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外的大堂一阵喧哗, 隐隐约约有女子的哀求声和男子高声呵斥声。本来外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苏眠这间特定的包间无关,可是吵闹声尖锐,刺痛耳膜, 让苏眠都不悦地蹙了蹙眉。

  方砚知自然也听见了这等吵闹, 可是临到话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打断,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垂下手来, 宽大的袖袍遮掩住手上动作,借着衣摆和桌案的遮挡, 暗地里轻轻扯了扯沈舒年的衣摆, 让他出来打个圆场。

  今日长乐坊的大主顾苏眠宴请宾客, 消息早早便放了出去。苏眠美名远扬, 与京城官员亦有联系,家财万贯更有通天人脉,是扬州城内数一数二的著名人物。

  如今他慷慨解囊与民同乐,长乐坊内所有酒水花销都由他一人承担,更是响彻全城。因此坊内多是闻名而来的书生才子拜谒行卷, 只求与苏眠见上一见,亲眼瞧瞧这丹青大家的姿容风貌。

  没想到居然有这等不长眼的,敢在苏眠包下来的场子里闹事。本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反倒因为这点小小插曲而闹出了不愉快, 无疑是在打苏眠的脸。

  沈舒年善于察言观色, 衣摆被抽动时,他依旧不动如山, 却在悄悄观察苏眠神情。见苏眠面色不虞, 浑身气压低沉, 只得出声缓和气氛。

  “外面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这般梨花带雨高声疾呼, 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他转动茶盏,而后扬起一抹笑来,对苏眠请求道,“伯父不必为此心急,我二人左右无事,前去探查一番,早日将事情了了。”

  苏眠捋着胡子,对沈舒年这个老友家的晚辈分外合眼缘。他脱下鞋子盘腿而坐,像是打坐的弥勒,笑出了一脸的慈祥。

  “这长乐坊今日倒真是稀奇,居然还有人敢搅了我苏眠的场子。”苏眠笑呵呵地啧叹一声,眉眼中有着些许不屑,转向方砚知他们时却又恢复了和蔼的目光,“贤侄和小友出面周旋,可得注意自身名誉,万万不要被小人纠缠啊。”

  方砚知和沈舒年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晚辈谨记。”

  得到了苏眠的应允,方砚知从座椅上起身,朝他行了个礼,便缓缓踱步朝门外走去。眼瞧着面前这雕花精美的木门关上,方砚知一颗悬在空中的心这才落在了实处。

  他长舒了口气,摸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这才半真半假地对沈舒年抱怨道:“沈舒年,没想到你和苏眠这么熟,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听出了方砚知话里几分责怪,沈舒年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方才被方砚知扯皱的衣摆,哭笑不得地答道:“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叔父酷爱书画,自然与苏眠这书画大家有些交集。”

  “我知道你有背景,但不知道你这背景居然能够让这传闻之中高傲矜贵的艺术家对你笑脸相迎。”方砚知朝沈舒年竖起了个大拇指,然后讨好似的挽住了他的胳膊,往沈舒年身上赖。

  “沈大公子这人脉这背景,给我老实交代。”方砚知笑嘻嘻地同沈舒年开玩笑,拽着他的胳膊,把自己身上一部分重量交给沈舒年,“沈大公子别是哪家官员里非要出来体验生活的小儿子吧。”

  沈舒年微一挑眉,似是对方砚知的话语感到不可思议。他唇角的几分笑意更深了,用空着的那只手去别方砚知的脑袋:“就你话多,扯得我走都走不动道了,还不快松开我。”

  方砚知被沈舒年的手指戳着额头,顺应他手上力道,往相反的方向撇着脑袋。本来还想对沈舒年说上几句插科打诨的俏皮话,可是耳边又恰到好处地听见了外堂内女子的哀求声。

  这哀求声如怨如诉,方砚知听了都不忍心,满心的玩闹心思立即就偃旗息鼓。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苏眠刚才交代的正事儿,只觉得外面闹事的人实在是太过可恶。

  他松开了沈舒年的胳膊,却没离开沈舒年太远,同他并肩而行,时不时还歪头凑到他的耳边说话,话语里面尽是哀愁:“外面也不知道怎么了,哭得这样惨,听得我都有些难过。”

  沈舒年不置可否,闻言轻瞥了一眼方砚知,而后打着头阵,步履匆匆地领着方砚知去前面大堂。他们穿过九曲十八弯的走廊,方砚知半点没有记路,险些绕昏了脑袋。

  就在他以为前路漫漫时,却在下一个转角见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亮堂前堂。他被堂内明晃晃的烛火晃了眼睛,只得抬手遮掩。半晌适应了堂内光亮后,方砚知放下手来,这才看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穿着坊内统一乐师服饰的妙龄女子正跌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她的月琴被人随手扔在一边。女人身前有一个肥头肥耳大腹便便的男子,正□□着攥住女子手腕,硬要把人往自己的酒席上拖。

