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旎最后得到的回复是:嘉宾不换。
她气笑了, 风也似更冷,裹着锋利的寒气擦过皮肤。
走廊里一两个工作人员匆匆路过,在反光的玻璃上留下掠影又消失。
江旎在玻璃前站的时间久了, 呼吸都洇出一小团雾气,她搓了搓胳膊准备回去,正要挪步,看见玻璃上她的身边走来一道身影。
来不及反应, 霍司臣的西服已经笼住她肩头,带着体温的外套包裹她冷而木然的身躯, 从手臂开始缓缓回温。
知更鸟胸针影影绰绰在余光里闪。
江旎讶然侧过脸, 他衬衫平整,领扣系得一丝不苟。
她问:“你怎么出来了?”
霍司臣定定看她,反问:“那你又为什么来这吹冷风?”
“有点流程上的问题。”她移开目光, 把话题随意晃过去,想取下外套还他:“你不冷吗?进去吧。”
她不愿说,他也不再提, 只是抬手拦了一下她的动作:“到里面再还我也不迟。”
说完调转脚步要进去, 江旎在他身后并未挪步, 声音平淡:“其实我为什么出来, 你都知道吧?”
霍司臣停步,回首微微抬眉,算是默认。
江旎拢了拢衣襟,转身继续对着玻璃,像叙述别人故事那样:“最开始入圈那年我去跟一个影视项目, 中途遇到点麻烦, 郁老师那会也谈不下来,我梳理了人脉网, 发现要找关启明。”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再度站回她身边,做一位合格的倾听者。
两道并肩的身影投在玻璃上,江旎一时分不清是在跟身边的他说,还是对面他的身影。
江旎:“那会也是一个冬天,雪很大,为了项目我只能暂时抛开个人情绪去找他,就在景郊的私人马场,我没有入场资格,站在露天休闲区等了一个下午,天快黑的时候他出来,当时看见我的眼神……”
江旎有点自嘲地笑:“那个眼神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买菜的大爷大妈在市场闻到鱼腥味,下意识地嫌弃皱眉,就是那种眼神,当时跟他一起的人问我是谁,他绝口不提,说不认识,后来我拦下他,说请他帮个忙,一句话的事儿,但他很轻飘飘地说,让我自己去跑局,圈子里不论哪行,背景不够硬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混出头的。”
霍司臣皱了皱眉。
跑局什么意思,他怎会不知道。
一无所有的时候,皮相和身体做资源,自己把自己挂牌售卖,送上饭桌。
君朗严禁艺人做这些,不管经纪人诱导或是艺人自愿,一经发现立即解约;而江旎口中,鼓动她去走这条路的,是她的父亲。
她嗤了一声,继续说:“后来我没再去找他,但我慢慢有了成绩,第一部 制作的网剧爆了以后,他开始到处宣扬和我的关系,但绝口不提我妈,大家都当他是辛苦的单亲爸爸,我想回击,但人的窥私欲足够打乱一个人的生活,我妈给我造了一座堡垒,尽可能让我避免一切伤害地长大,现在我也是,希望她不被这些干扰,再揭一次伤疤。”
哪怕说到这里,她也还是很平静地像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眼底些微的情绪涌动,即便只通过玻璃投影,他看得见。
江旎很轻微地松了口气,这些话说出来就像肺腑里积累的浊气排出,但松快之余,后悔当即袭来,她对霍司臣,似乎有些交浅言深了。
做戏的人对看戏的人,可以倾诉到这个层面吗?
一段关系里,示弱是大忌,哪怕再好的关系,也怕天秤失衡,何况他们这样一言一行都要设计的关系。
可他仿佛有诱惑力,诱她说出这些,明明他什么也没说。
江旎咳了一下,面容之上很快又挂起熟悉的笑:“回去吧,你真的不冷吗?”
她错身一步先走,没料到被他握住手腕。
还没顾得上想他的掌心已经变温凉,就猝不及防,被带进一个怀抱里。
不是营业状态,非营业性质的拥抱,她都蒙了。脑海里瞬间蔓延出千丝万缕的线,绞成杂乱的团。
她穿着她的外套,而他只着衬衫,被他拥抱有种外壳嵌入里子的错乱。
霍司臣环着她肩,轻柔缓慢地拍了拍她背脊,另一只手轻抚她后脑勺,更衬得她手不知该放哪里,只好僵硬地下垂。
他带着温意的好闻草木气息悉数涌进鼻腔里。
江旎听见他开口,声音带着温和笑意:“两三年的时间,从零开始让唐颂在业内占据一席之地,从前不了解,以后真要防着你。”
江旎瞬间笑出声:“你们大资本家真的没有心,别再打压我们中层的生存空间了吧?”
霍司臣嗓音清沉,挠在她耳尖:“可以,看你表现吧。”
何林在霍司臣离开之后,狠狠地自我反思了一会,霍总虽说是个狠人,但向来不在面儿上给人难堪,什么情况能让他黑了脸离席啊?
