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一声妈, 不大也不小,却把男孩们的声音都给砸哑了,于映第一时间是去拉魏允的手, 说话有些打忑(tuǐ)儿:“魏允, 你快去, 把楼绮带过来吧。”
然而许妈妈已经在气头上,根本没等魏允走近, 一脚踢翻了许阳他们在的那张小桌子。
烤肉饮料连同火炉滚到地上,火炭因为反弹的力度, 还炸在了魏允的衣服上,一烫就是一个洞,吓得单虎立马抄起一瓶啤酒泼上去, 其他人也纷纷往草坪上泼水,把火星子灭掉。
“别过去了!”单虎把魏允往回拉。
那边,许妈妈情绪激动,耳朵都涨红了,她松开许阳的衣领,把他跟楼绮看了又看,说得痛心疾首:“你们年纪还这么小, 为什么, 为什么要早恋?你知不知道当初我跟你爸——”
话戛然而止,许阳没管歪掉的衣领, 也没管被自己母亲揪得发红的脖子, 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楼绮护到身后。
许妈妈却被他这个动作给刺激到了, 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你给我过来, 不许再跟她站在一起!”
许阳没动, 许妈妈的火都在嗓子口堵着, 呼吸不过来,她再次上手去拽人,被许阳反手躲开,像是已经忍无可忍,许阳压低着声音喊:“妈!你干什么啊?”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你跟我爸的事,要压在我身上一辈子吗?”许阳暴躁地抹了把额前的头发,五官全拧巴到了一起。
大多父母都见不得孩子跟自己抬杠,尤其许阳的妈妈还在气头上,听到他这样说当场发作了,疯了一样去抓许阳。
于映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周曼和魏正初作为家里的大家长,不管是对待魏允,还是对待他,都十分温和,从不在他们面前生气,更别说打人了。
因为他们知道,小孩也跟大人一样,很看重面子的。又或者说,他们比大人还要重几分。
那天晚上,许阳妈妈说了很多重话,于映脸绷得紧紧的,看着那个平日里见谁都笑眼盈盈的男生,在那一刻,像根半横在悬崖上的竹竿,被那些话越压越低,背都要直不起来了。
而本来是给魏允和单虎的庆祝,还没走到一半,就草草结束了。
于映担心许阳,暑假期间在手机上给他发了很多次信息,但一条回复都没收到。同样的,给楼绮发,也没得到回复。
不知道这俩人是怎样的情况,于映的心也悬了一个暑假。等到高三开学当天,于映本来要去问许阳的,但听魏允说,报道的时候他看见许阳的妈妈也在,就不是很敢了。
高三已经没有新课上了,每天不是复习就是模拟,白花花的卷子跟不要钱一样往下发。而于映除了要忙学习上的事,还得顾着小陈,她的药已经走到最后一个疗程了,医生说这个时期很重要。
他行动不方便,想去哪还得再带一个人,不够麻烦的,次数多了,张姨也不愿意看他们这样折腾。
“你不用太常来,高三那么忙。”张姨在电话里说。
“我不忙,艺考不一样,没那么大压力。”于映转动手里的笔,他还有很多卷子没做完。
“少唬我了,我家小的前几年才高考完,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再说,你也就算了,小允队里那么忙,你天天把他拽着,不是在耽误他时间吗。”张姨也是和颜悦色地,没有指责的意思,毕竟谁舍得说一个瘸子呢:“而且,院里今年来了不少实习护士,每个病房都分配了帮手,人够的,用不到你。”
于映嘴角往下掉,笔也不转了:“那你也说是实习了,万一不细致呢?”
“再怎么样也是在学校专业学过的,而且谁一到岗位就是经验十足的老手呢?”张姨说:“我年轻那会出来工作,不靠谱的事没少干,都是慢慢磨练出来的。”
于映很想再说什么,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张姨,我来给小陈送药啦。”
“哦哦好,没拿错吧?隔壁病房那个跟我们挺像的。”
“没有没有,我看仔细了的。”
到底还是不放心,张姨匆匆应付于映两句,就挂了电话,到最后一刻,于映都还听见扬声器里张姨的话:“这两个药包装很像的,一定不能看差了,否则小陈也没事先做过测试,会出问……”
声音戛然而止,看着被挂断的电话,于映抿抿唇,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烦躁,往桌上一趴。魏允刚洗好澡从厕所出来,头发还湿着,见他趴桌上以为是累了,问他要不要去床上休息。
于映摇摇头,手指不安分地在桌面敲。
魏允弯下腰抱他,身上还有沐浴露的味道:“怎么了?”
