣味拉满的星际人魔爪里抢救出来。

  “不给RUA!”

  文森特看起来有几分失落,舔了舔话说多了而有些干燥的嘴唇,装作不在意的缩回手,实际却在用余光偷偷瞄准下一个伸爪的机会。

  “别以为西里厄斯不在这里,我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原则的古地球人!不可以随随便便摸脑袋!”

  “可是你家的荀呦呦就很喜欢被摸脑袋!”

  “它是它我是我!”

  荀小桉极力抗议,卷卷的头发在脑门前一翘一翘的,像挠到人心里去了,文森特砸吧砸吧嘴,眼神却无意间的往天边划过:“不可爱,和西里厄斯一样不可爱了。”

  拍拍身上的灰,莫名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抬脚大摇大摆的离开。

  荀桉又变成了一个人发呆,他看着被自己揪得有些秃了的草皮,眼神中流露出点点内疚。

  呜,文森特这个不正常的星际头子,突然跑过来跟他说这么一堆奇奇怪怪的话,害得他心情也跟着波澜起伏,弄伤了这些珍贵的花花草草。

  “就这么心疼?”

  嗯。

  荀桉小小的嗯了一声,下意识从鼻腔里哼出来的,软乎乎的没有什么力道。

  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轻笑,低低沉沉,好似在井底摆了架古琴,跟着许久才颤漾一圈的水面泠泠波动紧弦。

  他猛地回头,对上的正是那双被注射过试剂而再无法显露出一丝一毫蓝色的墨色眼眸:“西里厄斯!”

  西里厄斯已经先一步张开双臂,把人从地上团着就抱了起来,下巴正好蹭过他头顶蓬松乱翘的软发:“首都星开辟了三十平方公里的生态草植公园,包括动物自由活动空间和植物园林模块,部分古地球实验室正在搬迁。”

  “你是说移植过去的草皮也都活了?”荀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双腿盘在西里厄斯的腰上的动作有多么亲昵,也忘记了之前找不见人和打电话的矛盾,浅色如玻璃弹珠般的琥珀色瞳孔里,满满的都是西里厄斯的微笑。

  “存活率百分百,根据伯格林等人的研究,虫族的信息素似乎刺激了它们对外界的接受阈值,尤其是新生一代,以动物最为明显,但不得不承认,这种被动的进化正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西里厄斯说的很轻巧,但荀桉一眼就看见了他眼底的乌青,似乎是连轴转了许久,终于匆匆赶回了原始星。

  西里厄斯还在汇报工作似的一板一眼继续:“森林局新设了独立的生态管控部门,直隶于司法机关。当然,与之适配的保护法也以修正案的形式补充进了帝国法体系之中,公开流程与三度审查都已经完成,详细文件凯莱布等下回打包发到你的光脑上。”

  “还有你的系列视频,宣传部部长提交了一份长期策划,关于视频的形式和多样性——”

  荀桉捂住了西里厄斯的嘴,神情幽怨:“你好啰嗦。”

  西里厄斯托着人,习惯性地往上垫了垫:“桉桉说得对。”

  荀桉是被文森特气笑,现下又被他儿子气笑了一次,张嘴就往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撒气似的不轻不重地磨了磨牙,含糊命令:“你不准说话!”

  语气格外娇纵。

  西里厄斯却一点都没觉得不对,眨眨眼,听着小家伙的指挥一令一动,活像他手底下的才帮入伍的新兵。

  “回来也不吱一声,还吓唬我……你转身,抱我回木屋!”

  西里厄斯执行力一流。

  可就在下一秒荀桉整个人转过来时,整个人僵化了。

  对着三两排高矮不一、错落有致、面孔有生有熟的,或新任官员或科研人员,黑西装、白大褂、中山领混杂一处,个个眼中冒着八卦的精光!

  尤其在荀桉看过来的瞬间,化身毛头小子,年轻了二三十岁般亮堂起来,激动得溢于言表!

  荀桉猛地一缩,脑袋直埋进西里厄斯怀里,听着那胸腔里压制不震荡的低笑,还有那冥冥之中宛若重鼓加快的砰砰声。

  “桉桉。”

  有人托着他的后脑轻轻抚慰,他从不知道骨传导下西里厄斯的嗓音如此缱绻。

  一时间,他竟分不出到底是他的还是西里厄斯的心跳。

  也再分不出自己到底是害怕那些陌生人的突兀出现,还是羞于被西里厄斯抱在怀里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远处的树荫下,摆着一沓催发文件的奈瑟尔推了推眼镜:“陛下,这——”

  文森特手指抠进树皮,划拉下老长的一道血泪:“哪来的给我哪送回去!你都辞职了怎么还和后面人私联?!什么凯莱布什么沙尔特,没有一个后辈能让人看顺眼!”

  “您还是看看吧,陛下说了,您不看就让您正正规规变成先皇。”

  “你个叛徒,到底谁是陛下?”

  奈瑟尔下巴往外抬了抬。

  文森特看见他的逆子腾出只手在身后掏了掏,那动作就和小时候被他撵去军部前线,自以为叛逆地掏出把粒子模型枪一样耍酷。

  然后,他看见了那熟悉的、代表了帝国最高权力的皇冠。

  被西里厄斯浑不在意、斜斜歪歪地扣到了荀桉的脑袋上,似乎是因为风大而起到了很好的压发作用。

  荀桉缩的小巧,睫毛不安地抖来抖去,蹭蹭皇冠又蹭蹭西里厄斯,在一众人羡煞的表情里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王冠上的珠宝太重,硌在西里厄斯怀里也碍事,他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

  于是文森特就又眼睁睁地看着那逆子小指一勾,把皇冠推到了小家伙的手上,还低声求也似的哄着:“乖乖,宝贝,就拿一下,我抱着你,你抱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