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场戏拍完,导演服了,编剧服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已不复最初。

  他们现在看着我,就像看到闪闪发光的金子,一颗华丽耀目的星星,一轮皎洁高远的明月。

  我已不是他们最初以为的我。

  我是个天才。

  无论是演技,还是长相,我无可挑剔。虽然,我戴着面具。

  但我的气场在这里,我的气质更是万里挑一,世上多少人拍马难及。

  我幽幽感叹,抬手抚上只有半边的面具。

  是的。

  我这次的面具,遮了我大半张脸,只留下本总裁一小半如玉般细腻的侧脸。

  这也算是我难得的一个进步。

  在导演看来,在知道我演过方大人的时候,他略有惊奇,在看过我演的仙君之后,他心服口服。

  他终于明白,为何我这个糊咖,不愿透露真实姓名,甘愿在网上做一个柔弱的小明星。

  因为我,耀眼到如此,让人见之难忘。

  我的低调是难得的优良品质,他不应该疑惑我背后有什么惊天阴谋。

  导演感动地拉着我的手,眼泛泪光。

  导演对我说:“你的演技真的很好,看到你,我就像真的看到了仙君。”

  我有些不太好意思,我说导演你这太抬举我了。

  导演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胡说什么,我这个人从不昧着良心说话。当初我还想着你的演技是粉丝吹出来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现在知道了,他们吹得还不够,连你十分之一都没吹到。”

  我真有这么优秀吗?我不由扪心自问。

  是。

  我明白,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

  我通常都感觉我好到没缺点,没缺点才是我唯一的缺点,我就是世界中心,我不愧是我,沈遇音。

  但这许多年来,骤然听到素昧平生的人如此真诚夸赞,我也有些许迟疑。

  我将目光落到了伏燕栩身上,寻思他能不能给我一丁点儿答案,解开我的谜题。

  结果这厮回看过来。

  我俩莫名其妙无声对视了几十秒,对视到导演大喊:“对!就是这个范儿!你俩还想拍?愣着干嘛啊,摄像机给我打开!!”

  ……我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被导演强行拽着和伏燕栩加拍了一场。

  离开剧组的时候,我俩的气氛,与最开始如出一辙的尴尬。

  这种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不到几分钟。

  因为本总裁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办法,我更优秀,我总要承担得更多一些,我习以为常。

  我问伏燕栩:“想吃什么?”

  伏燕栩很没形象地靠在后座椅背上,闻言反问:“你没想好?”

  我说暂时没有,不过吃什么都行,只要不提吃满汉全席这类,我都能接受。

  伏燕栩想了会儿:“我记得这城里有一家招牌老店。”

  “西餐中餐?”我问。

  伏燕栩答:“家常菜,吃吗?”

  我顿了下,笑道:“可以啊大明星,有进步,居然还会问我吃不吃。”

  伏燕栩也笑。

  他回我:“我的意思是,你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去吃。”

  ……什么东西。

  我无奈至极:“你打电话订房?我定位一下,现在就过去。”

  我和伏燕栩真的去了他推荐的招牌老店。

  家常菜炒了三种,外加一个小菜汤。香喷喷的,和我吃的山珍海味完全不一样,清纯、简单,毫不做作。

  我有点儿喜欢。

  然后伏燕栩就隔着蒸腾而上的烟雾问我:“你会恨二公子吗?”

  他太敬业了。

  我心情复杂地叹息:“吃晚饭你都要问这个?”不至于吧。

  伏燕栩道:“了解对手戏演员心中所想,也算是磨炼自己的演技。就拿今天的几场戏来说,我实在看不出你如何把控仙君的情感过渡,说真的,我差点儿没接住。”

  我说其实我对仙君的心路历程没多少感想。

  我只是设身处地去思考,如果我是他,在无数岁月里无情无欲也毫无情义的活着,我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伏燕栩就问我:“你对方大人也是如此?”

  我想了想。

  我说没有,方大人当时我的演技也还有待提高,现在不过是找了一种更有利的方式。

  和有经验的人比起来,我的这种思考模式容易让自己缠进死结里,不过我倒有些乐在其中。

  感知每个角色的想法不是我的初衷,我只会以我的视角去看,去思考。

  总的来说。

  我同他们之间没有感同身受,我不会完全代入。我只会做我自己,无论戏里戏外。

  伏燕栩也随之轻轻叹了口气,他极不明显地笑:“二公子是善良的,但他善良到令人感觉冷漠,他一步步将人逼上绝路,最后回首再看,却也醒觉他并未做过什么。我只是想,仙君会恨他吗?会不会在之后的千百年里,有那么短短一日,觉得自己是恨着的?”

