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希看着半神二字, 忍不住发出轻微的惊叹,他从未接触过真正的神,即使村民称他为山神, 他也知道,自己离神的位置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山灵, 本质上与妖无异。

  简荒很少听到季明希的惊叹,这人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这种异常的行为弄得他有些好奇了,凑过去一同看那百妖收集册,问:“怎么了?”

  “半神诶,我们学校厉害大发了, 前有制裁者当老师, 后有半神当学生, 我长那么大还没见过半神。”季明希指着书册上的名字,笑得眉眼弯弯,和往常一样温柔, 但其中又带着不一样的狡黠。

  好像……更鲜活了。

  简荒的视线仅在半神上停留了两秒, 便将目光转到季明希的脸上, 是神是人都与他无关, 他唯一在意的, 只有生身旁的这个人。

  季明希的高兴仅持续了几秒, 就被地上散落的卷子打破了幻想。

  他捡起残木碎石间的白色试卷,里面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常识问题, 比如红绿灯应该怎么走,电器应该怎么使用, 还有法术的使用问题, 可以说都是些送分题, 然而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叉看得他血压都要高起来了。

  “这是人类社会生存规则的模拟卷,只有通过考试的妖怪,才能拥有国家颁发身份证。”作为一个内部人员,简荒懂的东西也不少。

  季明希又从地上捡了几张不一样的卷子,内容大同小异,分数也是一样的低。

  ……他好像知道何金宝暴躁的原因了。

  超低分的试卷被人看到,饶是厚脸皮的银如玉也顶不住,他拿回卷子,轻轻一捏,纸质试卷立即震得粉碎,他假装正经地说:“我们赶紧走吧,妖牢山的人估计要追来了。”

  季明希点头,现在还是先离开这里比较安全。

  他与简荒刚踏出结界,便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他转头看去,刚才还能容下一群人的墓穴全部塌陷。

  银如玉站在墓穴旁跺脚,那些石块全部化为湮粉,他走到一个土丘旁,朝着墓穴的方向用力一踢,土丘顷刻间碎裂,漫天的沙石泥土便盖到墓穴上,无论谁路过这里,都不会知晓这里曾有一座被挖掘过无数遍的古墓。

  “这是我以前给他挖的墓,现在已经用不上了,还是砸了好。”颜如玉声音严肃。

  季明希看着被风沙掩埋的墓穴沉默,按照他对孩子们的了解,这人估计只是单纯想毁灭现场,以防那些低分试卷流出。

  他把简荒拉到自己身边壮胆,然后跟这位看起来武力值似乎有点过高的同学约法三章:“先说好啊,学校里面禁止动武,不准伤害同学……”

  银如玉答应得很快,态度好得仿佛刚才那个物理毁灭试卷的人不是自己。

  季明希松了口气,继续说:“作业也要按时完成,不可以物理销毁。”

  银如玉:“……”

  季明希:“……”

  两人面对面地沉默了片刻,银如玉终于顶不住来自老师毫不让步的迷之坚持,开口道:“你让一个没有头的人学习,是不是有点太勉强了。”

  关于学习的事,季明希是一步也不肯退让,即使站在他对面站着的,也许是世界上仅存的半神,他说:“你还能说话和思考,只是没有头而已。”

  银如玉秒答:“我没有脑子。”

  季明希被噎住了,这人到底是指字面上的没有脑子还是指骂人的没有脑子,但不管是哪个,他已经能感受到对方的厌学程度了。

  看到季明希叹气,银如玉内心暗喜,别怪他不爱学习,在他那所剩不多的记忆里,与道侣吵架的原因基本都是因为学习,现在弄得他对学习都有些怕了。

  就在他以为季明希已经放弃时,又听到对方有些为难地说:“要不我们把何金宝同学叫起来问问?”

  银如玉:???

  不是说能掌控生机的神是最为温柔和善的吗,为什么眼前这个山神那么阴险卑鄙?!

