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24章 24.重逢

  今天是这个疗程的最后一次治疗,这次谈话效果好的话,晏清云会暂时停下来,让穆容歇一歇,定期来复查就可以。

  退休之后,她开了这间心理诊所,几年以来接触了不少病人,但多数是都市病、压力大这些相对简单的病例,如果不是出于和穆容母亲的交情,她现在没有心力去诊治穆容这么严重的病人。

  一年多以前,穆容来诊所找到晏清云,他没有预约,只能在门口等着。上一段治疗结束后,晏清云去楼下找穆容,看到他窝着肩膀,坐在候诊室最角落的长椅上,身体都快要隐藏在阴影里,他看晏清云走过来,起身同她问好,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叫她“晏阿姨”。

  上次见他,穆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儿,眉眼像她妈妈,清秀漂亮,加上白白的皮肤,比女孩子还好看。那时候晏清云和穆容妈妈感叹,羡慕她有这么温顺的儿子。穆容妈妈就假装不满地抱怨回来,说长相都是假象,这孩子性格随他军人出身的父亲,小牛犊一样,又犟又拧,主意太大。

  晏清云知道老同学的怨言也都是出于幸福,心里为她高兴,虽然丈夫早早牺牲,但有这么好的儿子陪伴,余生也圆满。

  想不到不过一两年后,他妈妈就病逝,留下还没成年的穆容。

  好在这孩子争气,考上了医学院,那时候晏清云还为他开心,原以为不用几年,他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同僚,没想到多年后再见到他,穆容完全变了个样子。

  他比以前更瘦,脸颊两边都凹进去,眼窝陷得很深,那双灵动的眼睛没了神采,抬起头看着自己时,视线刚接触上就匆匆挪开。

  长期受心里疾病折磨的病人,大多都是这个样子。只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变成这样,晏清云心里更不好受。

  起初穆容什么都不说,慢慢地才开始信任晏清云,一次次疏导后,晏清云才把他这几年的经历复原,原来他冒险去了边境,经历了种种危险,从爆炸事故中死里逃生,被牧民救下,最后得以返回家乡。晏清云判断穆容的症状是战争留下的应激反应,但随着谈话、催眠的深入,晏清云又发现,穆容的病痛还来源于他爱人的离开。

  穆容的潜意识里拒绝再想起这段往事,记忆是打乱的拼图,散落在他脑海里,包括那个人的名字、模样,都如同忘却了一般,成了模糊的碎片。

  有许多遭遇过亲人离世的患者都有类似的情况,短的话几个月、半年会逐渐释怀,长的话就没有时间的底限,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的、剑走偏锋的刺激才能让病人完全想起来。

  但晏清云认为逃避只是麻醉剂,是不能让穆容痊愈的。为了治好他,那些记忆、那个人就不能完全磨灭掉,要让穆容记起来,不用全部,至少一部分就够,然后安然接受,才能解开他的症结。

  晏清云试图从每次谈话中穆容透露的信息来想象出他的爱人,那是一个温柔成熟的男人,作为特警在边境服役,所以穆容习惯叫他江警官,他本来就是穆容的未婚夫,机缘巧合,两个人又在边境偶遇。

  晏清云也会用这个形象去诱导穆容想起更多,每次提起他,穆容都笑得安稳平静,几次治疗完毕,随着那个人越来越清晰,穆容的状态也恢复了不少。

  今年年初,江铭又做了一次手术,晏清云和几个医学院的同学约好了,一起去总部医院探望他。晏清云提到她在给同学的遗属治疗,江铭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管子,却突然来了好奇心,撑着病床坐了起来,问晏清云那孩子是不是叫穆容。

  晏清云想着要保守患者秘密,随口打发过去,没想到等其余人都散去,江铭还在执着地追问。晏清云不说,江铭就自顾自地解释,说他的小儿子和穆容订了婚,许久没见穆容,江铭很挂念他。

  她突然想起来,江铭的两个儿子都是特警,再想想,就拼凑起了穆容没说完的故事,他的未婚夫,江以成警官,两年前在边境牺牲。那时江警官不过二十五岁,走得壮烈,现在遗骸还留在荒凉的南域。

