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花与刀:劫囚案>第5章 五

  “我没说过自己是哑巴。”

  彻骨刀的语气波澜不惊。他这些天对于花怀锦乍喜乍怒说来就来的态度也习惯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反应。

  “废话!那哑巴能说自己是哑巴吗?”

  花怀锦眉眼一挑,再看了彻骨刀一眼,终于平静了下来。

  的确,花怀锦一开始指人是哑巴也只因着小刀未开口搭理他,是在故意找茬挑事,谁料人依旧也没说话没理他,便权当默认了。

  毕竟他折腾小刀那么多天,这人都没有说过些什么;此刻不得已跟他开了口,倒惹得花怀锦乍一惊。

  彻骨刀的声音与花怀锦感觉上竟也是相似的。字的读音是正的,声音不大,颇有些生硬;若是说出的话都由毛笔写就,彻骨刀的言语似乎都像是蘸墨少了些,颜色颇淡。

  许是平日里少开口的缘故。

  花怀锦瞅了人半晌,拿了还沾着泥点子的折扇在人肩膀上拍打着,又忽然露出个笑来,随口问道,“刚刚那人是谁?犯人吗?”

  彻骨刀只是摇头,表明自己也实不知晓对战之人的底细。

  花怀锦的眼睛往凶嫌逃离的方向瞟了瞟,又收了回来,依旧是冲着彻骨刀说话,咋舌道,“你丫什么都不知道,也真敢追。攒刀处养起来的都一个样儿,忒不惜命。”

  他说到这儿又是一顿,收了压在人肩膀上的扇子,转身开始往回路走,又顺口补了句,“都他妈的跟钟离一个德性。”

  彻骨刀安静地跟在花怀锦身后,一言不发。

  他的视线往下落,落在了花怀锦垂下的手里、那把沾了湿泥的扇子上,似是有所疑虑一般,眉头微微皱着。

  花怀锦没转头,嘴里依旧说着些闲话。看来刚刚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要么就是他确确实实总能装出漠不关心的假模样。

  “那姓钟的啊,我们认识早了。”花怀锦拿扇子拨开了树枝,说话的语气不像是试探,说出的话却分明是在打听,“我可觉得他对你不一般。”

  彻骨刀听得这话,也只是稍停了一下,默默点了头,并未说些什么。

  花怀锦也习惯了人家不与他说话。他这些日也自说自话惯了。

  “我只听说他几年前确实救了个孩子,跟皇帝报备过,留在了攒刀处里。”

  花怀锦索性停住了脚步,在人身上下来回打量,片刻后又晃了晃扇子,“终于肯带出门来了?”

  彻骨刀仍未作声,只盯着花怀锦手里的扇子,皱着眉。

  花怀锦见他直盯着,轻轻一笑,将沾着湿泥的扇子扔在了小刀身上,“接着。证物,不是吗?”

  那一瞬间,花怀锦的眼神也直直地抛了过来,落在了彻骨刀的眼睛里。后者本能将扇子接在了手里,只觉得这商人果然没那么简单。

  无论是这时候突然提起钟离,还是将扇子给了自己这一举动,都让彻骨刀确信无疑:

  花怀锦知道他现在脑子里想些什么。同时这位无官无职的并肩王爷也在暗示着自己,没关系,他不在意小刀将此事告知给谁。

  甚至他也猜得十分正确,小刀也确实只会跟钟离报告。

  钟离是他的顶头上司,也是教养他如何作为人来生存的导师,是他唯一熟稔与信任的人。

  及至两人回了车马处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一圈捕快。

  大多都是牙门处的。城中这两拨一统称捕快的,牙门处的穿藏青色,上面纹金线绣云络;另一拨攒刀处的是着黑衣,云络子也是用黑线绣的,不离近了仔细瞅着,压根儿也看不出任何纹样来。

  攒刀处是新帝登基后另建的,由钟离统领,直听天命,负责一些机密要案;牙门是自古便有之,新帝登基后先是交给了同为开国功臣的苏将军,后苏将军解甲归田,便交给了秦相的养子秦殷。

  而这看上去本就是普通案子,应是有牙门处的领,只是秦殷暂不在城内,于是人是来了,却一时无人敢做出判断。

  捕快里也有两个穿攒刀处黑衣的,那是今日与彻骨刀一起守住东城门的鹰犬。这些天攒刀处的人也一同在城门轮班值守,除了钟离一早提防着花怀锦,一直命小刀留在东城门,其他人都是一日一换的。

