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2章 雁湖

青年在积雪覆盖的山林中行走,日日夜夜皆然。

和那个约定过去了十天时间,他记得很清楚。

他好像还没有睡过一次,整日整夜都在苍莽的树林中穿行,随着疲惫的积累,他不知道自己在移动的是身体还是意志。

干粮很快耗尽,青年只靠着树果和积雪满足饥渴,在这个远离人世的雪林中探索着一条联通雁湖的道路。

不知为何,在这里他总会想起自己那位亲如兄弟的朋友绘声绘色地描绘自己在申国各地旅行的场景。

终于,青年找到了最后一个地标。

顺着这个地标,他一直往北走,又走了一天,在黄昏时到达了雁湖。

青年裹着毯子在雪地里睡了一夜,直到天边微微出现光亮时才醒来。

在一片灰蒙蒙的混沌质感下,一大片湖泊毫无征兆地在眼前铺开。湖面上翻滚着一阵阵白雾,衬托地湖面如海一般没有边际,微风习习,不似林间的刮骨寒风,反而夹杂阵阵暖意。

细看之下,湖边的白雪已经消融,上面覆生了一块块青草,垂在湖面的枯枝还没有发青,上面宿居着一排排尚未醒来的灰鸟。

作为第一个抵达的人,徐方感觉到了一阵恐慌。

在仿佛卸下了重担之后他又不自觉地将心里那些担子挑负起来,他想起了在王都的父亲,想起了青云部的那些政务。

天地的壮丽辽阔让人觉得的贫瘠,今天他独占了雁湖,可过了今天,他就要回到人心难测的王都,成为站在申国顶点的青云令。

徐方如岩石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飞鸟在浅滩上嬉闹啄食,看着天顶的云如白藻一般在湖面上流动,看着天幕缓缓落下,星星和月亮在天幕上铺陈,一切归于平静。

他细细品味着这种宁静的美好,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

第二天凌晨,阳光再次出现前,徐方转身离开了雁湖。

五天里,徐方在回路一一做好路标,打通了来乌到雁湖的通道。

在来乌,旅团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失败让团长的气色衰退地厉害。

但更为凶狠的还不是应付整日喧嚣不休的客人,而是从他的故国追赶来的两人。

日前,两名青年来到来乌,找到了正在计算物资的团长。

他们是寻常的庄稼人长相,穿着的棉服破旧不堪,布满破絮,放到平常,团长大概以为他们是过来推销存粮的农户,转手就托给账房去了。

但团长隐约看到一名农户在腰间亮了一个什么东西,他心内一惊,环顾四周无人,把这两人叫到了自己住的农居。

一阵试探之后,这两名农户才亮出自己的身份。

他们是荆国三国士府门下的两名校尉,这次来申国是为了调查申国的青云部次席在离开荆国之后到底去了哪里。

“实不相瞒,现在幽慎庭在向我们要人,曹国士是最后接见这名青云士的荆国重臣,之后这名青云士就不见了踪影。”

一名校尉将自己的身牙拿出来,递给团长。

团长伸出双手接过来,看到国士府的铭文后,确认这两名校尉说的话丝毫不假,便将实情一一禀告。

“对,正是这位青云士,可是你说他去了雁湖?雁湖距离这里远吗?”

一直在点头的那名矮瘦校尉抬起头来,看向团长。

“不是很远,距离来乌只有三十多里,不过路都是山路,再加上这么大雪,路很不好走。”

“那你怎么让青云士独自去这种地方,要是受了什么伤,岂不是无人救得了他?”

矮瘦校尉语气严厉起来,团长唯唯诺诺地说:“这倒是我不识高低,只听得青云士请求前去探路,当日里几次探路不得,我没了主意,想着多个人多条路数,便让他等伙计们回来了一起过去,不想得他连夜取了干粮,一个人上了路。”

“他去了几日了?”

“去了有十多日了,六日前我又派人出去探路,还特意嘱咐领头的伙计顺便也找一找这位青云士,可不料风雪太大,还没怎么找就丢了干粮,昨日才回来。明日等他们休整好,我让他们听两位高员命令,再去山中找寻青云士。”

两名校尉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大概也知道这团长的话信不得全部。

还是那名矮瘦的校尉问了一句:“去往雁湖的路有这么难走?我看你干这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年没去过雁湖吗?”