  那男子瞧着便是个有权有势又有家底的主,一身腱子肉不容小觑,气势嚣张又目中无人。女子哭得凄凄惨惨,底下不少人也闻之落泪,却未有一人敢上前主持公道,全都噤若寒蝉事不关己。

  那男子背对着方砚知,方砚知自然也看不清楚那人容貌,却无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还未等他细细深究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有生具来的正义感便让他看不下去大庭广众之下欺辱妇女的小人行径。

  见周边没人有所动作,方砚知心中气愤更甚。既然无人刚主持公道,他便当那挺身而出的盖世英雄。想着这场子是苏眠包了下来,这人少不得也给得他三分薄面。

  有着苏眠暗中撑腰,方砚知底气足了些。他没和沈舒年商量,三步并作两步地大步跨上了乐师们表演的戏台子。

  沈舒年显然没想到方砚知如此冲动,先是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这人已然站在了平台正中。沈舒年幽幽地叹了口气,似是对方砚知莽撞行事的无奈,又想是对他正义行事的欣赏。

  他四下环顾,见周边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生怕方砚知一个人吃亏,便也一振衣袍,赶忙跟了上去善后。

  周边弹奏月琴的乐师们见方砚知从台下冲了上来,生怕城门失火殃及自身,一溜烟儿地散了开来。她们的离散,倒是方便了方砚知,给他留下了好大一块空地。

  他横眉冷目,硬生生地挤在了那膀大腰圆的男子和那被欺辱的女子中间。方砚知没来得及一观这青天白日行畜生行径的人是谁,第一个举动便是朝钳住女子手腕的肥手恶狠狠地打了下去。

  他这一下用力极重,破空声如雷贯耳。那男子显然没想到电光石火间这从台下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敢打自己,一时没有防备,全然吃了方砚知手上的力道。

  他那养尊处优满是肥肉的手一下子就红了,留下了个明晃晃的巴掌印。那男子痛呼一声,吃痛地收回手来,松开了女子手腕,查看自己手上伤势。

  方砚知的手心也是一片火辣辣的疼,打在那轻浮男子手背上的力度也全然反在了他的手心。他却顾不上感到疼痛,一见男子吃瘪,便转身将那柔柔弱弱的姑娘扶起,帮她将外袍穿好。

  那乐师的外袍在推搡抗拒间散了开来,露出了一些内衬里衣。方砚知秉承着非礼勿视,半点没敢抬起眼睛看,只得胡乱地替她拢好衣服。

  待到那女子怯生生地朝他道谢,方砚知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处理面前这闹事的男子。他刚一抬头,掀起眼皮去瞧,打算呵斥这强抢民女的行为,下一秒便瞳孔骤缩,看清此人面容时,稍稍愣了一下。

  当真是冤家路窄。方砚知心里暗忖一声,看着面前这捣乱的男子,竟是不久前便结下梁子的熟人。

  前些日子他在这嚣张跋扈的王家少爷手下救下了大宝小宝,让这满脑子腌臜事的少爷记了仇,派人在他新店开张的日子前来捣乱。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方砚知又挺身而出,再度从这纨绔少爷手下抢人。

  那少爷显然也没想到这没有眼色刚忤逆他的人居然是方砚知,一想到自己接二连三在这人手上吃了大亏,那王家少爷一张脸更是气成了猪肝色,几乎要从头顶上冒出气愤的热气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环顾一周见底下的人都在看他们台上的人笑话,更是怒极反笑。方砚知怕他突然发难,伸手拦住乐师身前,警惕地盯着王家少爷的一举一动。

  沈舒年赶上来时,台上气氛已是剑拔弩张。待将局势看清,他也是一愣,旋即恢复自如,站在方砚知身边,替他照料那被欺辱的乐师姑娘。

  王家少爷仰头长笑,露出了一排后槽牙来。堂内明晃晃的烛火刺激得他眼睛发酸,他一抹眼角,摆出一副纨绔子弟凶神恶煞的模样来,想要以此恐吓方砚知,让这三番五次和自己作对的人知难而退。

  “哟,这不是方老板吗。”他笑得狡诈狡猾,满脸肥肉堆积在一张油光满面的脸上,让人瞧着磕碜。方砚知不愿见他这副模样,却也不能在这目无王法的人面前落了下风。

  “一向听闻方老板高风亮节,想来也是个霁月光风的人物。”他假意夸赞方砚知,下一秒却话头急转,下流地打量着方砚知和沈舒年,“没想到也喜欢这种坊内歌妓。方老板要是早点知会一声,我便也忍痛割爱,让与你们。”

  这话属实说得淫邪,那乐师本就惨白的小脸现下更是毫无血色。方砚知冷着一张脸,眉目皆是寒意,对这不知廉耻的王家少爷冷嘲热讽道。

  “这年头当真稀奇,猪狗不如的东西也能上台给大家伙儿表演节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