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陷入凝滞,沈勿归抱着绛久坐不动。
风绕过瓦墙带来远处的栀子花香,绕在他们身旁,掀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冷风。
绛在他怀里打颤,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他渴望地汲取沈勿归怀抱里仅存下来的体温,在接下来感受到他体温缓缓变冷的那刻,从臂弯里把头探出来,露出一只带着湿意的眼睛。
他忽然发觉眼眶干涸得可怕,在视觉接触到冲击直达大脑时,感觉到瞳孔在放大,随后承受不住扩大而碎裂。
随之而来的眼泪漫过视线,残忍地剥夺了他依靠生存的呼吸。
他几乎靠喉咙发出气音,剧烈挣扎逃出沈勿归的怀抱。
绛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唯独那声诡异扭曲,残破不堪的——娘亲。
他不再抱着沈勿归,接近疯狂用细嫩白皙的十指扣住地面,匍匐跪在地上,执着往那边爬去。
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静止,如同鬼魅。他不过看一眼,便立即注意到那道身影后的狐狸尾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娘亲的模样。
“啊!啊!娘亲!”
在绛喊出来的时候,沈勿归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抬手迅速盖住他的眼睛,半拖半拽往门口去。
沈勿归抱着他退后不过半步,手上的力道徒然加重,再次回头定睛一看,神情骇然。
捞在他臂弯的绛不知何时变成半妖状态。
他十指探出利爪扑像沈勿归,快接触到并没有抓伤他,反而将他推开,弹跳落在那扇打开的房门前。
“回来!”沈勿归大吼,嗓音几乎破裂。
他忽然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沈勿归过于波动的情绪导致双手无法控制力道,险些伤了他。他堪堪收回手,僵立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绛的狐狸尾巴和房间里那人的如出一辙,任谁看了就该知晓,他们应当有血缘关系。
绛没有收回尾巴和耳朵,呆立在门口,犹如一道木僵的石像。恍惚之间,他屈起膝盖抬步往前,精神犹如强弩之末,徒然跪下。之后仍不死心一步步往那边爬。
在他身后,血迹蜿蜒成一条曲线,歪歪扭扭一直粘在粉白的衣服上。
“娘亲?你是不是回来看我了?”他终于爬到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面前。
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拉她的裙摆,声音沙哑,一字一句祈求:“你下来啊,娘亲你下来陪小双说说话。”
悬挂在上面的身体一动不动,绛碰到了她僵硬的脚腕,指尖一怔,冰凉的温度一直顺着他的手臂传达全身。
这不是他的娘亲!这分明是伪装成娘亲的尸体!
他倏然笑起来,脸色凄惨,唇色苍白,混乱开口说:“你是谁?为什么变成我娘亲的模样!?你为什么不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几乎片刻,就想让谎言骗过自己,面前的人不是他的娘亲,而是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娘亲在松夷,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对对,就是这样。”
随后,他又神经质放声大笑,直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变成咽呜的哭声。
他骗不了自己。狐狸一贯是用气味来分辨亲人的,他从来没有哪一次闻错过娘亲的味道。
何况,面前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又接近祈求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磕头。
“娘亲……我们回松夷吧,我们…回松夷……带我回去……我不要在这里。”
沈勿归及时过来,拽下他抓着娘亲衣摆的手,拦腰抱起。
他慌忙答道:“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
绛抗衡不了他的力气,指尖划过的布料细腻,生生剜下他心底的血肉。他的半张脸埋在沈勿归的臂弯里,一双通红的眼睛不见光亮。
沈勿归一直带他来到院子门口,手砸向院门。一声声落下,拳头撞击红门发出轰响,不知重复多少遍,最后指尖都染上了血。
当下心一横,将血抹在门上。指尖的傀丝刹那间一同喷出,直击木门。大门不堪一击碎裂成碎屑。
沈勿归没有收回傀丝,破光而出直击站在门后太监的面门上。
只听到噗嗤一声,金丝穿过太监的尸体,肆无忌惮寄生,将他的血肉全部瓜分,化为残影,连落在地下的衣料也不曾放过。
沈勿归双目血红,额间的汗粒在冬天显得极为罕见。
“没事没事,忘记她,我们现在就回去好吗?”沈勿归抱着绛往外走,底下前行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慌乱,到最后跑起来。
他把绛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处,暖和他垂在一旁的双手。
“别这样……绛,可以了,我们不看了,回去吧。”
这一次,轮到沈勿归低声下气求他了。
他知道这是发生在千年前的事。
因为沈勿归忘记,他不清楚绛是怎样一步步来到这里的,所以他制造幻境让沈勿归看到。
可是绛也会和他一起回忆起这一幕,
刻在心底里的伤痛被他生生挖起,再次重现,再次体验,那不得再次要他的半条命吗?