台灯的暖光照在身上,于映还是摇头,整个人埋进魏允怀里,手心无意识在他背脊上摸。
再次见到许阳是在一次大课间,于映的笔写完了,魏允带他去小卖部买新的,同时也是想让他多透透气,不然整天蔫巴巴的没精神。
于映是在校门口注意到许阳的,明明还在同一个学校,他们却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以至于第一眼望过去,于映差点没认出来。
“许阳?”于映喊得不太真实。
高个子男孩躲在铁门后面,原本淡漠的神色听到声音后柔和了些:“你们怎么在这?”
“去你外婆那里买笔。”
于映看看不远处的门店,试探性问:“你也去吗?”
“我,没有,就是出来随便走走。”许阳眼神往别的地方闪躲,于映之前攒了一肚子问题没见到人,这会一口气都问出来:“你这段时间还好吗?发消息也不回,到底怎么了?楼绮呢?她也不跟我们联系了。”
许阳本来想走的,腿都已经迈出去了,被于映这一连串问题给问在那,魏允敲了敲于映的肩膀:“别人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完了对许阳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许阳嗯嗯两声,头也不回地走往教学楼走,不知道是太急还是没上心,平地都能被绊一下。
没得到答案,于映有些恼火地扯了扯魏允的胳膊:“我话还没问完呢,你怎么让他走了?”
他惦记这件事惦记多久了,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人。
“他妈妈把事情告诉楼绮的父母了。”魏允说。
“啊?那,”于映的呼吸顿了下:“他跟楼绮分开了?”
大课间过去大半了,围在小卖部买东西的学生都开始往教学楼方向走,只有他们还停在原地。
“算是吧,楼绮的父母为了不让他们见面,每天轮流接送上下学,手机也没收了。”
于映知道早恋在个别家长眼中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没想到许阳的妈妈反应会这么大。
男孩子尚且算了,脸皮厚点的骂几句过了也就过了,以后照样该干嘛干嘛。女孩子可该怎么办呢?一边被许阳的妈妈指责,一边被自己的父母变相保护,还有周围的同学……
魏允捂住于映的眼睛,不让他再继续瞎想:“赶紧收一收,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分开也只是暂时的,等以后考上大学,谁还能管得住他们?”
这话说得很对,其实不只是许阳和楼绮,他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这样年轻,往后的时间还有很多。
是于映没转过这个弯,绕在里面了。
然而,转不过来弯的,除了许阳这件事,还有另一件。
那个时候高三上半期已经结束,正处寒假,明明应该是学生最喜欢的假期,于映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距离高考只剩不到半年时间,他们没时间休息,每天都很忙,于映整日窝在集训画室练习,魏允也要去队里,他们一天能见的时间只有晚上。
最开始于映是不打算跟画室上课的,毕竟他基础不错,在画室画画,和跟着魏允去轮滑队里画画,对他来说,仅仅只是一个地方人多,一个地方人少罢了,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但集训是学校组织的,平时的成绩也跟高考挂钩,于映不想跟都不行。
这是他们头一次分开这么久,是的,不过一个白天,十来个小时,于映却觉得有一年那么长。
魏允去接于映的时候,画室还没下课,所有学生都在闷头画画,连戚夏都很认真,只有于映呆呆坐在那里,画笔悬在空中,笔尖上的颜料都干透了,也落不到纸上。
没有出声打扰,他倚着白色腻子粉的墙,隔着窗看里面,于映出了多久的神,他就看了多久。
还是戚夏先发现魏允的,当时他提着水桶,打算出去换新的水,刚转身屁股都没离开板凳,就瞅见了人,连忙拍拍同桌:“哎于映,你哥来啦。”
突然的动作把于映吓够呛,手里画笔‘啪’一声掉到地上,戚夏也被他的反应吓到了,抬头看他的时候注意到了画纸,低呼:“我靠,你怎么一点都没动?”
抬起手腕看表,戚夏眉心直跳:“这都没剩几分钟了,交空白作业,不怕被老师骂啊?”
“我……”于映视线早飞到窗外了,看见魏允什么都不想管,举手跟老师说:“老师,我身体不舒服。”
老师被唤了过来,一点都没怀疑,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人来接你?”
