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颜愈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
花辞杀了余揆之后,若无其事地洗去了手上的血迹,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花辞拿了搭在衣架上的大氅,朝门口走去时,颜愈才拉住他,问道:“要出去吗?”
花辞脚步一顿,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出去要去哪儿,只是想这么做,便这样做了。
其实今晚他是打算把这个万山宗老底摸清的,但因为颜愈那句话,他出手杀了余揆。
因为那一刻,他心里不仅生气,更多的还是害怕,他害怕颜愈真的那样做了。
花辞口口声声说自己还能再活数千年,可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下一个百年能不能渡过都还是未知数,这句话,只不过是情急之下想告诉颜愈而已,告诉他不要做傻事。
花辞在心里好笑一声,他竟也会为了某个人而感到害怕,
也对,毕竟几万年的渊源了。
临睡过去之前,他听到颜愈仓促的叫了他一声,好像是吐血了吧。
害……又让他心急了……
……
三日后
万山宗雄厚的石壁遮挡住了里面的场景,单从外面来看,完全不知道里面已经惨遭洗礼,血肉横飞,无一人生还。
蜿蜒的血渍从大石门下的缝隙流出,与外面的积雪融为一体。
远处辽阔的冰雪之上,两个融在一起的身影慢慢移动,飘零的雪花吹打在颜愈脸上,而他却好似无知无觉。
他那眉心,自那晚之后便再也没有舒展过,他都不看怀里人一眼,径自一步一步往前走。
花辞身上盖着他那大氅,脸色一如即往的惨白,身处在碎片记忆中的他,口中不自觉漏出几个字:“源……”
颜愈听后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回想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活这几十年好像是一场梦,无忧无滤的梦,他有了一个师父,会在乎他的生死,会在乎他的喜怒,但是现在,美好的梦要醒了,他们之间存在唯一的隐瞒,大白于眼前。
***
数万年前。
“源,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白衣男子温柔的问他。
颜愈想了想,道:“你心里。”
白衣男子低了头,从颜愈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嘴角弯了一下,于是他调皮的绕到花辞前方,倒着走,道:“哥哥,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就应该多笑笑。”
“别贫。”花辞抬起头,眼里的笑意未尽,他扫了一眼这片小树林,随口道:“这林子好安静啊。
也不知老天是想跟他作对还是怎么的,他刚说完这句话,远处的树梢顶端便惊起一群飞鸟,颜愈奇道:“那边有东西?”
“嗯……去看看吧。”
两人瞬息之间便掠出一大截,那动静离他们也不远,花辞刚靠近便听到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他和颜愈对视一眼,加快步伐。
“啊——!!!”
一个小孩儿快速迈动短腿,想甩开身后巨大的黑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还有身上多处刮伤淌着血,最严重的是肩膀上那块被黑熊抓出来的血痕,深可见骨。
尽管他非常卖力的在逃命,但身后那头黑熊还是几步就追上了他,就在那厚重的大掌即将拍上他幼小的身体时,远处突然袭来一束金光,将它狠狠地震开,黑熊经不住怒吼一声,巨大的身体撞倒了身后面那棵纤细的树,当它再抬头时,那小孩面前已经站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花辞手上还有灵力残留,他正正的挡在那小孩前面,宽大的衣袖覆盖了小孩的所有视线,黑熊朝他们吼了一声,知道敌不过,便转身离了去。
颜愈在一旁观察道:“这东西都快修炼成精了吧。”
“先别管它了。”
花辞转身蹲在那个小孩面前,轻声问道:“是不是很疼?”
小孩儿长了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总共四五岁大小,看向花辞的眼神却充满了警惕,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大眼睛里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疼就哭出来吧。“花辞对他道。
但小孩倔强的闭了闭眼,道:“我才不哭!”
“喂,小孩儿。”颜愈动了动他,道:“你已经哭出来了。”
“……”
那小孩用一种看坏人的目光盯着颜愈,但配上这张肉嘟嘟的脸,颜愈瞬间就被逗笑了。
花辞眼神制止了他,手上运起温和的灵力,覆在这小孩儿头上,一边替他愈伤,一边道:“以后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太危险了,这次偶然遇到了我们,那下次呢?”
小孩感觉身体被一股暖流充盈着,疲累一扫而空,他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刮痕消失不见,就连被黑熊抓出来的大伤也渐渐开始长合,不由惊奇地看向花辞。
“……这次偶然遇到了我们,那下次呢?你不要……”花辞说话顿住,他的目光突然被这小孩愈合的肩膀吸引,在那白嫩的皮肤上,一个黑色的花纹格外显眼。“
“这是……”
“煞星啊。”颜愈将他想说的说了出来,“有这个印记的人,生生世世注定不得好死。”
那小孩儿消化了这个糟糕的消息,从小父母双亡受尽苦楚的他充满对死亡的畏惧,更别说不得好死,在预料到面前这个白衣人要走时,小孩脏兮兮的手一把拽住那片白衣:“你救我!”
