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 陈梦冷着脸回到车内,感受到身后的人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傻子较劲, 她率先打破沉默, 扬了扬下巴道:"已经查到洛赫一家的住处了,一起过去?"

  可鹿可燃只是站着,平生第一次没有立即回复她, 他张了张嘴巴, 道不清心中那股异样感,他取下雨衣帽檐, 任由冰凉的雨水浸湿自己, 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他答非所问道:"你有没忘记那件事吧?"

  "哪件?"陈梦挑眉道。

  鹿可燃嗤笑了声, 悠悠道:"你知道你撒谎的时候喜欢挑眉吧。"

  "……突然提那件事做什么。"

  鹿可燃叹了口气,挥挥手, 向与陈梦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知道呢,或许只是'回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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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黄蔷薇攀至整张墙面,偶尔有蝴蝶落在上面。那时候一年级放暑假, 陈梦家上亿投资的私人度假山村终于到了收尾阶段,内部娱乐设施充足,安保巡逻也非常到位, 他们诚邀春家和鹿家前去游玩, 于是三家父母协商, 就让孩子在银墅里度过整个假期。

  鹿可燃察觉到那似有若无的腐烂味是在他们来这度假的第四天, 他好奇地顺着味道来源寻找过去, 却在几垛人工草丛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起初他以为那是某个失足困在这里饿死的小动物,顺便和陈梦提了一嘴。那时他还以为陈梦是男孩,而在他们之中最需要人保护的是像瓷娃娃一样的春归。

  "嘘,千万别告诉春归,他一定会被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陈梦从积木中抬起头,似乎对有动物出现这件事感到疑惑,她迟疑地向春归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可第二天的清晨,鹿可燃又在相同的位置发现了尸体,这次是一只流浪猫,它的后脚掌缺失了一截,整个身子瘦成皮包骨头,和上次的那只小狗一样,它的面目没有任何狰狞,相反身上似乎被人洗净过,只有下颌处存有凝结血块的痕迹。

  陈梦沉默地盯着尸体看了一会,拉起跌坐在一边的鹿可燃,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怜惜:"你去处理吧,记得丢远点。"

  "丢?!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无情,不行,我怕,你得陪我一起把它埋了。"鹿可燃连裤子上的灰尘都来不及拍,急忙拽住陈梦的手,对方柔软的肌肤让他神色一僵,他下意识抬头去看陈梦的短头发,自言自语道:"奇怪,你的手怎么这么软……"

  陈梦反手一记暴栗敲向他的头顶,"鹿、可、燃!我迟早把你的手剁了!"

  许是两人的吵闹声过大,春归拿开搭在膝上的童话书,从二楼窗台探出上半身,歪了歪脑袋:"你们在干嘛?"

  鹿可燃下意识搂过陈梦的脖子,两人转过身,齐齐把草垛里的"血腥"遮挡住,他轻咳了几声道:"没事,春归,我们去看电影吧,你先去三楼把影视厅的开关打开,对了,你以后不要趴在围栏上了,这样很危险。"

  春归点点头,听话地后退半步。

  "你不觉得你对他照顾得过头了吗?"春归走后,陈梦拍开鹿可燃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不等对方回复,她转过身提溜起流浪猫僵硬的后脖颈,挥了挥手道:"你先上去吧,我处理完就来。"

  鹿可燃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回到别墅内。

  "春归!你在干嘛?"

  推开花纹繁重的精致木门,小型影视厅里灯光昏暗,还没有选择影片,放映机沉默地投射出白光打在幕布上。红丝绒观众席上,春归露出半颗毛茸茸的脑袋,就着这道光线聚精会神地捧着画本画东西。

  见鹿可燃来了,春归短暂地从画本上抬起头,又再次低下,一时间,厅内只有铅笔在白纸上唰唰的治愈声,鹿可燃失笑片刻,双手叉腰无奈看了他半晌,陈梦还没有上来,他不想让对方错过选影片的精彩环节。

  他把目光挪到画本上,可越看,他越觉得灰色阴影构成的图案有些熟悉。他微怔,俯下身近距离求证,白纸上的三花猫睁着大大的眼睛,歪着脑袋,它的身体瘦弱,后脚掌缺失了一截。

  鹿可燃惊奇道:"春归,你在哪里看见的这只小猫?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明明已经……唔!"