  他妥协道:“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我遵守你的规则,给你当护卫,你该干嘛干嘛,别拉我学习就行,不是我吹,有我在,没人能伤得了你。”

  他自信没有人能拒绝这个条件,让他银如玉屈身当一个小小的护卫,那可是多少人散尽家财都做不到的事情。

  然而他的自信再次遭遇滑铁卢,老师身边沉默得跟个背景板一样的制裁者忽然散发出灼人的气势,长剑出鞘,带着漫天的杀意,那人的声音冷得可以刺死人,平淡的语调里带着质问:“你跟我抢人?”

  制裁者带着天道的力量,克尽一切妖邪,只要不是踏入九天之上的真神,都抵不过他带着毁灭的剑意。

  同时天涯恋爱脑,银如玉可以说是一瞬间就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他紧紧抱住自家道侣,表明自己是个有主的人,不会对其他人动什么歪心思。

  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雷电在四周炸开,银如玉立马表态:“学习,我保证好好学习。”

  要不是场合不对,季明希都要拍手叫绝,不愧是最后一个半神,能屈能伸,还特别能苟。

  简荒收回长剑,揽着季明希的肩往车上带,“有我护着你,就算是天道来了,我也不会让它伤你分毫。”

  句句没提银如玉,字字都在表明自己比他强,这莫名的攀比之心还挺可爱的,季明希以手握拳抵住唇,还是遮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简荒的耳朵烫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幼稚,但……他看着没有被甩开的手,突然觉得幼稚一点也无所谓。

  百晓生说得对,他要是跟银如玉一样不要脸,也不至于单相思如此多年。

  银如玉跟在他们身后,看到大巴车上的窗子都敞开着,那群小妖怪从窗里探出头来,安安静静地,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即使刚才在墓里发疯时已经展现过自己与何金宝的关系,但现在清醒过来,还是有几分紧张。

  虽然有一部分记忆伴随头颅的失去而消散,但他依稀记得,天下是不允许同性道侣存在的,修道之人讲究阴阳调和,他与何金宝的结合,也受到过不少阻碍,以至于他们在世人面前不得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直到他在战场上失去头颅后,理智也变得脆弱,才逼着何金宝在众人面前承认他的存在。

  那是一段痛苦的过去,即使救了世人又如何,因为这苍生放弃成神又如何,他们走在路上,依旧被人指指点点,饱受冷眼。

  他看着前面勾肩搭背的两人,心底有几分沉重,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银如玉抱紧何金宝跟上去,暗下决心,若是那两人的恋情受阻,他定会出手相助,就当是感谢山神救他之恩了。

  靠近以后,他听见车里传来起哄的声音,和他想象的一样,世人果然不允许同性相恋。

  刚刚开始萌芽的感情,容易因为外界的声音走向破裂,他不希望那位山神也走上这条老路,他暗自蓄力,打算用武力使那些妖臣服闭嘴,忽然听到一个女孩的欢呼:

  “恭喜我们简荒老师勇敢踏出第一步,终于和季老师贴贴啦!可思!放鞭炮!”

  车内立即传来烟花爆竹的声音,喜庆得像是过年。

  他三两步走上车,像是踏入了另一个幻境,天上燃放着烟花,散开后写着“恭喜贴贴”,四周酒席都准备好了,哪有什么大巴的模样,难不成是他出现了幻觉?

  他后退两步,车外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车内是热闹的婚礼现场。

  百晓生压了压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欣慰道:“我的老父亲终于会拱白菜了,看来这一趟还是有点收获的。”

  简荒终于忍不住了,身后把百晓生的头按下去,笑骂道:“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回头让鹤老给你补补语文。”

  声音虽冷,却不严厉,和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制裁者判若两人,这个瞬间,他们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不是会要他们性命的制裁者,而是属于他们的,简荒老师。

  难得遇到简荒心情好的时候,孩子们想尽法子去闹他,反而让季明希脱身出来。

  他注意到颜如玉一直在关注这边,便走了过去,笑着问:“他们很活泼,对吧?”

