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16章 意料之外

魏松盯着张继的侧脸,觉得这样一张老迈的脸上露出来的气愤表情让他轻松了许多。

如若不是张继过问,现在站在他身边的便是大梁士梁平,那该是何等的荣耀啊。

“前辈是如何看待大梁士的?”魏松问黄璎。

黄璎不想搭理魏松,碍于魏松一直追问,他看了一眼前面坐着的主将们,低声说:“就是大梁士。”

“还有呢?我现在头很热,你说要是我现在去大梁士那边,前辈要不要一起过去?”

“他是武阳人,我们不要这么低贱。”

“前辈这么说就过分了,前辈比我还要靠近大梁士。而且只要他稍微动一下,前辈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僵硬,和怀春的女子一样。”

“不要胡说。”

黄璎下意识地反驳,本来只有两人听得清的对话被周围人听见,纷纷看向两人。

张继瞪了魏松一眼,示意他不要闹事。

“不要说了。”

黄璎止住魏松想要继续攀谈的举动。

“不只是前辈,我现在也很想去那边,把大梁士抱起来。前辈快宽慰我一下,要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真的会这么做的。”

魏松的表情变得激动起来。

梁平比他们这些人的年纪大不了多少,但梁平在骨川声名鹊起的时候,他们还呆在一些不知名的小地方,眼巴巴地看着有没有兵营空缺,能把自己推荐上去。

“请问。”

黄璎往前走了一步,他努力使自己沉下气来,但他的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本次兵狩中,有一名从南军来的游卒,此人见解不凡,不知大梁士见此人武狩之后,有何指教?”

黄璎不知道自己是替魏松站出来还是自己想和梁平这样的人物说几句话。

梁平的行议卢文是黄璎在闻槊馆的后辈,当他知道卢文在贺军的职务只是行议后,对卢文的遭遇连连叹息。

闻槊馆的这一批人中,卢文的家境背景无疑是最好的。后来又听说卢文的参尉是梁平,黄璎的心中只留下嫉妒,痛恨卢文运气太好。

能和梁平共事,就算只是梁平麾下的一个十夫长,黄璎也心甘情愿。

“不知公璞所指是场中何人。”

听到梁平记住了自己,黄璎一下子有些慌乱。

黄璎下意识地往后看去,见到魏松正一脸激动地看着自己。

这种注目让黄璎觉得好像回到了闻槊馆的少年时代,几个毛头小子看到一个武官便能兴奋很久。

“是车战中挑下三人的那一位。”

“此人有勇有谋,可作卒帅。”

梁平对黄璎行礼,黄璎连忙点头,忘记了回话。

过了一会,只觉得背后有人拉了自己一把,黄璎回过神来,对着梁平回礼,飞快地退回去。

“前辈,了不起。”魏松对着黄璎低声说,“要是我走上去,估计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黄璎退下之后,高台上的气氛明显压抑起来。

对于站在自己身后的参尉们,朱援不限制他们的议论,毕竟武狩中的各人的确有值得评论的地方。

黄璎和梁平的一番对话之后,东军主将尹达显然有些不悦。见到群斗中,郑矩被两人打得头破血流时,尹达忽然间挪动了一下身体,颇有些意味地说:

“大梁士看重的人,也不过如此,难以执掌一军啊。我听说此人是南军的游卒,游卒是如何通过兵狩的,还得行议大夫和我们各位说说。要是北军有不可说的地方,那就恕我多嘴冒犯了。”

张继接过话去,思索了一会,好像是在尽力回忆有没有郑矩这个人,许久才装作记起来什么一样,说:“可能当时弄错了吧。等群斗完了,我好好问问玄寿。”

“可得好好查查。”

尹达往旁边看了一眼,又问向张继,“如何不见石阚将军?要是问到此人犯了什么重罪,不是我不给柱将军面子,贺军五军一体,我可得亲自把他拿下去。”

“南军近来有些变故,不便出入。”

回应的人是朱援,各军往来之事,经过的都是主将,张继督导营内事务,接触不到。

“等武狩结束后,可得好好查查,各军之间也应该严格管束,不能犯了错就驱逐出营,对其他兵营来说太不负责了。”