于映装作难受的样子,指指外面:“不用,我哥来接我了,我跟他走就行。”
老师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魏允每天都来接人,大家都认识他:“行,那你先跟你哥回去吧,实在不舒服的话,明天在家休息也行。”
“谢谢老师!”
于映向外面的人招手,让他进来,又在戚夏惊诧的目光下,收拾好东西,跟魏允离开画室。
长久的分开让于映如坐针毡,哪怕现在见到魏允了,也觉得还不够。
因此,刚进家门,连鞋都没让换,外套也没脱,他就再也忍无可忍,一头扑向魏允的怀里,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味道:“我好想你。”
于映眼眶湿润润的,心跳像十一级的暴风中,雨珠疯狂砸至地面的速度一样快。他真的太想魏允了,想得都快要疯了。
魏允将肩上的书包取下,跨在轮椅后面,手掌贴上于映的脸颊,指腹在细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挲。
“我很想你。”于映又说。
魏允跟他贴贴额头,滚烫的掌心盖在于映耳朵上,本就无人的环境更安静了,只剩下衣服碰在一起,布料轻轻摩擦的声音。
魏允长得太高了,就算是弯腰,于映也要仰着头,他们以这样的姿势亲密了几分钟,于映咕哝着说:“我够不到。”
他环住魏允,脸颊蹭在对方外套上,又仰头去看,杏圆的一双大眼,比温泉水还要再柔一分。
对魏允的感情于映从来不掩饰,表现得大大方方的,他让魏允把他托到旁边的鞋柜上,勾住魏允脖颈时,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这个年纪的男生对待事物有本身的好奇,他们又是那么的喜欢对方,很多事情想了解就了解了,没什么好掩藏的。
于映坐在鞋柜上,手臂耷拉在魏允脖子后面,后脑勺和腰侧都有力托着,这是他最喜欢,最有安全感的姿势。以至于,当魏允握住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整个人都瘫倒了。
心跳实在太快,控制不住一般,时间每往前踏,于映都感觉自己的呼吸少了一些,等到快要窒息那一刻,吻终于落了下来。
像在临死前终于抓到救命绳索,于映极力索取氧气,等他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的时候,魏允轻轻吻在他的眼睛上,说:“我也很想你。”
于映靠着魏允肩窝,呼吸有些跟不上,但还是在身侧摸到一包纸巾,抽出几张来,帮魏允擦手,同时也在他脸上亲了亲。
回到房间,魏允先帮于映洗漱,于映钻进被窝的时BaN候,卫生间里还有淅沥沥的水声。
说实话,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味过来,脸上有点红,上半身像是被电流走过一样的麻,若非是知道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什么样的,于映险些以为自己要全身瘫痪了。
卫生间水声沥沥,于映一边等魏允,一边到处乱看打发时间,视线随意扫到床尾时,停在了魏允半开的书包上。
书包是黑色的,按理来说是最没有存在感的颜色,但于映却在里面看到了一抹彩色,这不该是魏允的东西。
掀开被子,虽然室内开了暖风,可冬天到底不一样,原本还没消散的冷气夹着空调暖气包裹到他身上,两条露在外面的手臂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倒吸一口气,支棱起上半身,一点点往床尾挪,等到能够着书包的距离,就伸长手一捞。
因为书包半开着的缘故,他这样一拉,里面的东西就掉了出来,正好砸中于映的脸,又因为重量滑落到床单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砸了的原因,于映感觉自己眼花了,不然为什么魏允会有这个东西?
