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之的视线落在两个人交握的双手上，和自己总是裸露在外的、舞刀弄剑的手不同，那只手没有粗糙的茧子和纹路，露出来的手背皮肤白皙细腻，被地面上的落雪衬托着，显得更加白净。手指细细长长的，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江予之想，这下子他对医疗兵的偏见怕是好不了了，这么好看的手，只握着柳叶刀就够了。
直到他把手松开，江予之才抬起头看着这个人的眼睛。他一边注视着他，看他低下头，一下一下地、慢慢悠悠地把手套戴好，一边又不知为什么，跟着他默默动作着。江予之也把手揣进口袋里，手指头下意识地揉搓，眼神落在他微微低垂的眼睫和露出一半的鼻梁上，心思却还停留在刚刚掌心里那柔软的、冰凉的触感。
“冷吗？”
他甚至没理会刚刚那声问候，直接问出口这样没来由的话。江予之果不其然看见这人瞪大了眼睛，像是被吓到一样，惊讶地看着自己。
前几年的春天，冲突平息的间隙中，有次江予之去给公安打下手，帮忙追捕一组携带武器的盗猎团伙。看着眼前这双眼睛，被围巾遮挡住的鼻息在冷空气中凝结，氤氲的水汽飘散开，像在他的眼睛里化成了晶莹的水迹，江予之莫名想到了那时从盗猎团伙手中救下的小鹿，漂亮的眼睛里，也是这样带着惊恐的无辜眼神。
明明只是问他冷不冷而已，怎么就好像是自己多么凶神恶煞一样。江予之有些尴尬，只好移开了停留太久的视线，他抬起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又解释道：“你的手很凉。”
他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随后恍然地低头，看了看他自己的双手，又把十指交叉，隔着手套摩擦着。
“我有点儿怕冷。”他笑着回答。
江予之还在想要不要请他去房间里喝杯热茶，但想到那双惊恐的眼睛，又怕这邀请太唐突，又要吓到他。
这个念头在江予之的脑海里闪过，他只当惯于冷漠的自己是在履行赵长军的要求，其实他自己都忘了，以往就算遇上交接物资的战友，大家也不过是寒暄几句就足够。江予之这样主动，还是第一次。
他出神的时间里，那人已经打开皮卡车的货厢，独自把一箱箱的货品搬运下来。江予之想到那双白嫩的手，还有那一小截纤细的、好像没什么力气的手腕，赶忙跑到他身边，“我帮你。”他说。
“我可以的。”
那人轻轻甩开了江予之扶上来的手，戴着手套的手卡在纸箱的棱角上，几乎把整个箱子抱在了怀里。江予之看着他后仰着腰，抬起了一只腿垫了一下，才勉强抱起了硕大的纸箱，然后小跑了几步，把纸箱子放在了宿舍楼门口的地面上。
没料到他瘦弱的外表下还有这样不服输的心，江予之看着他来回几个往返，脸颊上都起了红晕，终于想到总是要帮帮忙，便跟在他身后，挑了几个尤其沉重的箱子搬过去。没一会儿，货厢就空了大半。
那人逞着强，到底也没有特警出身的江予之力气大，他看着江予之面色如常，他自己却已经微喘着气，有些窘迫地笑起来。
“我还是没什么力气。”
他把围巾摘下来，露出完整的脸庞，一面深呼吸平复着心跳，一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不知道是因为劳累还是害羞，脸颊上的红晕更明显了。江予之看着他，好像这脸红的毛病也会传染，分明没费什么力，江予之竟也觉得脸上烫烫的，带着耳朵都在发热。
“那我就先回去了，雪大了不好走。”
他又系上了围巾，挡住了口鼻，只留下那双明亮的眼睛，江予之恍惚着，还没来得及记住那张漂亮的脸就没了机会。
他看着这个人从大衣的外套里拿出纸和笔，先把折起来的文件展开，垫在皮卡车的车厢上，又在纸上签上他的名字，写到一半，还张开嘴对着干涸的笔尖哈了口气，继续把名字签完。一番动作之后，他把纸张折叠好，递给江予之。
“那我的工作就完成了。”
他眼睛弯起来，虽然看不到他的下半张脸，但江予之想象得到他粲然的笑容。
江予之点了点头，看着那个小鹿一般轻盈灵动的人上了车，他伸手同江予之告别，江予之便也抬起手，冲着他挥了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没来得及，只好看着车子扬长而去。恰好一阵风卷着雪花吹过来，江予之一向耐寒，可这骤起的风吹打在身上，他竟然觉得有些冷，于是就又想起来那枚被冻得通红的鼻尖、那双柔软的凉凉的手。