“已经去过不下十次了,本是九月里趁着天暖进山,行走最多四五日便可到雁湖,停留几日后再沿路返回。只是今年有几位客人耽搁了时间,还没到来乌就已经是十一月了,本想着早年做的标记还可用,派出伙计探探路便可。可没想到这雪这么厚,把路标都遮住了。这里的山都差不多,早年也没想过要靠山来辨路,几次探路不成,我们就折这里了。”

“早年的地图是怎么标注的?拿来我看看。”

团长在箱子里翻找了一阵,将一块黄纸递给了那名矮瘦的校尉。

校尉打开折纸,仔细地看了一阵,朝身边的同伴摇了摇头:“只记了几个路标和之间怎么走,要是找不到路标就分辨不得。”

“来乌这里没有人去过雁湖吗?”

许久没有说话的那名校尉突然发问。

团长看过去,这名校尉虽然眉目清秀,但这等装束下看不出多少神采。

“有是有,不过……”

团长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仔细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什么?”矮瘦的这名参尉见团长想得久了,严厉地问。

“不过他们在冬日里不会出门,本来我想雇几个猎人探路,后来没找到也就只能作罢了。”

团长抓到了那种违和感,这两名校尉的口音重地有些突兀。

团长皱了皱眉,已经猜到这两名校尉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故意把乡音说得很重。

被国士府盯上的后果,不是他这种小商人可以承担得了的。

“我们今夜去山中找青云士,还麻烦您为我们准备一下干粮衣物。”

那名矮瘦的参尉见得不到什么信息,便想要自己去山里找人。

“不如等明日,我们明日卯时便会派人去探路。他们路熟,互相之间好照应。”

团长连忙阻止,要是国士府的人在和自己接触后死在了山里,怎么都说不清楚。

“劳您关心了,我们两兄弟有命令在身,耽误不得。如果青云士回来了,也麻烦您不要和他说我们来过,我怕青云士有什么误会。”

告别团长后,两名校尉走出村居,找到一处偏僻处。

矮瘦的那名校尉环视四周,确定没有人后语气很是紧张地说:“怎么办,我看他好像是知道我们要来,所以先走了?”

“毕竟是青云部的人,脑子都比较灵活,没办法。可这天也太冷了,我们真的要进山吗?”

表情木讷的这名校尉摇了摇头,略显遗憾地说:“要是夏天就好了,林子一烧,人不出来也要出来,死了更好。”

“是啊。”矮瘦参尉将国士府的那枚身牙取出来折成两块,“你也把身牙掰了吧,要给人知道我们伪造国士府身牙,肯定能追到我们,我看那团长留不得。”

“还是留下他性命吧。”

“为什么?”矮瘦参尉的声音尖了一些,“他是荆国人,和我们早没关系了!”

“他开箱子的时候我看到了红室湖的一些旧物,我想他以前是童笤军的武卒吧。既然如此,说不定这人和我们多少沾亲带故……当然,换作其他人,我也就不阻止你了。”

两名校尉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听得那名矮瘦的校尉泄了气,说:“这次就依你”。

隔天中午,听闻徐方回来的消息,团长衰老的表情立即变得活络起来。

他先去了库房,问得昨夜有两人领了衣物和干粮去山里探路,自家的这几名伙计也早就出发了,团长连忙找来几个伙计去寻人回来。

知晓光头男子的身份竟然是青云士,团长对待徐方的态度近乎逆转,称呼也变成了“阁下”。

“阁下,想不到这等难事,您竟然做到了!”

团长久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谄媚的笑容,徐方平淡的脸色猛地一沉。

“是谁找过来了?”

“是在下无意间得知了阁下的身份!”

徐方应了一声,轻口啜饮碗里的菜汤。

团长的兴奋溢于言表,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也不过县吏之流,现在申国的下一任青云令正坐在自己面前,如此机会岂能不让他心潮澎湃?