  陈梦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巴,女生用另一只手拧了把鹿可燃的后腰,前者立刻痛叫出声。

  春归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情绪流动。

  "春归,不用在意他,你是在哪里、什么时候看见的这只小猫?"陈梦弯下腰,双手扶着双膝温柔道。

  鹿可燃听见她夹子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昨天晚上,后山那里。"春归说。

  "后山?你去那里做什么?"鹿可燃蹙眉道:"你晚上一个人去那里很危险,昨天我不是等你睡着了才离开的吗?你又醒了?"

  春归睁大眼睛看了看两人,随后大脑才接收到信息似的,他缓缓摇头道:"不记得了。"

  陈梦和鹿可燃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后者立刻熟练地跳到下一个话题,推搡着春归:"走走走,我们来选电影,我今天想看小狗汪汪队。"

  夜晚,房门被推开细细一道缝隙,很快,光芒再次被隔绝。门口,女生双手抱臂似乎已经等待许久,她轻瞥了鹿可燃一眼,问道:"睡了?"

  鹿可燃用力点点头,竖起四根手指头:"这次发誓,绝对睡熟了,我在他旁边吃东西都没反应。"

  "你以为谁跟你一样贪吃。"陈梦推开隔壁一扇门,里面灯光大开,游戏机漫画书一应俱全,颇有通宵一夜的架势,"行了,进来吧,贪吃的骑士。"

  鹿可燃再次被叫醒时,他在地板上挣扎着蠕动了一会,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他们今晚要干什么,他立刻清醒过来,扭头看了看四周,现在是凌晨两点,陈梦正踩在凳子上通过房间的门眼看着什么,他掀开肚子上搭着的一小块毯子,走到陈梦身边,小声问:"行动了?"

  陈梦迟疑了一瞬,没有回答他,她离门更近了,恨不得整个人都要钻进门眼里,鹿可燃在一旁笑她像个小孩子,直到他抬头看见陈梦的侧脸变得惨白,才意识到不对劲,他脸色一变:"发生什么了?"

  说罢,他的手就放在门把手上,正愈拧开,陈梦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把门眼的位置让给鹿可燃,她神色古怪道:"你给他刀了?"

  这回愣怔的人成了鹿可燃,他快速否认道:"没有啊,我削苹果都用的削皮机。"

  陈梦:"……"

  鹿可燃:"……"

  陈梦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鹿可燃认真道:"有句话我一直没跟你说。"

  鹿可燃直觉对方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吞了口唾沫,逃避道:"那你还是不要说了……"

  "你那天说有动物出现我就很奇怪了,我家的安保系统你还不清楚吗?你真的相信那些流浪猫狗是自己跑进来的吗?又那么巧合地死在同一处?"

  鹿可燃蹙眉,对陈梦的发言感到荒谬,"你想说什么?春归拿着一把刀就可以证明是他杀了流浪动物吗?"

  陈梦并没有辩解,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件事,她带着嘲讽意味地轻笑一声:"你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敢相信,按理说你应该比我更早察觉到他的问题吧?共情能力差,几乎感受不到别人的情绪,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估计房子在他面前着火了他都无动于衷。"

  "……"鹿可燃沉默了半晌,他拉开窗帘,担忧地看向春归离去的方向,"春归不会撒谎,他说不记得就是真的不记得了,我只是担心……他正经历着比情绪淡漠更可怕的东西。"

  "行了,"陈梦随手抓起一个鹅绒枕头抛在鹿可燃脸上,及时打断这人的忧虑,她推门道:"我也是春归的朋友,一起跟上去看看。"

  "春归,你还记得你在哪里、什么时候见过这只小猫吗?"