  “也没个管事儿的,秦殷这小子,也不知做什么去了,不见着回。”

  花怀锦只远隔着捕快堆往尸体那儿看了一眼,便往一旁去了,坐在一块石头上面,仿佛并不感兴趣。

  此情此景肃穆归肃穆,毕竟那么些官差在尸体旁边围着;可却无端端生出一种滑稽感,牙门和攒刀处的都没人上前。

  彻骨刀跟着花怀锦走到了路边上,见他坐石头上歇着了,便也就没管他,正打算走上前去仔细查看情况,只听了一声马鸣嘶响。

  围在一团的这些个捕快俱是抬起头来,眼看着终于有个管事儿的来了。

  钟离下了马,扫了一旁的花怀锦一眼,皱了皱眉,便开始问谁先到的;彻骨刀自然走上前去。

  借由身旁守城门的同僚们补充,小刀这才知道,自己奔出城门以后,花怀锦便也紧跟了出来,同时要守城门的先去报告了钟离,组织好了人手再跟上来。

  约是差不多的时间,只是当时正巧只有花怀锦和彻骨刀是在城门下面的,其他的两位攒刀处的在检查旁人,而原先守城门的都留在了城内的那侧晒着些太阳。

  钟离问了彻骨刀情况,听他说了没追上的犯人,也只是点点头,并未表态;接着便去看尸体。

  彻骨刀自然也是紧跟着的。

  他先前已经是看过尸体了,确认是遭了凶手的,这才去牵马缰绳、又被凶嫌引了注意力跑去追。

  此刻跟着钟离蹲在了尸体旁边,细细查看尸体面容的时候,心里却乍然掠过一丝极其冰凉的、如同蛇毒一般的细流。

  他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神色,竟忍不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便回了头,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坐在身后的花怀锦。

  花怀锦在人群之外事不关己地歇着,小刀本以为他是没有看着这边的,抬眼时候却恰巧与花怀锦视线相对。

  他是第一次见花怀锦这样面无表情的。

  这几日里见惯了花爷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彻骨刀不自觉地便以为花怀锦的凶狠劲儿更偏向于富家老爷那种骄横。

  这会儿他才猛然清醒过来:此人总被钟离评判为“不要去惹他”、被那么多人所忌讳,并非单单是因为那表面上的风流肆虐。

  毕竟他是花怀锦,是与当今皇帝白水之边见知交,并肩打下这盛世江山的花怀锦。

  现在朝中老臣留下的不多了,大多如苏将军一般解甲归田去了;而人从来忘得快,那么几年安稳日子过去,城中老百姓也好,在朝里为官的也好,也都只把花怀锦当做了一个不愿领受任何官衔的“并肩王爷”,一个只爱钱爱玩爱女人的天下第一富商。

  可钟离说过,钟离明明白白地跟小刀说过,无论如何,离花怀锦远一点。

  因为花怀锦的狠毒是在骨子里的,如有需要,杀人饮血他都不会有分毫犹豫。

  而小刀再次审查这尸体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地狱般残酷的景象:死尸并不罕见,甚至于追拿要犯的时候,彻骨刀亲手击杀的人也有一些,但他从未见过一具尸体的面容会是这样的。

  尸体原本是侧卧着,衣服上还有半侧沾了尘土,却被人翻成了完全仰卧的姿势。而那张脸,被人一刀又一刀,密密麻麻划了无数刀痕,又用石头给用力砸了几下子,看不出分毫原本面貌。

  若说可怖的尸体,彻骨刀也见过被烧死的,摔死的,但那是不同的。那些人身上也同样悲惨;可这具尸体的身上还是好好的,仍旧是穿着那身车夫的装扮,整整齐齐,因是脖子被拧断而死的,身上甚至没有一丝血迹,只是脸被砸了划了,面目全非。

  钟离的声音在耳边,问着一些情况,小刀却仿佛听不见一般,只盯着花怀锦。

  花怀锦的眼睛里丝毫没了平日里总也褪不去的戏谑神色,他仅仅是在跟彻骨刀平静对视。褪去了那些戏谑调侃,花怀锦的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是让人摸不到底的井。

  那日钟离接到案情的时候正是日光当头,冬日里的日光不算暖和,却又不可或缺。

  他盘问了其余的捕快赶到时的情况,见小刀还没作声,心里有些奇怪。

  钟离的第一反应是自己问错了。他刚刚是问了小刀“当你赶到的时候现场是怎样的”。这不是小刀能回答上来的问题。

  于是钟离重新考量了问句,把它拆解开来,低声问道,“你到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吗?”