  “嗯。”颜如玉应声,久久没有下文,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饿饿拿来一件毯子,扔在何金宝的身上后又跑到最后一排,和无面一起吃零食。

  季明希把毯子摊开,把在冬天穿短袖的两人一同盖起来,说道:“他们都是你的同学,等何金宝醒了你们可以一起玩。”

  “同学啊……我很喜欢。”颜如玉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抱紧怀里的人,就好像当年在战场上他的尸体一样,只是那时候的周围充斥着背叛与血腥,而现在充满了温暖的味道。

  他生在战场,活在战场,死在战场,唯一的温暖便是自称金石头的少年对他伸出的手,对方身份尊贵,却因为他陷入污泥。

  “作为掌门的首席弟子,却和一个男人厮混,成何体统。”

  “是不成体统,师傅不如将我驱逐,夭夭师妹无论性情还是实力,都比我更适合掌门之位。”

  “女子怎能当掌门。”

  “男子不能与男子结合,女子不能当掌门,你们满是腐朽之言,今日我便与你这永安派断绝关系,什么时候夭夭能当掌门了,你们再叫我回来。”

  “你已是近神之人,为何要为一个男人压制修为,早日飞升不好吗?”

  “他也是半神之躯,再等等,不急这一时。”

  他们本该携手飞升才对,为何会沦为现在这副模样。

  “如玉,夭夭被害,这事实属蹊跷,我得去一趟。”

  青色长袍从眼前闪过,颜如玉伸出手,却与那片衣角擦过,“不要去。”

  手里什么也没有,心底有戾气翻滚,怨恨与自责齐齐迸发,是不是只有毁掉一切,才能阻止那场既定的结局。

  “不要去哪?”

  手被人紧紧握住,那个离去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是不是做噩梦了?赶紧把你身上的黑气给收回去,少给老师添乱,咱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胜算最大的地方。”

  颜如玉睁开眼,看到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自己面前,那股平白而生的戾气又收了回去。

  他紧紧地抱住何金宝,说:“不要再离开我了,无论去哪里,都把我带上,就算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手上。”

  “呸呸呸,你大晚上说什么胡话,这天下太平着呢,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用得着你这个连头都没有的人吗。”何金宝皱眉数落他,这人怎么成天打打杀杀的,一点也不健康。

  在不远处围观了一切的百晓生挪了几个座位,蹲在走道对正在翻看爱情小说的简荒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他们转世重逢破镜重圆才两章就贴贴了,你竟然现在还在看理论书。”

  他一脸沉痛,照这种进度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从单亲儿童变成双亲家庭啊。

  简荒觉得这话在理,他好像就是输在不够主动上,他决定痛定思痛,马上改正。

  现在已经是深夜,大家都闹累了,躺在座位上休息,季明希的头靠在简荒的肩上,睡得死沉。

  简荒把滑落的毛毯给身边的人盖上,然后动作轻缓地握住季明希的手,冷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满足,然后便再也没有动作。

  百晓生:……

  没救了,估计到他毕业了都不一定能有妈。

  车子正在加油,司机刚刚打完小票回来,就被一个老奶奶缠上了,“年轻人,你有信仰吗?”

  司机打了个哈欠,挥手道:“没信仰,也不需要信仰。”

  “人怎么能没有信仰呢,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神明吧……”

  “不用不用。”司机转身往回走,却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怎么也挡不住这股困意,他甩了甩头,但是更困了。

  叮铃铃,风中传来玉铃铛相撞的声音,司机瞬间清醒过来,顺郁拿着清心佩站在一旁,问他:“你一个人迷迷糊糊的站这干嘛呢?要是困的话就让简荒老师带我们往空间隧道走吧。”

  “有个老奶奶……”司机指向刚才试图向他传道的那人,但那边什么也没有,作为特殊机构的司机,他自然知道自己遇见了什么,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要不是顺郁及时赶来,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道谢以后便跑上车,跟顶头上司汇报情况。

