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沈舒年从自家王叔处回去的时候, 半道上正好碰上了来找他的苏眠家的小厮。那小厮走进朝他行了个礼,迎着沈舒年往前走:“我家老爷回来了,正邀着公子前去呢。”

  沈舒年心中忽然松了口气, 苏眠作为扬州城内德高望重的老人, 有他作保, 砚知的处境想必会好上许多。他对着小厮点点头, 让他带路前行。

  苏眠在自家的候客厅等着沈舒年,桌上的茶水他喝了几口就焦躁地放了下来。他心神不宁

  , 看哪儿都不太痛快。等到沈舒年遥遥走来时, 苏眠的内心才慢慢沉静了下来。

  “伯父。”沈舒年撩起衣摆迈过门槛, 冲着高台上坐着的人喊了一声。苏眠见他进来, 也从台上快步下来,伸手将沈舒年迎入一旁的座椅上。

  “你小子就知道惹祸了来找伯父。”苏眠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见沈舒年眉间几分疲惫,又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嘴上称呼一次喊得比一次好听, 可是你这心啊,可有半分在你伯父身上?”

  沈舒年羞赧地低下了头,眉眼却轻轻抬起, 小心翼翼地觑着苏眠的脸色:“伯父别打趣我了, 我是真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儿。”

  “能有什么大事儿。”沈舒年来了, 苏眠这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从门房小厮的口中将沈舒年到访的缘由听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是商贾人家惯用的腌臜技巧, 沈舒年倒真情实感地为人担忧了。

  “伯父, 砚知被衙门里带走了。”沈舒年抬起头来, 望着苏眠的眼睛,却在长辈那无波古井般沉静的眼神里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慢慢放低了自己的音量, 用一种最简洁明了的话语表达着自己的担心:“砚知是被冤枉的,我担心他在里面会吃亏。”

  “不过是一些商贾人家看不惯他生意红火使出来的构陷手段。”苏眠“刷”得一声将自己的折扇展开,在面前摇了一摇,对沈舒年说道,“只要查清楚了是哪家同行报的官,又是哪家同行造的谣,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

  “伯父,砚知只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又怎能以一己之力去向官府证明自己的清白呢。”沈舒年话头说到了这个,只得将自己的来意全盘托出,“所以我此次登门前来,就是希望伯父在官府那边言语几句。”

  “我知道这或许会为难伯父,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沈舒年愧疚地低下了头,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解决方法,他也不希望依靠他人援手,“伯父德高望重,由您出面,砚知的处境该是会好上许多。”

  苏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沈舒年少时的模样他早已记不太清了,此时此刻却依稀能在眉眼之中瞧见他那曾经的风采。

  沈舒年小时候乖巧地过分,从来没有让自家长辈操心。每回他到好友家暂居时,总喜欢逗弄逗弄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看他奶气声声地喊自己伯父。

  后来沈舒年渐渐长大,再没有了小时候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气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舒年渐渐变得阴郁,也不再爱笑了,眉眼中化不去的忧愁如有实质般萦绕在他的身上,好似京城里四方的天四面的墙困住了他向往自由的理想。

  沈舒年心里的想法从没对沈家老爷子说过,却对自己这个伯父掏心掏肺地交代了个彻底。所以当沈舒年有一天悄无声息地从京城离家出走时,苏眠心中虽诧异,却并不觉得意外。

  直到后来沈舒年来到扬州城,再度和自己这个伯父取得联系时,苏眠心里头既欢喜又心疼。

  他欢喜沈舒年这段时间的游历,或许能够在山水之间找到真正的心安处,又心疼他从小在锦衣玉食的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一个贵公子,过得这些时光的粗茶淡饭粗布麻衣的苦日子。

  那天沈舒年带着方砚知来到自己面前,苏眠便看得出来,沈舒年这段时日或许过得是很开心的。京城里眉目间散不去的阴郁早已被一种恬淡适从所取代,就连那目光都悄悄柔和了下来。

  苏眠活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运用得如火纯情。沈舒年和方砚知不过才刚及弱冠,怎么比得上他这么一个在江南的官场繁华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所以只消慢慢瞧上几眼,苏眠便能从沈舒年望向方砚知的目光中,那所蕴含着的情愫里知道,在沈舒年的心里头,方砚知恐怕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这么简单。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时悠悠对沈舒年说道:“舒年,你老老实实告诉伯父。”苏眠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你对那方砚知,是不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伯父何出此言?”沈舒年的脸色刹那间白了一瞬,这自然没有逃过苏眠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不让他在自己面前有一丝一毫逃避的余地。