  小刀像是这才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钟离点了点头,在心里思考着第二个问句。

  他养了彻骨刀八年,渐渐地便知道要如何与他沟通。跟小刀讲话,很像是同几岁的孩童玩游戏一般,永远不能问出一个让对方自由发挥来填满的问题,就如同大人与孩童的对话,往往是这样的:你要尽量给他几个选择,不要让他自己来组织语句。

  比起来“你想做什么?”更容易得到回答的是“你是不是想跟我学刀?”。

  八年时间,把一只小狼的沟通能力教导至八岁小孩的水平,已经让钟离觉得很满意了。

  何况这只小狼不是八岁小孩,他或许与八岁小孩一样难以交流,但小孩子很多事情说不出口,是因为无法想清楚,是因为没有思考能力;而彻骨刀不同,他想得到,也有着足够的洞察力,有了足以说明事情的语句和自己的推测。

  只是那些语句和推测在他脑子里沟沟回回绕了圈,没人做出合适的询问,便又绕了回去,藏在了那些沟回里面。

  “那——”

  钟离正准备进一步询问尸体状况与凶嫌的样子,却忽然被人打断了。

  “钟大人,您是打算接手这件案子?”

  花怀锦从石头上悠悠然起了身,晃晃地走了过来,“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了?”

  钟离远远便看见了攒刀处仵作坊的人沿着路正赶过来,于是便起了身,冲花怀锦反问道。

  他接到报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去叫攒刀处的仵作来,准备接手这具尸体。

  而花怀锦显然也看到了。他挑了挑眉,“秦殷这小子不在城里是不假,但牙门也不是没有管事儿的了,这案子不归攒刀处管,钟大人是真要比我这平民百姓还搞不懂自己的职责所在?”

  钟离怎么会不知道?从面儿上看这也只是死了个车夫,哪怕死的是往东郊大佛处送东西的车夫,那按理来说也是应由牙门查办的。

  但尸体的脸被划了。

  钟离轻瞥了小刀一眼,这时彻骨刀也站了起来,稍点了头。他心里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原也不打算就此让步,却又得考虑是否要将自己的疑心说出口。

  花怀锦却替他说了。此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话也说得轻巧,“钟大人是见尸体脸上被划烂了,猜测此人是否是攒刀处所搜查的那名神秘的要犯?”

  虽彻骨刀还没来得及跟钟离说,后者并不知晓划烂了死者脸面的那位便是眼前这位爷,却也的确是疑心此事与那名犯人不会毫无干系。

  劫道?劫工匠们的犒赏?未免荒唐。哪怕退了一万步承认了车夫有被劫道的可能性,但那名劫道者竟连攒刀处的鹰犬都能打得过,未免更加荒唐了。

  “前朝公主和亲还有杀手劫道、向朝廷勒索赎金呢。怎么就不会是个想要哗众取宠的闲散人士,无聊了便在城门口杀个车夫?”

  花怀锦像是猜透了钟离的心思,不需他反驳,便已经再加反驳上了。

  “并不是哪朝哪代都会出一个夏七的。”

  钟离懒得理会花怀锦的胡搅蛮缠。他只是说,“秦殷并未回城,而这具尸体又着实蹊跷,先由攒刀处代为接收,先——”

  “先验明正身?”花怀锦忽然伸手,用手背拍了拍彻骨刀腰上那把自己刚给出去的扇子,“看来钟大人并不信任你,是不是?”

  “什么意思?”

  钟离冷眼看着花怀锦。同时他也看见了彻骨刀腰上插着的那把扇子,颇有些惊讶地皱了皱眉。

  “没什么。我送了逃犯出城,城门口有好几个牙门的,有好几个攒刀处的,更有这位尽职尽责的小崽子上上下下翻查许久,仍是让我把人给送了出来。”花怀锦轻巧地说道,“当然这并非不可能,或许我花怀锦的确是有那通天的本事,只是钟大人似乎想也未想,便疑心这便是逃犯,也未免太不将这些兄弟们看在眼里了。”

  “你——”

  花怀锦毕竟是天生的商人,巧言能辩,钟离也只得哑了口。他察觉到了花怀锦在偷换概念,却也没办法驳斥回去,只得无奈地叫了一声,“花爷。”

  “我说,钟大人。”花怀锦抬了抬下巴,“人来了。”

  钟离回头看过去,果真是有人来了,准备好了将尸体带回去。他便摆了摆手,点头道,“带走,仵作醒了吗?”