又或者,借着这次机会,获得一些特权,岂不好过整日里眉眼低下地求各地的官员。

“不知道青云令能否为我们旅团修书立册,以便通行。进入申国后,虽然好过其他国家,可到了关键处,总免不得要用金钱运作一番。”

团长说的并不夸张,在州县行走时,为了不浪费时间,团长花费了不少钱财贿赂沿路的官员,这些都是当着客人的面做的,徐方不可能不知情。

现在团长故意说出来,是为了让徐方理亏,进而拿到他想要的特权。

“申国刚立国时,百业不兴,各国在申国行商的商旅,大都能获利数倍,为了获利更多,又以贱代贵,意图少纳税钱。以前没得选择,后来申国安定了,幽慎庭为了根除这种现象,委托甲字厅制定对策。甲字厅在各州县招募税吏检查来往商旅货物与税品是否相同,几年之后,虽然商旅多纳了税钱,但大多数商人的收益并未减少。虽然税重,但好物不愁卖。如果我为你开具文书,让你可以在申国畅行无阻,那么不过一年,便会被有心之人盯上,到时候他们为了少纳税钱,对凭证巧取豪夺,你又如何应付呢?特权意味着会成为众矢之的,如果没有家世背景……”

徐方轻叹了一声,说:“说不定转身就被人盯上了。”

团长听闻,如梦呓般呼叫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他连忙向徐方道歉。

这名青云士看似锋芒不露,但寥寥数言便让自己知难而止,其沉稳洞察,即使是久经商场的团长也不由地感叹一声。

徐方将菜汤喝完,拜别了团长,现在他要离开了。

一辆马车在不远处的树下等候着,车夫是蓄着络腮胡的中年大汉,见有人过来,脸色马上警惕起来。

徐方将戴着的帽子抬起来,车夫看到来人光着头,连忙抖了抖雪,从车边赶过来,朝着来人的四周看了看。

“没带什么东西?”

车夫惊讶地问,早知道客人没行李的话,他就赶一辆小点的车过来了。

“没有,就我一个人。”

徐方接过车夫递过来的身牙,扫视了一眼,将身牙递了回去。

“据说旅团已经要开拔了,您不在这多玩几天?”

车夫试探着问,他想着如果客人在旅团多待几天,行程就要延误几天,他能多拿几天的佣金,可没想到他人刚到不久就接到了客人。

“不必了。我在这里已经待久了。白宁县丞付了你多少钱?”

“足有三两黄金。”

徐方看着车夫的脸,对方从白宁赶来,路途有数百里之远,但他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满。

“那就是对的。你把我送到巿梁,之前约定的时间是十天,十天能到吗?”

“这个……”

“不为难的话,和约定的一样,这几天马车不允许其他人接近。如果按约定的时间到,你回白宁,我想县丞还会再给你一些钱。”

车夫没有说话,心里却盘算着。

他早先答应十天内送到,可他对去巿梁的路并不熟悉,要是路上出了问题,他可承担不起。

因此车夫本想争取宽限的时日,此时听到客人说起白宁县丞,想到自己将来说不定还得仰仗这段经历。

车夫狠下心,说:“按约定好的来。”

“路上的话不要再打开车门,到了巿梁城外后再开。城东有一处树林,你把我放在那里就是。要是到时候没醒,你也不用叫醒我,把我交给接应的人就是。”

车夫没有在意徐方说的这句话,他的心思都在连接来乌和巿梁那些弯弯绕绕的路上。

等到他意识到事情古怪,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第一天,车夫休息的时候,轻敲了几下车厢车壁,里面没有回应。

他犹豫了好一会,终于没有打扰徐方,只是把马车停在避风处,自己生火造饭吃。

第二天如是,第三天也如是。

到了第四天,车夫的心如在天上坠着一般没有底。

他不止一次把耳朵贴着马车的木壁听里面的声音,只有每次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后,他才能短暂地放下心去驾驶马车。

这位客人一直没有下过车,八天之后,车夫的马车距离巿梁还有七十余里。

经过一处隘口时,马车因为撞上路上的一块石头而差点翻倒。

车夫将马车稳住后停在了山前的雪径,雪径的一侧是深谷,谷中云雾遮掩,看不见底。

车夫心有余悸地看着马车,他又想起来这位客人自从上车后就没饮食,刚才这么大的动静,这位客人竟然都没发出声音。

车夫心有余悸地走过去,他颤巍巍地将手放在车外的木闩上。

推开木闩后,他想要打开车门看里面的情况,可木门纹丝不动,门从里面锁上了。

车夫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他脑中忽得闪过家畜死在窝里的惨状。

正定精神后,他将耳朵贴在木壁上,那一阵呼吸的声音还在。

“怎么睡得这么死!”