  二楼图书区,陈梦翻到画本的最新一页,上面是一只铅笔画的黑色流浪猫,男孩没有经过正规培训,画技只算得上是涂涂画画的水平,但动物特征都绘画出来了。这只流浪猫毛色黯淡,右眼瞎了一只,尾巴断了,它很怕人,所以它的形象是正在朝人哈气。

  "昨天晚上,后山。"春归的回答与昨天如出一辙。

  陈梦用手肘顶了顶鹿可燃,继续道:"之后呢?你对它干了什么?"

  春归眨了眨眼,歪头理解着这段话,过了好一会才摇头道:"不记得了。"

  "你房间里的刀是哪里来的?"鹿可燃没忍住问,这里没有厨房,厨师长们都在另一个别墅里,每天做好饭了会有专人送过来。

  这次春归回答很快:"猫猫给我的。"

  鹿可燃自然不信:"猫怎么可能……!"

  陈梦及时打断他,柔声问道:"猫猫为什么给你刀呀?"

  春归低下头,右手用力抠着大拇指,尽管鹿可燃阻止的及时,但还是很快抠出一道血痕。

  鹿可燃啧地一声,扭过头看了陈梦一眼:"我先去隔壁拿创口贴,等一会。"

  陈梦看着他,点点头。待对方走后,她再次询问道:"为什么呀?"

  "因为……"春归顿了顿,突然意有所感地抬头看向房间角落,陈梦立马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但那里空无一物,连只蚊虫都没有,可春归却像得到引导似的,摸了摸陈梦的手背,缓慢说道:

  "因为猫猫说,只有我能解决它的痛苦,只有我能带它去往天堂。"

  鹿可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离开一会的功夫,陈梦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甚至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候春家父母,希望他们尽快把春归的心理诊疗提上日程,但春家父母比他们预想的更早就让春归接触私人医生了,只是情况一直都不理想,最后他们只能把希望寄予等春归长大一些就好了。

  被瞒在鼓里的鹿可燃决定独自行动,他趁着陈梦睡着的时候偷偷跟着春归来到后山,防护栏后面是段高速公路,人烟稀少,偶尔有动物经过,车子在高速行驶的过程中很难停下来,撞死一两只动物不足为奇。

  鹿可燃看着春归熟练地从一个小洞里爬出去,然后提着一只满身是血的动物爬回来,这次是只出生不过几个月的小鹿,它整个身子似被泡进血海里,四肢不断地痉挛着,大概五脏六腑都被汽车撞碎了,命不久矣,而春归就像温柔的死神,他一只手握着刀,毫不嫌弃地将小鹿抱进怀里,来到人工湖边替它洗净身子,嘴里咕哝着什么。

  鹿可燃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着,距离不近,他听不清晰,只能借着较为明亮的月光去看春归的嘴型。

  "睡吧,安详吧,去天堂吧。"春归说。

  刀起、刀落。小鹿的喉管被快速利落地割断,它很快不再挣扎,眼睛慢慢蒙上一层灰雾。

  鹿可燃被吓得倒吸一口气,他捂住嘴巴,一股反胃涌上喉头,他摔倒在地,吐到连胆汁都不剩,下一秒,更长的一道影子将他笼罩在身下,回过头时,春归正站在他身后。

  鹿可燃擦去嘴角的涎水,红眼问道:"……为什么?"

  春归大概还处于半梦游状态中,今晚发生的一切,等第二天太阳再度升起时,他又什么都记不住了。

  "它们不想再苦苦挣扎了,所以请求我当它们的救世主。"

  他不想再苦苦挣扎了,所以他决定,做自己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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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陈梦大声阻止道:"鹿可燃,你要去哪!清醒点,你不是他的救世主,不值得为他做任何丢掉性命的事情!"

  鹿可燃放下手,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回答她任何话。

  可陈梦读懂了那个眼神,他说:"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