  晏清云没有再向江铭透露穆容的病情,只说是年轻人常见的情绪问题,但她也没否认江铭关于穆容与江以成感情的猜测。在晏清云眼里,她确实觉得,穆容爱江以成爱得非常深。

  她还在用自己的办法治疗穆容,效果意外地不错,近来穆容精神稳定下来,还在机关总部的战事纪念馆找到一份工作,状态好了太多。

  早上还是晴天,现在天气阴下来,又下雨了,但也应该是春天最后几场雨了。

  晏清云打开广播,听到新闻刚说到今天上午要在大会堂举行公祭纪念仪式,她就关掉了音响。穆容快到了,治疗以外的时间,她不想让穆容听到这些沉痛的消息。

  她刚刚接到了江铭的电话,江院长放下架子,恳求她见到穆容之后,问问他有没有成家的打算,既然那么爱江以成,既然和江以成有缘无份,那哥哥行不行,江予之行不行。

  江铭的想法,晏清云不怎么认可。这个男人强势了一辈子,亲生儿子去世后,就把控制欲和期待强加江予之和江以成两兄弟上,到现在又都转嫁给了哥哥。她从没见过江予之,但那个孩子被江铭这样对待,一定也不会很快乐。

  穆容和他在一起,两个人也都不会快乐。

  她不想答应江铭,无奈他声泪俱下,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活到头,放心不下孩子们,晏清云对穆容视如己出,后来也快要被他说动了,但也只是答应传个话,之后还是看穆容自己。

  刚想着穆容,就听到了脚步踏上楼梯的声音。穆容推开房门,看到晏清云已经等在诊室里,就稍稍加快了步子,走到她身边落座,他温和地笑着,和晏清云打招呼:“晏医生。”

  晏清云也笑着,冲他点点头。穆容还是清瘦,整个人像一朵轻飘飘的云彩,好像来一阵疾风就会把他吹散一样,看在晏清云这样的长辈眼里,很让人心疼。

  穆容怕冷,冬天的时候,他穿着到小腿的羽绒服,带着毛线帽,有时还会围上围巾,比自己这个老太太还畏寒,当下到了春天,他也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驼色的布料,显得他更苍白。

  晏清云的儿女定居国外,她的父母慈悲无处安放,就都倾注在穆容身上,一边治疗着他,一边真的像亲人一样照顾他。偶尔闲暇,晏清云会自己做一些家常菜送到穆容家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合他胃口,或者是晏清云手艺太差,穆容被照顾着,一点儿肉没长,还是纤细瘦弱,让人更加怜爱。

  晏清云想起来小时候的他,不知道有没有被磨难挫伤到底,只希望他的柔弱乖顺都只是外在,骨子里还是坚强执拗。

  穆容脱掉大衣,坐下来,晏清云宠爱地看着他,和他如同一对寻常母子般促膝谈心。

  “纪念馆的工作还顺利吗?累吗?”

  穆容摇摇头,“不累,类似解说员一样。”

  “过程中会不会不舒服?”纪念馆就开在机关总部的大院里,为了过去几年边境维稳的军人和警察而设立,处在那个环境里,很容易影响情绪,“适当体会是好的,但我怕你又会发病。”

  “没关系的,我心里有数。”

  穆容的手搭在晏清云的膝盖上,安慰着她。晏清云没被他说服,还是担忧,但也发觉他确实没变化,还是认定了什么,就一定要去做,谁的话都不听。

  她给穆容倒了杯温水,把诊疗椅的后背调到舒适的角度,开始今天的催眠治疗。从纪念馆的工作开始,和穆容说起了一点儿两年前在边境的故事,他说那时候他每天都开着笨重的军用皮卡,穿梭在雪原上,很自在,但也很威风。

  他今天还算松弛,几个来回后进入潜意识,晏清云想试试看,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问题。

  “他呢?他和你一起去了吗?”

  穆容犹豫着,他的眼球转动着,不知道是在回想,还是在掩饰。他缓缓回答:“好像没有。”

  “他的名字是什么?”

  穆容垂下了头,他坐在座椅的边缘上,手贴在身体两侧,撑在椅面上,手指头都在下意识地用力,陷到了湖绿色的皮革椅套里。

  “我记不起来了,晏医生。”

  “是江警官吧?”

  穆容没说话,他弯下腰,上半身几乎趴在了膝盖上,手指沿着额头,插进发丝间。晏清云试探着继续:“他叫江以成。”

  别的病案中,听到已逝亲人的名字,患者都会尤为激动,但穆容的反应总是不算激烈,这一点比较少见。晏清云猜测是自我防御机制作用下的认知回避,在病历本上记录下来。

  “他叫江以成,对吧?”

