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32章 32.花园

  江铭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医生护士把他身上的管子一一取下来,只剩下监控生命体征的仪器相连。江予之等在一边,看着记忆里那个一向尊敬的、感谢的男人,此时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孱弱得像一颗枯老的朽木。

  死亡对江予之来说是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同僚、朋友大多走得壮烈,离开时周围遍布危机,等收拾战场时,身体都已经冰冷,从来都来不及告别。剩下的两场死亡是江予之的梦魇,一次是抱着弟弟残缺的尸体,另一次是看着爱人在火海中粉身碎骨,死别的话烂在了心里,只能对着墓碑诉说。

  又一次,他生命中仅剩的这位亲人又要抛下他了。

  医生和护士纷纷离场,午夜的病房空落落的,只能听到仪器发出的规律的机械音,空气中好像有无形的漩涡,正在一点点地、缓慢而坚决地,抽离走江铭老去的灵魂。原来自然的衰老和死亡,也是同样震撼的悲痛感,一滴泪水从眼眶中流淌而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江予之竟然落泪了。

  他余光看到身边的穆容,撇过头想掩盖住这滴眼泪,擦泪的手还没抬起来,就被穆容牵上,他的手指钻进江予之宽厚的手掌里,没有给江予之拒绝和逃避的机会。

  被死亡包裹着的这个空间里,他像是一束光,执着地要透过废墟的缝隙,进入到江予之的心里。

  “去和他告别吧。”

  穆容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沿着江予之的掌心滑出去,轻轻地推了推他。

  江铭已经神志迷离,他眼窝深陷,脸颊瘦得好像只剩下了薄薄一层皮肤,他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呼吸声微弱,但每一下都很吃力。江予之坐在他身边,握上了他的手。小的时候,这双手把自己抱在怀里,手指沿着纸张,教他认字;这双手扶着自行车的车尾,害怕摇摇欲坠的江予之摔倒,不舍得放开;这双手把篮球举得很高,等着江予之长大,再把球传给他。

  这双手从肮脏的角落里把他捡回来,给他带来相依为命的手足兄弟,如今又让他找到共度余生的伴侣。

  可惜江予之成长得太快,他或许曾把江铭当作父亲,但从未把他当作可以撒娇耍赖的爸爸。离别之际,不舍也说不出来,只能让他放心,劝慰他自己不会让他失望的。

  江予之絮絮地说着,江铭不知听到了多少,发出几声不成句的、痛苦的低吟。他半睁开眼,眼神已经没有了焦距,似乎落在江予之眉心,又似乎在看着虚空。他的手颤颤巍巍的,用力抬起来,也碰不上江予之的脸。江予之握上父亲的手,紧紧贴上他自己的脸颊。眼泪已经压抑不住,一颗一颗地,滴在病床浅蓝色的床单上。

  江铭已经不能再做出什么回应的动作,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江予之以为他终于有了要交代的话,便凑到他跟前,听父亲最后的托付。

  “以成……以成……”

  江予之动作僵住,眼泪原本已经不受控制,此刻也跟着停了下来。

  “爸爸、爸爸对不起你……”

  这是江予之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江铭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却像震耳的轰鸣声压迫着江予之的耳膜,他听不清,或者说,他也不愿意听清。直至片刻之后,仪器传来连续不断的提示音,江铭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等在门外的医护人员鱼贯而入。

  江予之没有预想的那么伤心,心很痛,但不光是因为亲人的逝世。

  如果再给父亲几分钟时间,他会不会也有想要告诉自己的话,在最后几句含糊不清的告别中,有没有只属于江予之的嘱托。江予之不敢想,他怕想到最后,又只是再一次知道自己可有可无,仅此而已。

  他走出了病房,看到了站在门之外的,等着自己的穆容。

  他与穆容相对而立,眼前的那双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看江予之可怜,亲人临终之际,也没有把父爱分给他丝毫。