尹达声气尖利地发表了一通意见,应答者寥寥,王诏装作听不见,朱援神情恍惚,只有张继在附和。

鼓声猛地停住,医官们上场救下群斗中受伤的武官,参尉们的目光又集中在了梁平身上。

虽然不知道后者又没有察觉到,但尹达心中的优越感和自尊心,又巧妙地失衡了。

没有青将垣的允许,他接管东军并不正当,看参尉们谈的看的都是梁平,尹达便觉得众人好像在说只有梁平才能胜任东军的将位。

东军围在梁平身边的参尉不少,还有一些士卒宁愿抱着被惩罚的危险也要跟随营内支持梁平的武官。

在东军里,两人的争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看得久了尹达便也习惯了。

但北军的人并不知道东军的斗争,现在北军的人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甚至他们中很多人都没问候过自己。

尹达期待的,是以他为首的武狩。

在万众呼声中,他将参尉的权位赐给某个获胜的人,在他宣布的那一刻,没有人会怀疑尹达是不是东军的主将,他就是蔡严之下的第一人。

他的这点心思隐藏地不深,为何就是没人看到呢?

鼓声再次响起,校场的气氛因为流血而高涨。

全场开始高呼郑矩的声音,在这些呼声之中,参尉的名额究竟该给谁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叫郑矩的,在南军是什么身份?”

尹达不死心,他转过身,靠过去问张继。

“石将军说是二十八营参尉,因失手杀人而被驱逐。”朱援回应。

“杀了人的人,还能被选录吗?柱将军未免太心大了吧。”

尹达像是看笑话一半看着场中挣扎的郑矩,他想着如果这人死在校场最好,没死的话就把他拿走,带回东军问罪。

就算此人是青道宫的人又如何?他尹达也是青道宫出身,不能让这种杀人犯坏了青道宫的名气。

鲜血流到郑矩眼中,让他视力受阻。

郑矩想向曹病借些水来清洗一下眼睛,曹病看了一眼高台后,只问郑矩是否要放弃武狩。

郑矩摇头,现在这种情况,他就算离开校场也不会被人指责。

但郑矩已经意识到了他现在的状况,如果不能成为前二的话,他的结局只可能是被北军的人暗中处决。

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之前,郑矩从未想过自己的归宿在哪,他怕的是连累到子舜。

可这一刻,被几千人齐呼自己的名字的这一刻,郑矩心中忽然一片通达, 自己这一刻才是活过来了。

在青道宫苦读的那些年,在兵营里麻木度日的那些年,他都不算真正活着,只有这一刻,当鲜血流到眼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归宿在哪。

在战场,为战死。

郑矩一步步朝校场中央走去,每走一步四周都会暴发出激烈的呼声。

没有人在乎郑矩的身份,他们只期待郑矩能够在场中打倒更多人。

站到中央后,四方都开始出现攻击。郑矩在七个人的攻击中勉强抵抗着,校场外的呼声低了下来,没有人想看到勇士落败的那一幕。

出现了。

在第十五次背部遇袭后,郑矩忽然双手抓住那人的手臂,然后借势将那人拉到自己背上,本该落在郑矩身上的拳脚落在了那人身上,郑矩乘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朝着身前一人的腹部袭去,那人受击倒退了两步,重重摔下,激起一阵黄土。

余下五人被激怒,警戒之余更疯狂地朝着郑矩打下来。

大概是挨揍太多,郑矩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瞅准时机,一头撞在打向额头的拳头上,这种拼死的打法吓到了挥拳者,那人被郑矩镇住,竟然忘记了再打过来。

校场中黄土飞扬,场外一时间看不真切。

等到黄土散了些,郑矩所在的位置只有三人还站着,有人看见郑矩还站着,又开始高呼郑矩的名字。

“朱将军,还请马上中止这场群斗。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人命。”

高台之上,梁平站出来请求朱援。

“我记得灵夷六年,好像有人说过,将相之路,百死一生。”

