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沉入放满水的浴缸,人会不受控制地浮起来,甚至会觉得晕眩。
但呆久了,习惯了,便能体会到泡澡的乐趣。
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夏繁安静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做决定其实只有一瞬,做决定前的犹豫与铺垫却又很长。
断了与他至为亲密之人的联系,整理好所有的财产,安排好公司一并事项,然后坦然前往另一个世界。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当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意义吗?他当真不知道枕边人的深情与痛苦吗?他一直都知道,不过他花了更多的精力在无效的挣扎中,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
他表演“抗争”与“复仇”,袒露自己的身体以向垂涎之人展现自己“性”的吸引力,然而这个举动并不关乎欲望,不过是功能性的引诱。他寄希望于拉人落入道德的枷锁中,好有理由对其进行审判与复仇。
这是他对过去的缅怀亦或是对痛苦的表达。
而当帷幕落下,这个拙劣的表演不过是在感动和麻痹演员本身。
他被困在了夏逸舟死亡的那个雨夜,从未走出来。
那一晚,夏逸舟决定让夏繁成为“真正”的新娘。
不知道为什么夏逸舟突然改变了想法,而得知了这个消息的夏繁忐忑不安,犹豫着要不要过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小刀在手腕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苏盈慌张地跑来,告诉他夏逸舟出了事故,生还几率很小。
苏盈说,你终于自由了。
苏盈说,妈妈为你高兴。
可是有些东西已经刻入骨髓了,比如被夏繁摘掉了的指环仍然束缚着他,夏逸舟留在他身上的脏污流进了他的血液。
那些甜蜜的爱语成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那些炽热的情感成了不敢背负的枷锁。
夏繁太过疲倦,他不想再面对这些了。
他闭上眼,让水流带走汨汨而出的鲜血。
水声滴答滴答,从浴缸边缘缓缓滴落,却仍然快于极速赶来的警车。
开车的警员急得嘴角冒痘,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安抚着身边这位群众的情绪。
言语是苍白的,饶是警员如何说明,车未停稳顾峻就一个箭步冲了下去。
他无可避免地踉跄了一下,这个场景颇为滑稽,但没有谁会因此发笑。大家都在跑,都在狂奔,只为再快一点,救下一个人的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当水滴不再溢出,水面趋于平缓时,一双有力的手伸入水面,将已失去意识的人捞出抱起。
水面重新泛起了涟漪,洁白无瑕的瓷砖已满是凌乱的脚印。
这个房间很快又陷入了寂静,只隐约可闻窗外急救车呼啸而过。
-
天光大亮,游离在生死线上的夏繁被拉了回来。
他手腕上的伤口被好好包扎了,丝毫看不出送来医院时的狰狞模样,但他一直没有醒来,似是不愿再直面这个世界。
顾峻始终守在床边,等待夏繁苏醒的那一刻。
苏盈也在旁边守着,但她还有家庭。沈羽翊打电话来问她为什么不在家,苏盈不好告诉他原因,便急急忙忙回去了。
时间继续流淌,等到太阳西斜,月亮再次升起,夏繁终于从迷梦中坠落,回到了人间。
他的意识仍然混沌,睁开眼好久都没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
他侧头和守在床边的顾峻对视,又瞧了瞧自己手腕上的绷带,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自杀失败了。
夏繁:“……”
夏繁眨了眨眼,几乎是用气声在说:“你不该来的。”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顾峻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一字一句说:“但我就是不愿放你走。”
“一年的感情你觉得我是心血来潮,两年的感情你觉得我是一厢情愿,三年的感情你觉得我迟早会腻,到了四年你觉得会有七年之痒,七年过后你觉得我不愿再坚持,现在十几年了,我坚持下来了,你终于承认我对你的感情了,然后就让我走。”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呢,夏繁。”顾峻放低了声音:“在你没醒的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活在世上的人更痛苦,还是求死的人更痛苦。”
“……对不起。”
顾峻没料到夏繁会是这个反应,他盯着夏繁,道:“你说什么?”