掉出来的不是什么陌生的物件,是一只巴掌大的马勺,勺面涂了五颜六色的颜料,虽然歪歪扭扭的,但能看出画它的人已经很用心了。
于映拿起马勺,翻过来的时候,看见勺子里面扣着一封信,如果是别的也就算了,他不会去看,偏偏是一封信,信上署名还写的章树。
心思敏感的人直觉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但好奇心促使他一定要打开看看,于是乎,于映打开了,几乎颤抖着看完这封信。
致小映和小允:
离高考没有多少时间了吧?按理说,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你们的,但我真的,我想不通,我感觉我也坚持不住太久了,所以,对不起。
老李走了,大雪那晚走的,就从我们宿舍这层楼的小平台上,也没打个招呼,直接就下去了。
我知道他是太痛。这半年来他痛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好几次都差点休克过去,是我们硬把他拉回来的。
唉,其实比起以前,他已经好很多了。以前我们把他往医疗室送,他一定要骂我们,骂我们断了他的死路。但这几次他一声都没骂过,哪怕最严重的那次,醒来以后也只是跟我笑,说差点以为就这么走了。院里还给他买了假肢,让他每天杵着拐杖练走路。
所以,他其实是不想走的,都那么严重了,也没想走。可是他又走了,用五年前的那个方式。那个时候还有你们把他拉回来,这次没有了。他谁也没告诉,等到发现的时候,人都走干净了。
这是为什么啊,我感觉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都知道点,就这个,我想不通。
我最近也痛得频繁了,这滋味真是不好受。我也打算走了,不是老李那种走,就是去外面转转,一直留在这里,人都要憋死了。
这个马勺老李一没事就拿着画,丑是真的丑,但喜欢也是真喜欢。我要出去转悠,没有手带这个,你们就帮他收着吧。
祝你们高考顺利。
……
内容到了尽头,于映还久久放不下。
魏允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没瞥到床尾的书包,心当即咯噔一下,视线再转移,便看见坐在床头,神情呆滞的于映。
信的内容魏允早就看过,藏在书包里就是不打算给于映看的。
小瘸子的情绪太容易激动,仅仅是许阳那事儿,让他心吊了几个月,再让他知道李志远出事,魏允不敢想会是怎样。
可他不给不代表于映发现不了。
魏允屏住呼吸,带出来的毛巾也不继续擦头,随意扔在旁边的凳子上,过来抱于映,尽量放轻声音跟他说:“别难过。”
于映表情空白,张着嘴没发声,怔怔点头。
魏允又去捧他的脸,撩起盖在额头上的卷发,手背感受上面的温度。
出乎意料的,于映没什么反应,没有哭也没有说话,魏允紧锁着眉看他,不知道他是已经难过到了极致,还是别的什么。
上一次接触死亡,他们都还很小,奶娃娃一样大的年纪,于映的爸爸走了。那个时候的于映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就会傻傻的问自己爸爸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后来很多天于映都呆呆的,等到高三下半期开学,他课堂上比以前走神得还要厉害,有时候课后作业都要问戚夏才知道,一次两次没什么,总是这样,戚夏再神经大条也察觉到不对劲。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集训课课间休息的时候,戚夏给于映接了杯热水,想让他暖暖身体。
同桌好心递了水,于映不想喝也还是去接了,只是可能刚才出神太久的缘故,动作有些偏差,接歪了。
戚夏不好意思地‘哦哦’两声,主动把水杯塞他手里:“你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去医务室吧,或者打电话让你哥来也行。”
“……不用了,我没事的。”于映低头,怔怔看着手里的杯子。
这段时间他经常这样发呆,戚夏见怪不怪了,拍拍他肩膀:“有什么事跟我说哈。”
于映嘴巴一直紧,魏允经常骂他是臭毛病。骂也没用,骂要是有用的话,很多事情他们都不至于去吵,所以现在魏允不骂了,改用眼睛看。
朝夕相处的人情绪异常了这么久,魏允没说,只是想让他自己理清楚,毕竟有些事情魏允能帮他做,有些事却不行。
但这次于映用出去的时间太多了,多到已经超出魏允能接受的范围。
周五放学,于映坐在车里想事情,恍然发现司机没有把车往魏允训练的地方开,而是在往家的方向走,他坐正上半身问:“你今天不训练吗?”
魏允‘嗯’了一声:“请假了。”
“啊?有什么事吗请假?”
魏允点头:“有。”
“给你做饭吃。”
“……”
于映以为魏允是在开玩笑,没接话,结果魏允居然是来真的。
他被魏允带着,去了家附近的超市买菜和水果,等到快要走的时候,路过一家零食店,还买了一大袋零食。
这也太反常了,于映不敢置信,摸摸魏允的额头:“你怎么啦?”