  江予之觉得很累,话都不想说,第二天清晨开始,才可以按照后续的流程,把父亲送走。在那之前,他只想休息一会儿。

  “回去吧。”江予之对穆容说。他的嗓音低哑、鼻音很重,穆容看着他,明明经历了这么悲伤的事情,江予之却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睛通红,微微湿润,可一滴泪也没有。

  或许只是感同身受,穆容心跟着疼起来,如果江予之流露出常人应有的脆弱都会好一些,他这样若无其事,穆容更难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安慰的话,江予之没等他跟上,便转身走远。

  深夜的医院里很安静,时不时地,能听到医护人员忙碌的交谈和仪器运转的声响,夹杂着旁人的欢呼和痛哭,为了生命的到来和逝去,反而穆容与江予之之间沉默着,只有匆匆的步履声。

  穆容跟着江予之走下楼梯,看着他眉眼被额发挡住一点儿,剩下下半张脸完整。第一次见到江予之时,穆容就觉得与他一见如故,此刻挡住了眼睛,样貌好似更熟悉。穆容不禁想到别的不相关的事情,他没见过穿着特警制服的江予之,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江予之的表情还是反常的平静,好像喜怒之于他都是可有可无,都可以藏在心里,不需要宣泄,也不用人宽慰。穆容终于发现他与记忆中那张脸的差别,那个“他”会笑,会难过,而不是像江予之这样,总是忍耐。

  穆容心里更疼了,他想不通这其中多少源于同情、多少源于慈悲,或者被记忆提醒,激发出别的什么他自己还意识不到的感情,走到医院的门口,穆容停下脚步。

  况言已经等在了不远处,穆容知道,进入车厢、回到雅苑,今晚这个一闪而过的“江予之”也会被江警官替代,情绪会被他隐藏得滴水不漏。

  “江警官。”

  江予之回头看他,他很累,都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

  “再待一会儿吧。”

  江予之疑惑,问着欲言又止的穆容:“怎么了?”

  “我想陪你再待一会儿。”

  穆容回答的声音很轻,江予之还是听到了,可他不敢相信。他该说一声不需要,但江予之说不出口。

  他站在两三级台阶上,视线与江予之的持平,坦然地注视着他,江予之也对上穆容的目光。盛夏的晚风轻柔,远方的树叶被吹动,沙沙作响,风里是消褪的暑气,温热得恰到好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风融化了苦痛,裹着陪伴吹拂在心里,是最好的慰藉。

  穆容走下一级台阶,眼里的犹豫稍纵即逝,他面向江予之,张开了手臂。

  江予之愣了一下,不由得迈开步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穆容的怀抱包围。他的手扣在后背上,一下下地、温柔地拍打着,江予之的下巴靠上穆容的肩膀,他抬起手,搭在穆容的腰上,更忍不住,脸颊埋在他的颈间。

  悲伤这时才汹涌而出,比亲人的离开更痛苦的,是到最后都被无视的自我。

  “穆容,你能叫一次我的名字吗?”

  江予之低声说,这句话又让穆容想到了不清晰的往事,好像那时候,那个人也是这样抱着他,等着穆容的呼唤。

  “江……予之。”

  “可以再叫一次吗?”

  “予之,”穆容顿了顿,他的记忆来回冲撞,头疼得要命,但还是缓慢地重复着,“江予之。”

  从他的口中说出这两个字,成了此时最温情的安慰,把江予之刚才碎得零落的心,一片片地粘合在一起。

  手臂收得越来越紧,每一次拥抱着穆容,江予之才感受到自我。

  他终于明白,不论过往与当下,这都是他最为真切的渴望。

  回到雅苑的时候,已经接近黎明,江予之和穆容近一周都耗费在医院,几乎一点儿休息的空隙都没有,今天送走了江铭,终于可以短暂地喘一口气。

  穆容回了房间,江予之听见他房间里传来阵阵水声,猜他应该也是疲惫不堪,回家第一件事就要先洗个澡放松一下。

  江予之反倒不同,他这些天忙碌下来,一时间没了负担,反而有种筋疲力竭之后的空虚感,明明困倦得头脑不清醒,还是待在客厅里,浑浑噩噩地想着这几个月的事情,从春天那时江铭尚且可以外出,到昨晚他弥留之际,言语呼吸都困难的样子。