随后急匆匆地找出来,找了几个出口都不见人,最后七拐八拐到外圈玻璃走廊,一过来看见两个人抱在一起,刚才面冷成那样的人,此刻笑得温温柔柔,轻抚着女孩子后脑勺。
十年的脑血栓都给他吓出来了,忙不迭止步,偏偏地面光洁到他脚底刹车都刹出了声响。
江旎听到声音浑身一僵,猝然后退,往声音来源看,霍司臣也随之放下了手。
后知后觉地,一丝尴尬上涌。
并非因为第三人出现,而是刚才情绪到了抱也就抱了,现在突然抽离那个情绪,拥抱却似印章盖过印,停顿在浑身的触觉。
何林见他抱的竟是江旎,心里轰然如雷,恨不得原地抽自己嘴巴子,速度接受了这个信息,立即堆笑上前:“哎呦我……江总,真是不好意思,流程的事儿让您动火了。”
江旎扯扯嘴角,不置一词。
何林抿了下唇,一脸气愤:“我比您更来火!这底下人脑子打结了,瞎安排什么?刚给我来电话,我知道后气得呀,想亲自找您,看您不在场,这不立马出来找,总算找着了,霍总居然也在哈……”
见霍司臣一脸“看你表演”,何林讪讪笑着:“那会没搞清楚状况,真是对不住。”,说着掏出手机:“我这就联系底下人,什么屁流程真是……立马叫他们改!”
江旎却阻拦:“不用,就按照现有的走吧。”
霍司臣深深睇她一眼。
何林又懵了:“嗯?现有的,就是您父……关启明导演来颁奖吗?”
“对,就按这个。”江旎快速转换情绪,使自己忘了刚刚那一抱,笑着看霍司臣:“你不是喜欢相声吗?今晚给你唱个大的。”
内场,一切仍在继续。
江旎进了场就把外套还给霍司臣,三个人各自归位。
前面还有一场演出,她坐回去后,郁和笙问:“到底什么情况?打电话没信号,吓我一跳你。”
江旎摇摇头:“小插曲,他们把我的颁奖嘉宾换成关启明了。”
郁和笙拧起眉:“你不早说,我找他们去。”
“不用。”江旎拦住他:“换就换了。”
郁和笙:“你确定可以?”
江旎笑起来:“他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东西吗?顶多有点恶心,没事。”
虽然是让郁和笙放宽心的话,但此刻她自己的确也这样想,比起刚得知换嘉宾时,想到要从关启明手中接过奖杯,那种剧烈的排斥,此时莫名就消弭。
台上演出很快结束,主持人Cue完流程,颁奖嘉宾上场,是关启明和一名前辈女演员。
大屏幕滚动作品,最后报出她的名字:年度作品最受欢迎制片,江旎。
镜头给到这里,江旎起身,向旁边欠身致意,走下台阶。
程念把手抬得老高,一个劲儿地拍着,同时这样做的还有前段时间录特辑的那些人,以及更早前有过交集的曹诗云。
C区首排,霍司臣浅笑鼓掌,而何林这下鼓得格外热情加浮夸,弹幕里他们相关的发言量正陡然增加:
[姐你能不能莫名其妙转个行去演戏,就算让我看你和霍总结婚我也愿意/流泪黄豆/]
[瞧瞧霍司臣那不值钱的样子,还有谁上台的时候他纡尊降贵鼓掌鼓了这么久的?]
[姐上台前两人同时消失了一段时间你们没发现吗?]
[哥,又幸福了哥/抱拳/]
江旎迎着近乎刺目的射灯走到台上,从关启明手中接过奖杯,甚至冲他笑了笑。
关启明有点受宠若惊,心里万分期待这半路闺女等下会怎么提到他。
江旎站到立麦前,台上一圈灯光晃眼,台下是如同漫山遍野的人海。
人海正中,霍司臣就坐在那里。
她一手拿奖,一手扶了扶麦,姿态大方,语气谦逊,对于领奖词早已信手拈来。
她在台上披光而立,霍司臣蓦地想起第一次听她发言,是在电影节后的演讲环节,介绍综艺精准而清晰,此时她的身影除了和电影节发言那次重合,更多了一层——那个他不曾见过的,在冰天雪地里站一下午,被亲生父亲怂恿去跑局,但走到今天的女孩子。
江旎在台上感谢完工作范围内的同僚,最后来到个人层面,她莞尔:“感谢刚入行的自己,坚持下来做出了成绩,才得到关导的亲缘认证,感谢关导在我成长路上多年缺席,在唯一的亲人陪伴下我会越来越好。”
场内隐隐起了嗡声,关启明脸唰地绿了,但碍于在台上,嘴一张一合半晌,连个字都没蹦出来,始终僵硬地笑着。
隔着人声浮动与灼灼灯火,江旎和霍司臣遥遥对上视线,她略带狡黠地挑了挑眉。
霍司臣知道这就是她预告过的相声,不由得失笑,在随即响起的热闹掌声里,无声地拍了拍掌心。
江旎下台回到座位后,盛典已至后半段,有的座位已经空了,比如霍司臣左边的男人起身离开,随后,坐过去一个礼服靓丽的女人。
他们的综艺特辑上线后,有人算是明白了,原来霍司臣身边也是会有女人的,那他和圈子里那些人一样,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江旎做了例,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试试?