  他的语调放冷,想让自家这个侄儿认清楚现状:“舒年,你伯父我浸淫官场之道这么些年,什么事清没见过。你莫诓我,我看得出来。”

  沈舒年本来还想扯着其他的话题将苏眠这个咄咄逼人的话头糊弄过去,可是见苏眠神情认真,便知道此事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和方砚知的关系不能瞒着其他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天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舒年抿了抿唇,望向苏眠的目光里有着难得的忐忑。苏眠被他这湿漉漉的紧张眼神看得分外不自在,心中警铃大作,自觉沈舒年不会说出什么让自己满意的话来。

  下一秒钟,苏眠就被沈舒年的坦白骇了个彻彻底底:“伯父,我和砚知,是两情相悦的。”

  饶是苏眠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也偶然听闻男风之事,此时也是大惊失色。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向来优秀的侄儿是什么时候惹上这样的情债的,当真是让他们这群做长辈的心急如焚。

  苏眠指着沈舒年“你,你,你”了个半天,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沈舒年见他不可置信,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继续在苏眠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伤口上再撒把盐:“我和砚知,不是一时起意,是心意相通。”

  苏眠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看向沈舒年的目光中有着几分难以置信。他实在难以想象沈舒年放着腰细腿长吴侬软语的女子不爱,却偏偏要去爱一个硬邦邦的男人,这个认知让苏眠一时接受不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让自己的思维转过弯来。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身为长辈对晚辈的担忧压过了对沈舒年这件事情的震惊:“确定好了,不后悔?”

  沈舒年郑重地点了点头,在自家长辈面前许下了对爱人亘古不变的誓言:“舒年终生不悔。”

  得了沈舒年的承诺,苏眠便知道,这下子怕是九头牛来都拉不回他下定的决心。自己作为沈舒年的伯父,除了护着自家的叛逆子孙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去强行矫正他呢。只要沈舒年过得开心快乐,他们这些老东西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我知道了,舒年,我这关已经过去了。”

  苏眠忽然起了兴致,和沈舒年开着玩笑。他眯起了眼睛,本来十分和蔼可亲的眉眼忽而充满了不怀好意。他用几根手指敲着桌沿,幽幽地对沈舒年说道:“等之后回了京城,你爹那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提到自家的沈老爷子,沈舒年倏地打了个寒颤。他的脸上堆起了一脸的讨好笑容,隔着一张桌子就拉住了苏眠的袖子,用一种自己很不耻的撒娇模样对苏眠讨饶道:

  “伯父,谁不知道这里里外外,就您跟我爹关系最好了。”沈舒年笑着弯起了眉眼,打着算盘的精怪模样像极了一只狡猾的小狐狸,让苏眠这个老狐狸都甘拜下风,“既然我把我的秘密第一个告诉了您,到时候老爷子那里,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买卖做的。”苏眠笑眯眯地把自己的袖子从沈舒年的手中拽了出来,故作高深地回答道,“老夫可半点不划算啊。”

  “那我就当您答应了。”沈舒年不给苏眠半点反应的时间,嬉皮笑脸地扭曲着他的意思。他面上笑得狡黠,心里头却是门清,等方砚知的事情了了,自己是半点逃不脱要回京城的命运的。

  自家老爷子本来就气他当初一句话语不留就不告而别,现在走了快一年多了,好不容易寄回去一封长篇大论的家书,内容却是要求他帮忙办事,完事之后还带了个男人回去。

  沈舒年不自在地打了个寒颤,对自己以后跟老爷子斗智斗勇的悲惨生活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既然苏眠这边已经打了个招呼,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麻烦长辈了。

  他起身告辞,苏眠也不留他,只是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在沈舒年转身离去的时候,苏眠却突然叫住了他。

  沈舒年站在台阶下面,苏眠站在台阶上面,一上一下两两相望,苏眠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舒年,放心吧,方公子的事情我会去官府上周旋的。”

  他的话语顿了一顿,朝沈舒年挥了挥手告别,话语散在了风里,但苏眠知道,沈舒年是绝对能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的。

  他说:“你和方公子的事,到时我会和你爹好好说说的。他和我的心思一样,只是希望你开心快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