  “还没醒。”赶来的人回话。

  钟离只好再吩咐道,“那再派人去叫。”

  “佩服,钟大人竟还没将这神混子乱棍打出去。”花怀锦笑了起来。

  钟离瞥了他一眼,冷言问道,“我还未曾问花爷,您在案发时刻看到了什么?”

  花怀锦皱起眉来,竟也认真回答道,“您先容我想一想。”

  一旁的彻骨刀并未再看向他,只是盯着被装起来带走的尸体,看着那可怖的面容。

  “那时候我正跟小刀儿在一起。”花怀锦从容地将彻骨刀扯了进来,“他神色有些不对,跑了出去,我担心他,于是也跟着跑了出去。”

  “你担心他?”

  钟离世家出身,名门正派习武,追随当今皇帝之前也算是在江湖上混过些日子,却只觉得花怀锦果然是他见过最能颠倒黑白之人。

  他认识花怀锦那么些年,总算也知道若要由这人来说,太阳便是黑的,乌鸦便是白的,也仍旧是能说得信誓旦旦,直到你自个儿怀疑自个儿眼是瞎的。

  “对,我担心他。多不容易,年纪青青的,跟你学了个不要命的毛病。”花怀锦仿佛很诚恳似的,还略微皱起了眉,“我瞧见车夫似乎出了事,马匹乱窜,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看见小刀儿冲了上去,也只好替他吩咐了城门口的。”

  “守城门的李福说了,”钟离眯着眼睛,只是看着花怀锦,“你让他们找人通知我,又嘱咐一定要组织好人手,留大部分人在城门口。”

  “没错。”花怀锦也看着钟离,“钟大人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调虎离山。”

  钟离不置可否,“你是说对方并非是想杀你车夫,而是希望城门口的都看到这一场事,全都跑来捉人,趁机出城。”

  “我奇怪的是,钟大人为何偏要怀疑我,而放弃这同样有可能的猜测。”花怀锦摆了摆手,似乎是再好不过的平民百姓,并不介意官差的怀疑,只当是命。他轻笑了一声,“之后我也跟小刀儿是一起的,他又学你不要命,独自去追凶手,我又只好再跟着。”

  这话听得彻骨刀愣了一下。他实在没想到花怀锦竟然可以当着自己的面若无其事地撒谎。而且这种谎言几乎是毫无意义。

  从花怀锦跟上来以后,城门那里势必会有人看着这边的情况并抓紧组织人手向出事的位置赶来;只有花怀锦能借助车子的掩饰稍蹲下去划了尸体的面孔,再从旁的方向过去个人,将尸体毁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彻骨刀开口,告诉钟离,自己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时候,尸体并未被毁容;那么花怀锦的谎言立马会被攻破。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彻骨刀愕然地望着花怀锦。

  “那凶手向哪里逃去了?”

  钟离没有接着问花怀锦看到的状况,反而换了个话题。许是他觉得从花怀锦嘴里套不出实话,便不打算再单审他了。

  花怀锦指了指东郊的方向,“那儿。他折不回去的,往城门处逃很容易被官差撞到,应该是往城郊逃了。”

  钟离点了点头;而后便像是放过了花怀锦。

  仵作坊的人将尸体装好了,钟离便也牵过来马,吩咐着人散开去搜查凶嫌;也留了几个人清理现场,这两边都包括了牙门的,许是怕秦殷有所不满。

  但花怀锦“啧”了一声,只说秦殷那小子若是回来了,定要与你争论一番的;他不着急回去,派了人送信,这么一点路程也要家仆赶了车来接。

  钟离便懒得再搭理他,唤了小刀过来。仵作坊的人在前面,钟离牵着马未骑,与小刀一同走着,一边走一边仔细查看着马车的辙印,便落在了后面。

  彻骨刀一直稍低着头,直到离人都远了,才望了望钟离。

  钟离见他似是有话想说,便考虑了一会儿,猜测着问道,“花怀锦没说实话?”

  彻骨刀点了点头。

  钟离又想了想,第二次问的时候,却也不像是问,只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测一般,“他有一段时间离开了你的视线,是不是?与尸体单独呆在一起?”

  彻骨刀再次点了点头。他终于是用着有点生硬的语气拆穿了花怀锦的谎话:“他划的。”

  这次换了钟离点头。

  两人便默默走着,隔了一会儿,钟离才忽然问道,“若说花怀锦真的在预谋造反,你信吗?”

  彻骨刀抬起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钟离。

  周围再没旁人听见这段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