原本坐霍司臣左边这位高层经纪,就属于动了这样心思的人,于是当即给手里艺人邓姝烟发送信号,让她去休息室再好好搞搞妆造过来,特地给让开了座儿,叫她放机灵点儿Social一局。
邓姝烟提着裙子就过来了,走到霍司臣附近,弯下腰轻声细语:“霍总,陶总是坐这的吧?他去洗手间了,让我过来说有点事。”
椅背上有名有姓贴得明明白白,霍司臣不多说什么,客气里几分疏离,点点头:“嗯。”
邓姝烟早就想好了怎么找补:“因为我看好多人不是按座位坐的,而且我隔着距离也没法确定陶总是不是在这坐过,所以问一下您。”
霍司臣:“没事。”
他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邓姝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坐下后暂时停下搭讪,余光打量霍司臣,他翘着腿,深灰西裤下露出一截劲瘦脚踝,手指随意地搭在膝上,腕上的表看得她双眼立时睁了个圆,但视线顺着熨帖的西服一路上移,停在胸针时她却愣了一下。
价格完全不对等,根据她扫过无数奢侈品的经验,这胸针撑死五十万,纯靠他本人衬得这小玩意儿贵,但要配饰为什么不配得统一一点呢?
难不成他们Old Money并不在乎这些,只看合不合眼?不应该啊,不该更讲究吗?
邓姝烟再次开口:“霍总,您这胸针真好看,知更鸟象征爱情忠贞,方便给我个购入渠道吗?”
霍司臣这才转头,终于要接她话,终于要打开话题了。
邓姝烟期待着回答,没想到霍司臣只是一笑:“从一位艺术家那里讹来的。”
邓姝烟愣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讹??
B区,江旎定定坐在座位上看远处霍司臣和旁边的女明星有来有回说了不少。
好像相谈甚欢,说着说着还笑了。
江旎尖利地笑了一声,把郁和笙吓一激灵:“你怎么了?笑得这么反派。”
江旎给郁和笙指指C区首排的位置:“你看,霍司臣和美女聊上了。”
郁和笙一头雾水:“不正常吗?这种场合份内的Social啊。”
江旎:“我没说不正常啊,我就是觉得好配哦,都有点磕他俩了。”
郁和笙:“??你从台上下来还没缓过劲儿吗?怎么说话还是阴阳怪气的?”
江旎:“你哪只耳朵听出来的?”
她拿出手机,以这个视角拍了张那二位热聊的背影,不管一直转圈的网络,点开微信发给霍司臣。
配了一长串星星眼吐舌黄豆脸,说:
[新CP出现,我磕磕磕磕磕/星星眼/玫瑰/]
[真是太配辣!!]
[霍少爷好久都没这样笑过了,老奴打心底里高兴!]
盯了屏幕好久,点了三四次重新发送,才总算发出去。
她极目远眺,恨不得从粉丝区抢个望远镜来一帧一帧分析。
而首排,邓姝烟使尽浑身解数想再找话题的时候,见霍司臣拿出手机,看了消息,倏而一笑。
她瞄到屏幕,最上方的称呼好像是什么什么艺术家。
随后霍司臣打字,打完后朝侧后方看了眼。
江旎的屏幕亮了一下,她解锁,点进去,霍司臣说:
[过来]
就不,江旎啪啪打字:
[过去干什么?]
[我还没做好近距离磕CP的准备]
不容易发出去,又隔一段时间才收到回复。
霍司臣:[社恐]
[来帮我挡一挡陌生人搭讪]
江旎看笑了,回他:
[老黄瓜刷绿漆装什么新手?]
[你看看照片上你那不值钱的笑呢?]
霍司臣:[漓南之后的行程……]
靠。
就说本质黑心资本家,多少个拥抱都改变不了他剥削压迫的内核。
江旎仿佛被扼住咽喉,噌地站起来,高跟鞋踩得噔噔响,直往C区去。
这边邓姝烟已经找遍了话题,霍司臣就是不接茬,她鼓足勇气制造身体接触,手伸向他的手臂。
伸出去的时候,霍司臣却在同一时间转过了脸,这样面对面的冲击使她动作顿住。
但很快她发现霍司臣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
似乎有高跟鞋脚步声由远及近。
霍司臣客套一笑:“劳驾给你身后这位艺术家让个座,我有话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