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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早上。
文家河来到报社,工作牌刚戴上,冯记者就挠着眉头到他跟前:“小文,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实在没办法了,帮帮冯哥吧。”
冯记者是报社中的老人,白湖报社总共没几个人,手头几个大项目都交给冯记者,他来找文家河也是实在没办法。
文家河平易近人。
冯记者轻易不找他,找了,他就想帮忙:“冯哥有事直说。”
“我手头文集撰写项目忙不过来,社长上次搞的那个人物专访得出远趟,我老婆要生孩子,随时进医院,实在走不开,想着你能不能替我去?”
文家河文采很好,早间小报内容都由他一人操刀编排。
但冯记者出的人物专访跟报纸完全不一个级别。那是要递交到上头,由国家出版社审核校对的大品,根本不是闹着玩的东西。
文家河当然愿意帮忙,只是有些为难:“冯哥,社长把任务交给你,应该就是信任你的能力,我去倒是没问题,万一稿子写的差强人意怎么办?”
“不会,我跟社长说好了,这事儿就交给你。”冯记者有求于人,怕文家河不答应,又打感情牌,“我老婆第一胎。我必须在身边陪着。你也知道男人当爸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这么关键的时刻,我跑乡下去能行么?”
文家河心一软,就答应下来了。
下午找社长核对完情况,确定没问题,他回家收拾东西。
二十岁的文家河尚和父母同住,方便,也没有经济压力。
回家收拾行李,文洪光和赵雪琴正跟亲戚打电话,想把文家河转到市银行去,看用不用给领导送点礼,多照顾照顾自家孩子。
瞧见儿子,赵雪琴急忙把文家河拉进屋里。
等文洪光打完电话进来,才对他说:“跟你叔叔说好了,我们给人送点礼,下个月你去市银行上班。先从柜员当起,慢慢往上升。”
文家河蹙眉,“我记着当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转职?”
“你这孩子净犯傻。”赵雪琴说,“银行是铁饭碗,是正式工作。而且天天待在工位帮人取取钱存存钱,没什么重活,工资还高,不比你当记者轻松多了?”
文洪光附和妻子:“你当记者天天跑现场,万一遇见什么意外事故怎么办?这种不稳定的工作不要干,没前途,赚的还少,找女朋友都没人跟你。”
文家河知道父母什么样,没多嘴争辩,转身收拾行李。
赵雪琴拦住他:“我跟你爸是为了你好,说你两句不愿意听,还要搬出去呀。”
“没搬出去。”文家河拿衣服,“要出外采,冯记者有事去不了,社长让我去。”
文洪光眉头皱的紧紧的:“你看看,我就说当记者不是什么好活。成天往外跑,也不知道一个月给你发多少钱。”
文家河默不作声,拿裤子的速度更快了。
“别干了。”文洪光见儿子无视自己,就想发火,“下个星期你就给我上银行去。我跟你妈辛辛苦苦找人帮你跑工作,你装聋作哑有没有意思?”
“我没装聋作哑。”文家河很平静,“这个任务很重,我必须去。”
文洪光瞪着眼珠:“不准去!你们报社没人了,什么活都让你干呢?下个礼拜必须给我去银行,我跟你妈攒了半辈子钱,送礼全给人家,腿都跑断了为你操心这个事,你还不领情?”
文家河看着父亲,一脸倔强:“我说了,这个任务我必须接,谁说都不行。”
“你就是不准去。”文洪光说不过儿子,扬手就要打,“怎么跟你爸说话呢?不理解父母苦心,我们是为了谁?”
“哎哟,行啦行啦。”赵雪琴压着丈夫的手,对文家河说,“你就听我和你爸的!银行起码稳定,不用天天往外跑。你上半年跑外采摔断腿,是不是忘了这回事?当时我跟你爸都要吓死了,你是一点都不长心,还当没事人呢?”