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就空落落的，江予之缓缓地、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还攥着那张叠得方正整齐的纸张，手心出了汗，把边角微微洇湿，他小心地展开，看着右下角不太清晰的签名。可惜这字迹有些模糊，分辨不出他的名字，那张完整的脸也只是一闪而过，江予之想了想，只记得那时忽而心动的感觉，却好像记不清楚他的面貌了。
午休时江予之去找江以成，Alpha一夜没睡，连上早上的晨训，到现在已经疲惫不堪，可江予之敲门走进房间的时候，看他仍然清醒着没有休息，坐在床上，后背靠着墙，手上拿着一个空的手枪弹匣，夹在两根手指间转动着。
他看江予之走近来，下意识要站起来，但或许是处罚太狠还没有恢复，也或许是他心里多少还有情绪，江予之只看到他稍稍起身，动作就停顿下来，最后又坐回到松软的床铺上。
江予之关上门，拉开江以成面前的椅子，坐在他身边。
“我看罚你罚得还不够狠，现在还挺有精神。”
江以成没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理会江予之，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摆弄着弹匣。
“我和你说话呢。”江予之又重复了一次。
“又要拿长官的身份压我吗？”
江以成一直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耿耿地说出这句话，说完了，好像还想解释，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咬紧了牙，看着江予之。
“你要是不认错，那就再去外面站一宿。”
江予之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扬起下巴，从下往上看着江以成，这目光里没有什么严厉的情绪，他也没多说什么，但就是让人不寒而栗，江以成被这样注视着，终于松了牙关，低声道：“是我的错。”
他这次没有忍住，犹豫着，还是开口，喊了一声：“哥……”
江予之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在首都服役过一段时间，那里的军警部队没这么多约束，就连许多涉及纪律红线的事情，也被上层默许着。
他起身，抬起手臂，揉了揉江以成利落的短发，安慰过后又回到原位，好像刚才的温柔就只是假象。
江予之看着坐在一旁无言的Alpha，那条藏在江以成颈边的链子又露出来，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暖黄色的光。江予之这才回想起来，昨晚得知江以成所作所为之后，恨铁不成钢是一方面，还有别的什么，就是替江以成远方的爱人失望。
江以成比江予之小了五岁，如今还正年轻，但社会上的Alpha是稀缺资源，早早就谈婚论嫁也不足为奇。
江予之知道，比起自己，江院长更喜欢江以成，不光是这个“父亲”，整个世界都更偏爱Alpha。江予之明白这个现实，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的，他之前没想过成家，让他在边境服役一辈子，对江予之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但此刻，好像有什么感情在心里悄悄变化了，像是每年冬天结束，春意初见，在冰封的湖面上留下的第一道裂痕。很突然地，他难得对江以成有了嫉妒，若是有人在家里等着自己凯旋，他绝不会像江以成一样，伤到爱人的心。
他也想得到寄托在信物上的含蓄的心意，想要有个人牵挂自己，他也想被人爱。
江予之觉得围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堡垒，也要像被春意蛊动的寒冰一样，细小的纹路是开端，最后也会分裂、融化，变成盎然春意。
他握紧了拳，再度回忆起不久前，掌心里那阵温柔的触感，或许那个人就是种子，就是属于江予之的那一阵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