  书房里藏起来的烟,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支,江予之走到花园里,点燃指间的那支烟,吞吐出的烟雾飘散在空气中,和他的思绪一样,蔓延到夜空的边际。

  他还能听到楼上房间水流的声音,想到穆容,江予之总觉得愧疚。

  江予之不敢对穆容抱太高的期望,只敢把他当做类似合作伙伴、甚至对手戏演员,配合自己给家里一个交待。但是江铭病重这段时间,他寸步不离地和自己守在医院,从未懈怠过。

  看戏的人都已经散场了,穆容还是有始有终地陪着自己,江予之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实在善良,还是心甘情愿地付出。

  花园里的那一盆茉莉花,买回来之后就一直放在这里,江予之没有照料它的时间和心思,现在看起来,它已经没有原本那样繁茂美丽,花瓣掉落下来,有的已经泛黄,烂在了泥土里。江予之捡起其中尚且完整的花瓣,捧在手心里,凑近细嗅着香气,花香被烟草的气味覆盖,花瓣上只有泥土的味道。

  如果阿木在的话,这样生离死别的悲痛时刻,他会不会像穆容一样陪自己度过。

  这样的想法让江予之讶异,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嘴边,烟蒂燃烧到尾端,火苗即将触及皮肤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越来越分不清了,到底是穆容像阿木,还是阿木像穆容。

  长相、性格都相似,信息素让人混淆,现在想起来,名字都差不多,江予之甚至要怀疑,到底有没有阿木这个人,会不会是自己从边境回来,幻想出的完美爱人。

  他抬起手,盖住受伤的左眼,手掌的阴影晃动着,眼前总是不变的漆黑,他的左腿上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他已经不是那个坚不可摧的战士了,他会疼、会哭,会后悔、会想念,那些原来不懂也不需要的感情,如同这些身体上的痕迹一样,烙印在江予之的心里。

  爱过别人之后,被别人爱过之后,他才成了现在的自己。

  如果那一切都只是虚幻,那江予之要怪自己太谨慎,想象中也没能写下一个圆满的结局。

  江予之起身,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到穆容站在楼梯上,看着花园里的他。做贼心虚一般,江予之悄悄地、迅速地,扔掉了手里的花瓣。

  距离不近,灯光又太暗,江予之看不清他是在望着自己,还是在看着被自己挡在身后的那盆茉莉花。

  穆容什么都没说,转身返回房间。

  洗漱过之后,天都要亮了,赶在去医院继续处理后事之前,江予之还能再睡一小会儿。他起身去关门,意外地看到穆容房间的门敞开着,从江予之的角度,还能看到他背对着自己,侧身睡着的背影。

  穆容住在雅苑的这一个多月,从来都是紧闭房门,今天不知道是不是累得忘记了,才对自己放下防备。

  江予之好像被蛊惑一般,他轻轻地,一步一步地,走到穆容的房门口。他靠在门框上,看着穆容已然沉睡,薄被盖住他的下半身,肩膀和腰肢都裸露在外,睡衣仿佛半透明的纱一样,裹着他瘦削纤细的身体。他刚洗过的头发半干不湿,水珠沿着发绺滴下来,顺着他的脖子,滑到后背,在上衣浅色的布料上洇出一小块水迹。

  晏清云赠送的新婚礼物被他换上,穆容躺在暗红色的床铺上,像冬日玫瑰上新落的雪。

  江予之觉得喉咙发紧,喉结上下滚动,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应过来时,他竟然走进了穆容的房间,在双人床空下来的另一侧躺下。

  他的自控和克制都被忘在脑后,他又想起了多年前,在潮湿寒冷的边境,他又冷又痛,终于肆意地脆弱一次,和阿木相互依偎着,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夜。江予之向前挪动了少许,近到脸颊都靠上穆容的枕头,鼻尖快要贴上他的脖颈。

  他真想抱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