许久不开口的尹达说话了,虽然惊讶于郑矩还活着,但明眼人都知道其他人在下杀手,这个游卒是活不成了。

梁平还想说话,听见郑矩暴喝一声,见他朝着一人的手臂咬去。

那人用手肘击打着郑矩的后脑,可郑矩却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似乎是看到了那双血目中的疯狂,被咬之人更加用膝盖撞郑矩的喉咙。

郑矩坚持不住松了口,这时那人的手臂上的肉被咬下来了一大块。

梁平见郑矩如此疯狂,神色挣扎了一会,平静地说:“是在下逾越了,还请诸位将军和张中军见谅。”

事实上,就算是尹达也开始动摇,真要抵抗民意,他在北军参兵尉中的威望会大跌,而早就请求中止武狩的梁平则会被众人认可。

尹达打压郑矩完全是考虑到贺军的名声,北军的石阚避嫌,连场都不愿意出,这个时候,如果他出手处理好这件事,岂不正是贺军利益所系,实至名归?

可自己的这番苦心有谁看得见?

想到这里,尹达已经暗暗对郑矩下了杀心。

他早就从青道宫的生徒口中调查过了,郑矩在青道宫中的年金是靠他闲时做工挣出来的。

他从青道宫毕业之后去东府军转了一圈,在东府军待不下去回了青道宫当讲师,再加上申国没有郑姓的大家族,尹达认定郑矩没有背景。

这种身份的人,对于尹达的地位来说命同蝼蚁,尹达觉得自己的恻隐之心实在多余。

梁平转过身去,对着一名东军的参尉黄亥说了几句,黄亥点了点头,随即在众人注意不到的时候往后退了几步,离开高台。

不多时,黄亥出现在了曹病身边,他对曹病耳语了几句,曹病的有些错愕地看向高台,看见梁平对他点头示意。

对于梁平的请求,曹病很是为难。

在武狩中把游卒清出去是行议大夫的口头命令,不完成这个命令,他便得罪了张继。但如若忠实地执行这个命令,他又犯了众怒。

思来想去,曹病还是决心按梁平所说,保全郑矩。

梁平不可能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来,他应该有了应对的策略。

场中经过一番打斗还余下三人,除了郑矩之外,另外两人的名字再没有被场外的人欢呼过。

就算秦伦奋力打下去两人,他身上的呼声也远不及郑矩。

郑矩好不容易看到了自己人生的一点光亮,他想着如果自己慢一些倒下的话,说不定之前的酸楚,就会少一些。

血液和汗液混合成粘稠的条状物,遮挡了郑矩的伤口。

另外两人对了眼神,想要在曹病来之前把郑矩打下去。

可打在郑矩身上的拳脚,就好像被这具身体吞没了一样,就连施暴的两人也感到一阵力竭,到底还要多少力气,才能将郑矩击溃。

郑矩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发着光,他和自己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地接近。

就好像明明知道太阳和自己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但光看过去就很耀眼。

郑矩将右拳举起,一股想要吞下一切的气势在他心中猛然昂越而起,他不由得想要怒吼。

在满场的呼声和鼓声中,他的一拳和另一人的眼角对上,那人晃了一下,郑矩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梁平对曹病再次点头,曹病会意,示意身后的鼓手停止击鼓。

数名医官在曹病的指挥下来到校场中,同来的还有几名士卒,负责搬运伤者。

“曹玄寿是在做什么?”

“是在下让曹师帅中止了群斗。”

梁平站出来,走到高台边缘,看了一眼场下形势后,转身跪在地上请求几位将军。

“众怒不可犯,还请几位将军三思!”

“尹将军真是管教有力。”

张继尖锐地说了一句便不再说话,场上变成了东军内的矛盾,张继不再插手。

“大梁士果真是当世英杰,竟然连我这个主将都不放眼里了。要是哪一日让你看了东军的家,恐怕连蔡将军都要唯你听之任之了。”

尹达本不想发作,让其他人看东军笑话。

张继的这一番话让他又不得不说,想到是自己的部下坏了大事,他的脸面一时间无比难看。

“就事论事,在下斗胆请几位将军,张中军明察。如若此人事后作乱,在下甘愿一起受罚。”

尹达听到梁平这么说,脸上依旧冷淡,心中却不怒反喜。

尹达感慨梁平活了这么久都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不过也难怪,要是他知道的话,灵夷六年就已经再青道宫候补,不会去骨川那种地方了。

“柱将军如何看?”