“我?”花辞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面露些疑惑,问道:“我能如何救你?”
“你这么厉害,稍动一下手就能治好我的伤,一定有办法救我!”
人的那双眼睛充满了对生的渴望,还有庞大的野心。
“小孩儿,你可别乱说!“颜愈拍开他的手,道:“这世间一切自有因果,你有这个东西,说明你是有前世的债还未还清,遇到我们,是机缘,但不是命数。”
“胡说!”小孩儿狠狠地抓了一下地上的枯枝,站起来道:“那些我不记得的东西,为什么要纠缠着我不放!你们救人救到底,很难吗?!”
“你这小孩儿!他救你是出于好心,不救你也没有过错,到你这儿就成了他非救你不可了?!”颜愈指着他的鼻子,还要再说,但被花辞制止道:“好了,源,你怎么还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颜愈“哼”了一声,也不阻止花辞,他就单纯看不惯这小孩儿而已,毕竟带这种东西的,大多不是个好人。
花辞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小孩儿,道:“这样吧,我在你的神魂上留下印记,若你以后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可以找我救你一次。”
言罢,花辞在他眉心留下一道划痕,那划痕在小孩白净的脸上闪了一下,没入神魂。
小孩神情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种小孩儿,哥哥你还救他。”
颜愈和花辞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花辞听到颜愈的抱怨,解释道:“我可以救他,但是要等他那个印记消失之后。”
“那么深的印记,轮回百世都不一定还清,也不知道他上辈子造了什么……等等哥哥,那儿还有个小孩!”
颜愈突然拽住他朝一个树底下跑去,花辞也看到了,那棵大树下面躺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看伤势,应该也是那头黑熊所为。
“这孩子伤了起码得有半个时辰……”而刚才那个小孩完全没有要让花辞来救他的意思。
花辞将那小孩抱起来,对颜愈说:“伤得太重……”
颜愈将两指放在他的鼻底,没有任何气息,他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该死的人死不了,不该死的人却平白送命?”
他们的出现不是定数,机缘,或许……该是个变数。
对此花辞无话可说,他们将这个孩子埋在了这片林子里,竖起了无名碑,花辞只在上面留下了一行小字:“愿者安息。”
离开这里后,花辞心情一直很低落,颜愈见他不愿说话,也就不敢再开玩笑,但走着走着,他突然灵光一闪,抓住花辞问道:“哥哥,你想送送他吗?”
“……嗯?”花辞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见颜愈已经从虚空中劈开一条裂缝,他才知道,颜愈指的是那个小孩儿。
果然,颜愈将他拉入了轮回渡口,他道:“既然他刚死没多久,那神魂肯定还停留在这里,哥哥,你送送他吧?”
来到这个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花辞竟然有点恍惚,他看着这里一如初见时灵光炜曳,花草丛生,不由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颜愈注意到他的神色,回头问道。
花辞眨了眨眼,道:“没,我们先找一下那孩子吧。”
颜愈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走近那条黑色长河,河水上飘着许多游魂,他们漫无目的的到处游荡,看不见任何人,颜愈指着那其中一具矮小格外显眼的神魂,示意花辞看,小小的孩子正朝这边飘过来,他身上还带着刚死时的余温,跨越生死的余温,带着人世间的同情与憎恶,在碰到花辞时毅然决然的穿了过去,不带丝毫留恋。
花辞回头,看着上了岸的游魂,抬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似乎是听到了这句问话,他慢悠悠地回头,空洞的眼神突然就有了焦点,他张口:“谁在说话?”
他什么也看不到。
花辞继续以神魂对话:“你不要怕,我是来送你的,告诉我你的名字,好让我记住你,好吗?”
“送我?我……我死了吗?”小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开口道:“我没有正经名字,但别人都叫我千千。”
“千千……”花辞念了一遍,抬眸道:“我给你做个印记好吗?这样我每一世都能找到你了。”
千千却遥了遥头:“谢谢你来送我。你是神仙吧,那一定很厉害,能活很久很久……那个,你能送我一朵花吗?”
“什么花?”
“白色的,花开一瞬的那种。我记得娘亲很喜欢,但我没见过。”千千道。
花辞知道,他说的是昙花,昙花一现,如他短暂的生命一般。
颜愈徒手捏出一朵昙花,花苞还未绽放,他递给花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