  “江……以成?抱歉,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晏清云皱起了眉,他的未婚夫就是江以成,在交谈中也得到了穆容的默认,那为什么潜意识里穆容这样犹豫呢。

  看样子穆容的记忆与事实产生了偏差,强行引导往往会适得其反,只能等到未来的某一天,穆容恢复记忆,或相信事实,本能里认定的“那个人”打败了客观判断的“江以成”,他才能从矛盾中解救自己。

  晏清云沉思着,笔尖在病历本上画下大大的叉,下次疗程再开始,她不能再用这种方式帮助穆容了。

  “啊……”穆容难受地沉吟一声,手抵在额头上,一下一下敲打着眉心,他表情痛苦,头垂得更低了,整张脸都埋进掌心里。

  晏清云急忙放下病历本,凑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着穆容。

  “不想了,我们不想那些了。”

  他微微颤抖着,身体蜷缩起来,他环抱住手臂,快要从座椅上滑落到地上,晏清云赶忙让穆容靠在她身上,双手固定住他,避免他有什么过激的动作。

  很久之后,穆容才缓过来。

  窗外的雨更大了。北方的春雨,降落时没有雨生百谷,反而让寒意蔓延开来,屋子里湿冷,晏清云给穆容倒了杯热茶,给他披上了一条毛毯。

  本来觉得他今天状态稳定,才问他江警官的事情,没想到他反而比平常更失控,但这也不算太意外,很多病人都会故意伪装,掩盖躁郁情绪。

  晏清云还没想到他如此反应的原因,或许是特定日期,或许是特殊天气,都是可能因素。

  她坐回到穆容身前,看着他捧着杯子,他注视着摇摇晃晃的茶水表面,若有所思。

  “晏阿姨,今天是公祭日,”穆容低着头,他的头发有点儿长,挡住了脸,“我很想他。”

  他的声音非常轻,平常说话的时候,总是缓慢又柔和,像没什么波澜的湖水,此时声音变了调,颤抖着、压抑着,是一圈圈涟漪之下翻腾的浪。

  穆容抬起头,看着晏清云,眼睛通红,眼眶里却没有泪——穆容从来没在晏清云面前哭过,就算是对自己的心理医生,他也没有完全放下防备。

  晏清云抬起手臂,像刚刚那样,轻抚着他的后背,她觉得这动作非常无力,可对于这样的悲伤而言,怎样的安慰都是徒劳。

  穆容在诊所多待了一会儿,离开的时候,雨稍微小了一些。

  他住在纪念馆附近的公寓里。每次回家,他都会路过纪念馆。

  其实晏医生有时候的担心并没有必要,穆容非常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看着纪念馆里陈列的种种展览品,他总是觉得熟悉又安心。

  两年前的记忆,虚实交错,穆容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确实发生过的、哪些源于他的梦或幻想,他最为肯定的是,一定存在着那个人,那位江警官,那位缘分指引,偶然遇上的自己的未婚夫,回忆中的酸甜喜乐都是关于他的。

  就像那条战火都没有融化的项链,上面的吊坠还雕着香水茉莉的纹样,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晏医生说,他叫江以成,穆容没有怀疑,他的未婚夫就是江以成。

  他在玉城恢复了小半年,外伤康复了,创伤后心理的问题更严重,那时候,穆容的记忆就已经开始消退。回到内地之后,穆容找到那时说媒的中间人,打听自己的未婚夫有没有回来,得到的答复是,江以成在边境牺牲了。

  穆容接受不了,他大病了一场,高烧接连几天不退,体温降下来,把其他想要逃避的现实也抹去了。

  似是而非的回忆碎片里有许多细节,他的温柔、他的内敛,他给过的慰藉和承诺,像是小颗的珍珠,欠缺串联起来的线,于是只能混乱地散落着。

  江以成这个名字,就像一根长度粗细都不合适的线,只能牵强地把珠子串起来。穆容清醒时认同,但认同的也只是“未婚夫”这个身份,记忆和感受之间是薄薄的、透明的膜,无限接近,但总是相隔。

  这也是为什么,潜意识里的他仍然觉得别扭,难自禁地应激抗拒,就算有晏医生的引导,穆容心底的本我也总不能确信。

  纪念馆外立面是米灰色的石材,庄严肃穆,在阴沉的天气里,像晕染开的山水画。路过这里时,雨势忽骤,穆容没带伞,干脆拐进去避雨。

  今天闭馆,除了个别军警系统中的参观者,纪念馆里没有其余的人。

  他脱了大衣,坐在服务台旁边等雨停,随手翻开限定展览的画册,这一期的展品是一批军事脱密的装备,各样的枪支武器印在纸页上,穆容的手指沿着纸张滑过,落在一把手枪的示例上,穆容记得,那时他也拿过枪,瞄准过敌人。

  公祭日的悲伤气氛还没褪去,想起那个人,穆容心里又隐隐作痛。

  “您好。”

  很奇怪,大概是这一天想了他太多次,听到陌生人的声音也觉得像他,可离别之前,他已经变得温和柔软,当下这个音色相似,腔调却太冰冷。

  “我需要买票吗?”

  他又重复了一次,穆容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和声音一样,他的长相也让穆容感到似曾相识,直到他掏出大衣内怀里的皮夹,把其中的证件展示给穆容。

  那之上写着他的名字,他叫江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