尹达故作恼怒,侧过身去,压住性子问向朱援。

“既然大梁士都如此说了,那就先许以百夫长之职吧。”

东军内的争斗放大了还是贺军的争斗,朱援这么说是不想主将之争在部下之间留下笑柄。

场上的气氛一直很低沉,站在后方的参尉们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用眼神交流。

这种尴尬的气氛直到曹病领着两位群斗胜者和郑矩上台才有所缓和。

期间魏松看见尹达的脸色由气愤变成疑惑,大概是曹病领人走到高台正中时,尹达忽然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质问张继。

“仲符,张仲符!你是如何安置的武狩,把人打成这样子。”

连梁平也没有预料到尹达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脸上的严肃变成了惊异。

转瞬之间,尹达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这……尹将军是从何说起。”张继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尹达。

“我已年老,看远处如隔雾看山,看不出真假。虽是群斗,最好也是点到即止,又不是害人性命。还好大梁士眼力不错,派人去叫停,不然真出了人命,我看仲符得负全部责任。”

“伯义。”

朱援低喝了一声,尹达仿佛如梦中苏醒,停下对张继的批判,走下台去,一一询问三人名字。

秦伦是中军卫官,另外一人孔岩是十七营百夫长。

问到郑矩时,郑矩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得由曹病代为答复,说是十二营下的游卒。

秦伦,孔岩两人对郑矩还能登台显然不满,碍于参尉和主将都在高台只得忍耐。

在他们看来,尹达的亲切显然是看中了自己,对郑矩的关怀不过是大人物的高姿态罢了。

“虽然是游卒,但在群斗中,可是打倒了不少人啊。”

“将军明察,是打倒了三人。”

尹达乐呵呵地笑了几声,看郑矩脸上满是鲜血,便问跟从过来的医官借来手帕,轻轻擦拭郑矩脸上的血渍。

可血始终擦不干净,尹达脸色骤然阴郁起来。

“你两人如此狠毒,以多欺少不说,还往死里下手,可是威风!”

尹达的愤怒是两人始料未及的,一个游卒死就死了,为何东军的主将要如此发怒。

联想到尹达又是蔡严亲手提拔上来的,两人一时间失去了判断,纷纷看向张继。

“罢了罢了,如若是东军的武狩,我定要好好追究一番。”尹达看已经压住了众人,语气缓和了些,“医官,我看此人伤势严重,如若护养得当,大概多久可以恢复?”

“大约半年。”

“半年?”

尹达的语气加重了些,医官脸色顿时紧张起来,战战兢兢地说:“大概三月。”

“三月,当年我在北府平叛时,被叛军刺伤,伤可见骨,一月之后也就痊愈了。此人有胆有谋,是新营参尉不二人选,若是一月之后不能痊愈,我必重罚不怠。”

医官唯唯诺诺地应下尹达的话。

“不可。”张继站起身来,“此人在南军犯了重罪,不可任命。”

“仲符此言差矣,南军之事已成过往,既然此人兵狩武狩俱佳,为何不可起用?”

大概只有梁平注意到尹达此时的兴奋,尹达在东军惺惺作态已是常事。

梁平想尹达心中一定想好了应对之策,只等有人反驳自己。

可尹达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如此提拔郑矩做什么?

“伯义。”

朱援低沉地叫了一声尹达,又朝他张继点头,“伯义所言不无道理,就依伯义所言,令郑矩为参尉,秦伦为副尉,孔岩为行议。”

当曹病回到校场向着众人宣布郑矩为参尉时,校场再次发出呼声。

曹病心有余悸地看着高台,他也没想到武狩会是这样的结局。

郑矩随后被医官带到了阆庭的一处长房内医治,郑矩身上的伤势太重,武官看着郑矩,为一个月的期限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