魏允一挑眉,拍开他的手:“都说了,给你做饭吃。”
买的都是于映喜欢吃的菜,虽说都是男孩子,但他们的胃口不大,魏允简单洗了两个素菜,荤菜是酸甜口的松鼠鳜鱼。
自从赵婆婆辞职回家,于映的伙食都是魏允管的,起先跟着手机教程做,饭菜不怎么合口,现在时间久了,不看手机只凭感觉也能有模有样。
魏允做饭,于映就在旁边闻味道,等差不多快好的时候,魏允挑一小块出来,把刺拨干净,吹得凉凉的给他。
“张嘴。”
“啊。”
香甜的鱼肉化在嘴里,于映难得笑眯了眼:“好吃!”
魏允伸手刮刮他的鼻子,刚才挑鱼肉的时候洗了手,这会儿还没干透,刮完于映鼻尖水渍渍的,怪可爱的。
于是,魏允又低头在他嘴边亲了亲。
白织灯从头顶打下来,黑黑的影子落在灶台和地面,魏允伸手捋平于映皱起的眉心:“别皱眉。”
于映看着他,乖乖点头。
这顿饭他们吃得安静,松鼠鳜鱼很好吃,酸酸甜甜的,于映把一整条都吃干净了,吃到后面还用勺子舀了一点酱放进嘴里,像是想把那丝甜留在舌尖上。
但甜只是表面的,等酱汁吃下肚子以后,嘴里有只剩下无尽的苦。
魏允夹了片莴笋送到于映嘴边时,一滴晶莹从于映眼角脆弱地滑下来,魏允放下筷子,问他:“怎么了?”
他抓着魏允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鼻子里又酸又涩,声音颤抖,带着微弱的哭腔:“我疼了,很疼,很疼……”
魏允大手一张抱住他,轻轻吻在他耳垂上。
其实于映已经疼了太多次了。除去初一喝醉那次,于映没有意识地喊了疼,后来他再也没有喊过,每次都闷不吭声,不让人担心。
他就是这样,平时碰一点小伤跟魏允撒娇,说疼,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等真正疼的时候,又一句话也不说,自己受着。
魏允扣着他的背,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好受一点,沙哑又无力地安抚他:“没事的,有我在呢,我陪着你。”
被打横抱起上楼时,于映像快要病死的小猫,缩在魏允怀里,低声抽泣。
魏允轻轻将他放到床上,指腹盖在发红的眼尾,帮他擦眼泪。于映一直在哭,上气不接下气,水汪汪的眼睛里盛着恐惧。
如果只是伤心李志远的死,他到不了这种程度,魏允低头吻向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于映闭上眼,唇上既有他喜欢的那个人的味道,也有眼泪的苦涩。
他抱住魏允,想将他们揉到一起,下巴磕在肩膀最硬的那块骨头上,也不觉得疼。
过了很久,于映问:“你知道李叔叔是怎么,死的吗?”
魏允点点头,又隐约觉得不对。于映刚才的话不是疑问句,更像是那种知道些什么,而他不知道的,想要告诉他。
于是魏允又摇头。
于映平躺着,视线越过魏允的头发,望着洁白的天花板,明亮的白炽灯光直直刺向人的瞳孔,于映却半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
“还记得高一下期的那次校运动会吗?”
魏允:“记得。”
“当时你和许阳一起练投球,喝完水以后直接把瓶子扔给我,结果我没接到,水撒了一身。”
魏允嗯了声:“记得。”等他的下话。
或许是灯光太强,于映的瞳孔一直在不断缩小,魏允伸手帮他挡住。
“当时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吧,就只是接漏了一个瓶子而已,而且当时距离还有点儿远,很正常的一件事。”于映轻声说,视线终于转移到了魏允脸上,声音脆弱得像是快要燃尽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可是那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戚夏帮我接了一杯水,就在离我不过十厘米的距离,我没接到。”
魏允呼吸一滞,什么动作也没有了。
于映继续说:“章叔叔在信里说他想不通,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一个人,痛得临近休克了,也没想过要去死,怎么就突然从小平台上下去了呢。”
“他……没有想过要死的。”情绪将于映哽咽在那里,停顿了有十秒钟的时间,才说:“他只是分不清方向,弄错了,才不小心掉下……”
“别说了。”魏允用力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不让他把后面的话继续说完。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搂着于映的那只手都在颤抖,眼泪从眼角滑进微卷的发缝里,于映用力回吻他,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小瘸子的话触发了魏允心里警惕的开关,他不再让于映自己一个人上课,走哪跟哪,连上厕所也要跟着,像连体婴一样。