  我摇了摇头。

  伏燕栩问我为什么。

  我回答他:“如果仙君会恨,他就不是他。他癫狂、自毁、毫无底线,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不是因为他持有恨意,而是这个躯壳灵魂已承载不了更多的感情。再承载多一分,他就彻底失去自己。”

  顿了顿,我缓缓继续:“他高傲,也不低头,二公子只是让他走向自毁的源头,却不是让他自我毁灭的结果。无论他恨与不恨,走到这一步时,他已然没有了回到最初的这个选择。也许在仙君看来,无情无义过这一生实在无趣,所以他宁愿至情至性消亡天地。”

  ——你知道吗。

  我偏过头看雅间窗外的灯火如星,车水马龙。

  我轻声道:“也许对于他而言,二公子拼死救他的时候,才是他最想死去的时候。”

  在如此严肃的气氛之中,伏燕栩突然笑了起来。

  他对我说:“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仙君到底是想活着,还是想死去。听你这么说,也许我让编剧更改这个结局是错的。”

  静了几秒,他又近乎自语地问:“他是不是根本没想过活下去?”

  这个问题稍显严峻。

  我告诉他,其实不必将仙君的结局想得太过复杂。

  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真要说来,于仙君而言本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早就心死成灰,麻木到不会再被任何动容,只是行走于世间的道路上,人总或多或少会遇到变数。

  二公子就是他再明显不过的变数。

  或许他们彼此在相识之前,都未想好将来要如何前行。

  但一条路走下去,终究有那么一天,会走到终点,走向结局。——无论是好是坏,是所愿,还是所不愿。

  他数千年在天庭,无亲无友,无爱无欲。说他风雅,却更高绝,说他高绝,却最孤独。

  越孤独,也就越让人看不透。

  他戴着一张面具,无人能看清面具之下,他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番神情。

  也就没人能够借此看出,他到底想要怎样的人生。

  我轻轻敲着桌沿叹息:“若他活下去,他能活得很好,因为这数千年他已活过,没什么活不下去。若他死了,他亦没什么遗憾。因为走到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再有遗憾。”

  他是洒脱的。因为他不在乎生死界限,也不会悔恨纠结。

  他那颗尘埃满布难窥光亮的真心,也仿佛行将就木。

  伏燕栩转而问我:“那他比起活着,是否更想死去?”

  我沉默片刻。

  然后在伏燕栩的凝视下,缓缓摇了摇头。

  伏燕栩低头叹了口气。

  再抬头时,他同我讲的第一句话是:“喝酒吗?”

  我劝他少喝。

  毕竟我记得上次喝酒,他和叶潮赢喝到神智不清,上上次喝酒,他喝到十八个人前来搭讪。

  总的来说,伏燕栩喝酒就没有好事。

  我也并没什么心情和他推杯换盏。

  伏燕栩却道:“你不和我喝,那就是没把我当朋友。”

  ……这话说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寻思这厮和我,什么时候做成了朋友?

  我的疑惑如此清晰明了,纵然我不开口,伏燕栩也了悟了我的沉默。

  他不甚在意地笑,淡淡答:“我都不嫉妒你了,做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本总裁十分天真茫然很不做作地摇了摇头。

  我想说,这不正常。

  出大问题。

  伏燕栩就说:“我以前把你当情敌,所以我嫉妒你。现在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既不嫉妒你,也不讨厌你。”

  我随口问到:“那我需要感谢你的悬崖勒马、浪子回头吗?”

  伏燕栩笑着说不用。

  他说:“古人有云一叶障目,我以前不觉得我会如此,现在想想,真的没什么必要。”

  他顿了顿,如此认真又坦诚的对我说。

  ——“谢谢。”

  我一怔。

  我想问他谢什么,他也抢先一步答我:“谢你那次在我喝醉时,还肯骗我。”

  ……我叹息一声,从兜里掏出那枚两面皆是正面的硬币。

  我将硬币轻轻叩在桌上。

  我心情复杂道:“那你后来躲我做什么?”

  “恼羞成怒吧,”伏燕栩比任何一次都来得坦然,他甚至犹有闲心说笑,“我酒醒之后,差点儿一头撞死。”

  在情敌面前丢脸的体验实在不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