  顺郁一头雾水地看司机离开,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慢吞吞地往小卖部走,拖着长音问:“小天天,你买好了没有啊,司机都上车啦。”

  他远远地就看到祁阳天在和谁说话:

  “信仰?我信仰小寒山妖王。什么?你竟然连小寒山妖王都不知道……”

  没想到祁阳天平时看起来严厉,私底下还是很信仰他的嘛,下次借力量的时候就勉为其难地多借点给他了。

  他开心地跑过去,便听到祁阳天的下半句话:“我们小寒山妖王可厉害了,有大学文凭呢,一本的文凭,你那个神有没有?”

  顺郁:……

  这仪表堂堂的老师怎么还扯谎呢,他距离高考还有八九百天呢!

  他吓得转头就跑,谁知道被祁阳天抓了个现行,揽着肩压低嗓音说:“我牛都吹出去了,妖王你可要帮信众实现愿望啊。”

  顺郁在内心怒号,怎么还有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不要脸之人!

  李二狗年纪大了觉也少,自从跟李秋秋来这谣起中学后,生活是过得健康规律了,但他当了一辈子的守庙人,突然脱离了山神庙和传道,总感觉少了什么。

  尤其是得知季老师就是山神以后,他心头的那腔感激与敬意更是无处抒发,只能大半夜地来买个本子,打算用最古老的方式,将这些事情用日记的方式写出来。

  “你有信仰吗?”

  李二狗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有!我有信仰!”

  这等不属于夜晚的激昂语调把对面的老奶奶吓了一跳,她心底涌上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哆哆嗦嗦地把话说完:“你信仰什么神明呢?”

  老奶奶的手上拿着一根吊坠,黑色暗芒自里散发,她轻轻摇晃,便有黑气吊坠里冒出。

  “山神啊!我唯一的信仰就是山神!”

  吊坠忽然停止,老奶奶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巧了不是,我也信仰山神。”

  难得有同好一起讨论山神的好,李二狗把这几个月憋的话全部说了出来,“……就算他一直说自己不是神,但在我们心中,他就是神!大妹子你说是不是!”

  “是!”

  不知道说了多久,老奶奶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困倦,她明明是来传道的,怎么有个信徒比她还疯。

  她捏着吊坠犹豫道:“要不,我们今天先散了?你还要赶车呢……”

  李二狗:“车子走了他们会来喊我的,我再跟你说说我们这山神有多好,他明明一直都在帮助人,却告诉我们不要传道,人是要靠自己才能走向幸福的,而不是靠求神拜佛,你说他这话对不对!我觉得超对的!人嘛,信神不如信自己!”

  黑色吊坠被老奶奶捏出一道裂缝,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跟我传了那么久的道,现在和我说信神不如信自己。

  不过最后这句话倒是与她接到的命令相违背,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怀疑自己被人耍了。

  李二狗还在持续输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给山神当了一辈子的守庙人,他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智慧,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曦阳山才会变得如此美好!”

  吊坠又裂了一条缝,老奶奶的身上也冒出黑烟,这下确定了,他俩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神,所以她到底浪费时间在听什么!

  她努力堆出笑容,尽量保持和蔼:“我也信仰山神呢……”

  “二狗爷爷,该出发了。”

  远处传来孩子的喊声,李二狗叹了口气,难得遇到同好,可惜时间有限,他匆匆与老奶奶道别,往大巴跑去。

  “呸,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任务都没完成,这样回去的话肯定会死掉的。”老奶奶在虚空化为黑烟,飘散在四周寻找落单的人。

  又有一辆汽车驶来,黑烟重新凝为老奶奶的模样,黑色的吊坠彻底碎裂,化为黑雾包围那个驾驶座上的人。

  “年轻人,你有信仰吗?要不要来看看我们的神,她是我们妖劳山的山神夭夭,美丽善良又充满怜悯,她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她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神……”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