不为别的,因为怕,魏允快要被怕死了。
这种害怕比当年得知于映爸爸死的时候,还要深很多,他只要一去想于映那些没能说出口话,就恨不得把他圈死在自己身边,谁都拿不走。
魏允要圈于映,于映心甘情愿,让他圈。恐惧盘踞在心里,于映什么都管不住也不想管了,只求魏允能一直这样抓着他,死了也别放手。
但这样是怪异的,因为没有谁可以一直依附着谁生活,他们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谁也不能捆着谁。
真正的噩耗是在高考前一个月传来的,当时于映卷子做得太累躺在魏允腿上睡觉,怕吵醒他,手机铃声刚响,魏允就接通了,压低声音:“喂。”
电话里,张姨的焦急都要冲出屏幕,泣不成声:“小陈……小陈不,不好了……快过来看看吧……”
盛夏的阳光烈到灼人,他们坐在去往市精神病院的车上,下班高峰期马路拥堵不通,前前后后全是数不尽的车子。
魏允明明已经把空调扇叶拨到旁边,却还是能感觉握着的那只手在一寸寸凉下去,跟刚从急冻室里捞出来的没什么两样。
于映木讷地望着窗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五岁时的那个夜晚。
汽车的鸣笛声,车灯透过白色针织窗帘,以及阵阵不绝于耳的,急促的敲门声。等到精神病院,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白得发光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味儿,穿白大褂的医生,和同样紧闭的急诊室大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相似?
“不……不,我不要过去,我不要过去!!!”于映双手举在身前,整个人不停往后缩,却被轮椅挡住了方向。
像见了死神的野鬼,于映尖叫着让魏允不要再往前走,脸上惊恐的表情让人看了心绞一样痛。
张姨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背佝偻着,听到于映的尖叫声后,猛地抬头往这边看,眼袋肿得都快要把眼珠子盖住。
身后电梯门打开,周曼他们也赶过来了,也没顾得上于映,直接冲到急诊室门口,问医生:“到底怎么回事?药不是一直用得好好的吗?”
一个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孩一边哭一边抹眼角,眼尾那块皮肤被擦得通红,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主治医生摘下手术手套,向周曼表示歉意:“十分抱歉,因为我们院工作人员的疏忽,给患者服药时用错了药,导致药性相冲。尽管事发第一时间就采取了措施,但依旧没能来得及,如今,患者已经没有意识了。”
医生沉重地向他们鞠躬:“真的很抱歉。”
同样作为医生,周曼一时竟没能听懂刚才的话,她呼吸一下比一下重,背一下比一下驼:“什么叫用错了药?不论医生还是护士,用药之前都应与病人病例仔细对比,确认准确无误后才能服用,怎么可能会用错药?”
医生被问得哑口无言,站在他身后的年轻护士抬手擦眼泪,噗通一声跪在白瓷砖地板上:“对不起,都是我的疏忽,是我将隔壁病房的药拿错了,都是我的错……”
魏正初扶住周曼的肩,怕她撑不住往下倒。护士的呜咽声回荡在急诊室走廊里,像磨得锋利的铁针一样,刺痛于映的大脑。
魏允想要抱于映,也不知道这个人那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小陈……小陈……”于映身体往前倾斜,头重重埋在双腿之间:“妈妈……”
他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上半身都在用力往下压,腰间系着的那条安全带死死勒着肚子那块,血液不通畅,脸和脖子都胀成紫红色。
他本来长得白,这幅模样让他看起来惊悚又可怖。
“于映!”
怕他自己把自己勒死,魏允大步冲过去把人抱住,解开轮椅安全带的时候,于映整个人从上面跌下来,撞进魏允的怀里。
下巴磕在魏允胸脯上,只穿了条单薄长裤的腿,地跪在地板上时,发出重重的闷响,知道他感觉不到疼,魏允也还是伸手去抚摸,嘴里说着安慰的话。
一开始于映只是哭,一边哭一边喊妈妈,魏允亲亲他的头发叫他“小鱼”。后来哭到岔气了,于映还是没停,手上力气全用光了,已经抱不住魏允了,蔫答答垂到身侧。
用已经哭破了的嗓子,求魏允:“带我回家吧,我想,我想回家,魏允,我想回家。”
魏允隔着绵软的衣服,小心翼翼护着于映的腿,将他托抱到轮椅上,用最温和的语气跟他说:“好,带你回家,回你自己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痛,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