沈勿归现在不想看,他只想带着他回去。
绛没有如他所愿。
在沈勿归即将要到达出口,以为解脱回忆,向往生迈进一步后,他穿过诡异的圆拱门,再次回到了原来的院子里。
手上抱着的人徒然消失,连他身上沾染的血迹也一并褪去。
血迹永远不会洒向站在屏风外的沈勿归身上。
这一次,他眼前的画面又换过一副,真真实实见到当时的模样。
原来,伤痛要比虚幻来得更加噬骨。
他看见绛跪在院中,身后,李夜轩站在最前方。
刚才被沈勿归刺死的太监安然立在李夜轩一旁,在李夜轩抬手,他便朝他手中递上火折子。
绛背对着他们,呆滞地看着悬挂在房梁上的人。
身下的白衣变得血肉模糊。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用血染红了白衣,还未干涸的鲜血顺着衣角滑落,漫过了绛跪在院子中的膝盖。
李夜轩手段残忍,叫人生生扒掉了她的皮毛,而挂在上面的,不过仅仅保存一张完好无损的脸颊,为的让绛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
李夜轩的火折子扔向房梁。
忽地平底带起一阵风,众人眼花,再一看,绛已不在院中。
身处在外的沈勿归看得清清楚楚。
一身青衣迅速带过,卷走了跪在地上的人,留下的只有一阵微风。
和他一同看清的还有李夜轩,他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喊他的名字。
他缓缓道,语气噬骨的冷意:“青水临。”
火光明亮,照耀了李夜轩的脸,沈勿归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分明是游玩那晚撞坏绛花灯的青年!
沈勿归的大脑宕机许久。
他早该想到的,青水临和李夜轩的关系。从那天沈勿归遇到他们,他就应该知晓李夜轩不会轻易放过他。
花灯上,李夜轩心里的赶尽杀绝已经压不住了。
大火化为火红的屏障抵达沈勿归眼前,再之后陷入昏暗,他身处黑暗当中,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至崖边,往下是溶骨的火焰。
李夜轩孤独立在院中,手上粘满了血污,这一次他的眼前便成了绛的爹爹。
他阴沉的脸颊缓缓勾唇笑着,似乎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随后接近疯魔般大笑。
“荆十施,勾结妖族欲想谋位,今行凶败露,非但不承认罪名还想和他一起来谋害朕!”李夜轩指着悬挂在房梁上的人,“看见了吗?”
李夜轩忽然将脸凑进荆十施面前,如蛇蝎的眼睛,恶鬼般的面容看他,“你六年前护着的狐妖,最后死在你面前的感受怎么样?”
荆十施一开口,嘴里的鲜血怎么也含不住,边呕边咳,仍旧一字一句回道。
“幼子不谙世事,还求……圣上放他一条生路。”
李夜轩抬脚踩在他脸上,使劲往下碾。
荆十施口中的血逐渐漫在眼眶里,最后连眼前明亮的火光也看不见。
李夜轩想杀了跪在院中央的绛,可一阵风后,原地空无一人。
而脚下踩着的荆十施终于甘心咽气,留下最后一句话。
“青夭,马上不疼了……”
我来陪你。
那一刻,沈勿归迟钝明白。
永远对绛冷淡的荆十施,为什么偏偏要在宴请前让沈勿归教会他识字。
为什么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俩面前,为什么永远不会在沈勿归带绛出府的时候出现,也为什么之前沈勿归没在,他不让绛擅自出去。
他在保护绛。
他早早知晓李夜轩的杀意。
先帝死于离奇暴毙,宫中更是传言为三年前死去的彩妃媚术所为。
荆十施身为国师,他知晓为何缘故,当即一把火烧了梧兮宫。
奄奄一息的彩妃确实是狐狸,但她也仅仅因为先帝。
先帝早年微服出巡遇到彩妃,后来把她接回宫,对她极其宠爱。久而久之彩妃发现先帝患有隐疾,为寻求方法找到青夭的头上。
青夭告诉她,狐妖救人,一命换一命。
彩妃不愿看先帝日益消瘦,最终选择飞蛾扑火的方法。
殊不知,恰巧被李夜轩碰见,撞破了此画面,误会她要谋杀先帝。而后匆匆瞥过守候在一旁的青夭,久久不能忘记,之后一直记恨到现在。
李夜轩始终认为,荆十施是在包庇妖族,他终有一天要瓦解他在朝中的势力,抓到青夭,让他眼睁睁看着他当年包庇的妖族死在自己的面前。
“真是可笑。”李夜轩荒唐地想,“怎么会有人爱上妖?还孕育出一个不人不鬼的畜生。”
他冷冷垂眸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荆十施,坦然自若收回手,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缓慢地擦干净手指上的血污。
“对了,今边关大捷来报,楚将军应该等朕有些时间了。”他回身,对上远在屏风外的沈勿归,面目狰狞。
“该轮到他了。”
——
哗啦——
画面流逝如水波纹,流体状的空气逐渐蓄起倒刺,迸发出刺眼的白光,争先恐后朝沈勿归的瞳孔袭去。
他下意识闭眼,再次睁眼看,已然身处另一个地方。
沈勿归的感官还未追上,他的神经只停留在火光被鲜血倾洒的那一幕,之后是李夜轩狰狞的脸。
他的太阳穴紧接着痛起来,额间相继冒出冷汗,抬手一摸却碰到了其他的东西。
冰冰凉凉带着黏腻的液体,如同眼泪。
“哥,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高于的声音,接着一声闷哼。
“哎哎哎!他怎么回事?别下去,马车没停啊,现在下去不得摔个半死?”
沈勿归徒然遭到粉白颜色的袭击,眼眶一痛,手已经朝那道人影靠近。
耳边的呜咽声越大,在他手里触碰到一个柔软的身体,眼前的视线才终于明亮过来。
他现在身处在一辆马车之中,身旁坐的是高于,怀里抱着的是缩成一团的绛。
沈勿归太阳穴狠狠一跳,将他的脸从臂弯里转过来对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