车夫松了口气,他想到这人大概是扰了睡妖。

睡妖是家乡传说中会带来坏运气的妖精,是长着猫的头和身子,四肢和尾巴却和老鼠一样的怪物。

睡妖喜欢睡在屋梁上,不发声也不饮食,就只是睡着,如果惊醒或者是被人捕杀,那家人就会被睡妖诅咒。

要不是睡得和死人一样,怎么叫都醒不来,要不就是被连连噩梦惊吓得无法入睡。

车夫想着要是早点看一下这位客人的身后是不是藏了一条尾巴就好了,但细细想来也觉得自己可笑,这人让他一月里赚了足足三两金子,自己这点打探别人秘密的心思可要藏得更好些才行。

想到这里,车夫连忙跑到车前,从座椅下取出草料喂马。

马喂好之后,车夫拉起缰绳,想到行程就要结束,他的心里一阵轻松。

付钱这么爽快的人,怎么可能是冒昧闯入人家,昭示厄运的睡妖呢!

车夫心里一阵发笑,他笑自己的见识太少了。

马车在驰道上飞快地移动着,在马车后面,是被碾开的雪的痕迹,两条黑色的线平行着朝后伸展开,在视力的极限处仍未交汇。

车夫的兴致很高,被他养得膘壮的马兴致也很高,它追赶着被风卷起的雪,飞快地拉近和巿梁的距离。

第十天清晨,马车到达了巿梁城外的树林。

太阳刚起来时,车夫突然感觉自己眼睛好像火烤针刺一般发痛,眼泪止不住地外流。

他不得不停住马车,将脸埋在雪里,等到好受一些后,郁积在心里的怨气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

车夫狠狠地将一口痰吐在了马车的车辕上,他厌恶地看着那块痰,觉得人生好像也因为痰迹而污浊了不少。

拉人这一行就先不干了,找个热点的地方,把家人先安置过去。

余钱还能买点地过日子,马车还是人家的,送回去前得说些好话……

车夫拉起马车,伸长脖子在树林里找人。树林的枯枝被雪压得很低,车夫的视线受阻,不得不压低头去看前方是否有人。

车在树杈之间穿行,树枝打在马车的木壁上,发出尖锐的刮蹭的声音。

车夫脖子压得久了,声音听得多了,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忍不住呼了一声:“有人吗?”

一名穿着战甲的青年从一棵矮树后站起,朝着马车走过来。

车夫看得来人腰间别了一把剑,心中不由一紧,左手不自觉地朝木凳下的一把短斧摸去。

“别害怕,我是来接人的。”

青年在距离马车还有三十步时停下,板着脸问:“从来乌接来的人?”

“是的,是从来乌接来的。”

“是光头吗?”

“这……倒是戴了个帽子……是光头!”

车夫害怕在这偏僻处吃什么亏,说话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这是追加的报酬,不要告诉别人你来过这里。”

在车夫的注视下,青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又刻意将布袋拉开,露出里面放着的一块金子。

车夫畏惧的脸色顿时缓和,他不可思议地问:“这个也是给我的?”

“当然。”

青年边说边往车厢后踱步,车夫还沉浸在又拿到钱的喜悦中,全然不顾青年的动静。

在车夫还未反应过来时,青年猛地从腰间抽出刀,将马车的木闩劈开。

车夫听到了动静,连忙将钱收起,来到马车后方。

他看到青年已经劈开了马车的车门,正从车厢里面往外拉出自己的客人。

车夫为难地看着青年,倒不是他心疼马车,只是这马车是他租来的,要是被主人看到,自己在主人那里的信誉就大打折扣了。

可他不敢当面对这位青年说,青年身上穿着兵甲,又带着刀,得罪不起。

“门从里面锁上了打不开,那么折损也算在刚才的钱里,没事你就先走吧。”

青年将客人背起,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刚才出现的地方。

车夫心想真是两个怪人,跳上马车往树林外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