文家河撰文出彩,之前通过一篇对现代人文环境变化的文章撰写拿到全市文稿一等奖,白湖报社见他有真才实学,就破格录取,把他培养成了记者。
赵文家老两口的意思,儿子应该学金融,去银行上班当理财经理。
但文家河偏偏拿起笔杆子开始写文,这让文洪光很不满意。赵雪琴也不理解,总觉得他不该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甚至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劝他找个体面工作,朝九晚五比当“鲁迅”强。
弃医从文的鲁迅只有一个,铁了心的文家河也只有一个。
他说不过父母,干脆放弃了收拾行李,跟赵雪琴说自己去单位辞职。
然后一转头就买了票前往狗山,直奔目的地。
狗山这地方非常偏远,连贫困县都不属于,完全是山沟沟,什么都没有的犄角旮旯。
地方环境相当艰苦,文家河先坐了40个小时的火车,又乘坐私人小巴转趟,陆陆续续折腾三天,才终于摸到地方。
他没带行李,从车上一下来,顿时被风吹个趔趄。
冯记者给了他电话,当时是夜里,也就七八点,周围却黑的不见五指。
文家河找了棵老槐树站下,一边打哆嗦,一边拨号。
山里信号不好,他等了十来分钟,那边终于连上线。
是道挺粗犷的声音:“找谁。”
好歹是通了。
文家河深吸一口气:“严老师您好,我是白湖报社的文家河,负责您的人物专访。”
那头静了几秒,没说话。
文家河以为信号又不好了,刚“喂”两声,不远处一只手电筒冲他照过来,“是冯记者不是?老严叫我来接你。”
文家河挂了电话,“你好。”
眨眼间,那人走到面前:“你是冯记者吧,欢迎领导来俺们狗山。”
文家河被手电照着,看不清那人什么样,只察觉是个小个子男人,也就一米五左右,身上混着一股猪粪的臭味,很刺鼻,让人很不舒服。
他笑了笑,觉得来者不善就没解释:“谢谢你了老乡,这么晚,还得麻烦你来接我。”
“哎,不要紧。”李龙摆摆手,“跟我走吧,老严等你呢。”
手电光源很小,只能照见眼前一点。
文家河跟在李龙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土路。才走七八米就差点崴脚,这里路况实在太差,而且光源在李龙前面,他什么都看不到。
初来乍到,文家河只觉得这里很冷,也没想别的。
李龙对这里的地形很熟,带着他左绕右绕,足足五分钟都没到地方。
文家河隐约察觉不对,出声问:“老乡,还没到?得走多远啊。”
李龙说:“快了,前面就是。”
文家河看不到两边的东西,跟在李龙身后也不敢回头,总觉得这里很诡异,有种埋满死人的阴森。
又绕了几圈,文家河瞧见一扇门上的红色绳结,警铃大作:“老乡,刚才不是走过这儿了,怎么又绕回来?”
李龙呵呵笑着:“冯记者你搞错了,刚才没走过这儿。我在这住了几十年,还能不认路?”
文家河蹙眉,没说话。
他不知道李龙在搞什么。
但分明已经走过这里。
而且,这个人在带他一直绕圈。
察觉文家河产生警惕,终于在一扇门前,李龙停了下来。
他转身,手电筒笔直照在文家河脸上:“到了冯记者,就是这儿。”
文家河拿手盖着眼睛,那光刺的他很疼,也不明白李龙在干什么。
还没开口,身后热源悄无声息地逼近。
文家河意识到不对,没来及张嘴,一只抹布猛地捂在他嘴上。
刹那间,他失去力气晕了过去,哐当摔在地上。
“龙哥,现在咋弄?”马大炮抹布揣进兜里,“把他扔进井里?”
李龙手电筒照着躺在地上的文家河,一双眼露出阴光:“妈的,领导说他根本不是为了采访那个老严,是为了把咱做的事捅出去!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不怕死的,既然敢来,那就怪自己命不好,活该死的早!”
他啐了一口,冲马大炮一挥手。
马大炮明白了,一把扛起文家河,朝那口水井走去。
就要往下丢,两个男人冲出来,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干什么!杀人是不是!?谁叫你这么干的,走,跟俺们去见村长!”
马大炮落荒而逃,李龙见状也很快溜了,不敢露脸丢相。
……
文家河被一阵说话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周围是土墙,黄泥土抹成的房梁。
自己在床上躺着,腰上盖了条花被子,脑袋很疼,颧骨更疼,好像被谁狠狠揍了一顿一样。
他顺声音转头,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前,正喝酒吃菜。
文家河看清了其余几人的脸,唯独背对他的那人一直没转头,他也不清楚是谁,很慢身份。
煤油灯放在桌上,烤的他的脸有些发烫。
几个汉子笑了一阵,朝背对他的高大男人敬酒:“来来,没想到李雄还是没在了外头,早年他去当兵,俺们就觉得他回不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话真应验了。”
严正港喝下酒,浓眉阔面,满是笑意:“李雄兄弟为国殉职,他是个真英雄。如今我把他的遗物带回来,也是知道家的人惦记。”
“他那弟弟李龙最不是个东西。”吴同心痛骂。“妈了个逼,他这几年在狗山没少做,勾当,俺们都知道他啥样,他最不是个东西,那都不是人!”
他面色涨红,言语激昂,明显是喝醉。
严正港慢慢抬起眼皮:“哦,怎么说?”
吴同心还没吭,他爹吴建国咳嗽一声,给他倒酒夹菜:“不说这些烂事。来来,吃酒吃菜。你把李雄的骨灰带回来,就是大恩人。叶落归根,人死回乡,这下李雄总算能心安了。”
严正港笑了笑,看吴同心,“你刚说李龙不是东西,他都干什么了?我还挺好奇。”
“这,也没啥,还是吃饭吧。”吴同心被吴建国一阻止,清醒过来,也不敢说了。
严正港眯了眯眼睛,看着父子俩,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