“对不起。”夏繁声音微弱,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他无知无觉,眼角落了一滴泪,随后,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也不想、不想让你那么难过。”夏繁说得断断续续,“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可是顾峻也哽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夏繁手上插着针管,不好抹眼泪,他只能抬起左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带着鼻音,说:“但是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太害怕了,也太懦弱了,我一直不敢真正面对那些事,也不敢回应你的爱,我只想早点去死。”
那些比黑夜还浓稠的回忆始终是他未曾愈合的伤口,只要稍稍碰到就叫人疼痛难忍。
而现在,或许是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回,夏繁终于敢亲口和顾峻说出那些回忆。
他的声音在颤抖,像是在强忍着疼痛,“我不知道你知道了多少,反正现在我自杀失败了,这些事你也应该知道了。”
“……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用告诉我。”顾峻嘶声道。
“不,你一定要知道。”
一定要知道我身上的丑恶与肮脏,所以你才会明白这样的我才配不上你给予的十多年的爱。
但说出来真的太疼了,疼得夏繁止不住哭泣。
“爸爸和妈妈离婚后,我被判给了爸爸,其实之前他就对我有了一些不太好的举动,我不知道妈妈知不知道,不过她已经有了新的孩子,所以不想要我。”
遮掩已没了意义,他挪开了手臂,眼睛睁得大大的,任凭泪珠涌出。
“家里没了妈妈,爸爸就对我下手了。我其实一直很爱他,是孩子对父亲的爱,他真的对我很好,从小到大我每次写作文都写‘我的父亲’,他做到了一个父亲能对孩子做到的最好。但是他对我下手了。”
“他说他爱我,是夫妻之间的爱,他还让长大后嫁给他。我听到就觉得很荒唐,可是我敌不过他。”
夏繁不住发抖,声音都变了个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希望他还能像以前一样做个好父亲,我想跪下来求他,可是他抱着我,亲我,像上瘾一样摸我,说他有多爱多爱我。”
“我不配合,他就把我的手脚捆住——”
夏繁吸气,咳嗽了起来,他带着泣音说:“每天,每天都是这样。”
没有人真正知道过那段往事,王总和苏盈都只知道冰山一角。
冰面下更广大的山体是夏繁不愿袒露的细节,而现在他将其全部暴露出来了。
夏逸舟“爱”夏繁,也在享用夏繁。
夏繁不配合,他就用手铐脚铐限制夏繁的自由,让夏繁只能呆在房间,并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一边说着爱,一边降下给夏繁的惩罚,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他要夺取夏繁的自尊和精神,让夏繁成为他真正的“爱人”。
他知道夏繁恐惧初夜,所以贴心地告诉夏繁自己不会碰,可是他策划一场荒诞的订婚典礼。
夏逸舟精心准备了“订婚典礼”,地点就在房间。他给夏繁穿上了他亲自准备的婚纱,整理好了洁白的头巾,连订婚戒指都是他提前好几个月请人定做的。
夏逸舟脸生得英俊,但在夏繁眼里早已扭曲成丑陋的面容。他含情脉脉地说着爱语,单膝跪地,将求婚戒指展示给床上的夏繁看。
夏繁如何能接受,他努力挣脱锁链,甚至用尽力气踹了夏逸舟一脚,但这依然不能阻止夏逸舟的行动。
夏繁不愿,夏逸舟就逼他愿。那些录制好的私密影像被投影在洁白的墙壁上,录像里的夏繁摆出了下流的姿态,青涩的身体被强迫展现出了情欲的一面,他抗拒不了身体上的反应,不断放大的镜头将他失神甚至高潮的一刻完整记录。
夏逸舟说:“我本来不想将这么漂亮的你分享给别人,不过你要是一直不接受,那你也就失去了成为我妻子的资格。”
夏逸舟抬起夏繁的下巴,“繁繁,难道你希望再多一些所有者吗?”
“……我太害怕了,所以我答应了他。”时隔多年,再说起这段往事,夏繁仍能体会到当时连心跳都要停止的恐惧。
夏繁浑身发抖,拼命点头说“愿意”。
夏逸舟满意极了,他道:“爱情和婚姻是很神圣的事,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不能再给别人了。”
“不然啊。”他点了点夏繁的额头,“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的。”
后来夏逸舟出了事故,死了,夏繁终于不再受夏逸舟的钳制了。
可夏逸舟套在夏繁心理上的枷锁还未取下,一开始夏繁只是受不了亲密行为,而后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他试图勾引给自己治疗的心理医生。
“我心里一种有这种冲动,好像我只要和他上床我就解脱了。”夏繁说:“可是我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
犹豫、挣扎,而后被苏盈发现。
夏繁的脸被苏盈狠狠扇了一巴掌,他侧过头,脸上带着红肿的巴掌印。
苏盈骂他疯了,骂他不要脸,还骂夏逸舟把他养成了个婊子,可能在苏盈眼里,夏繁已然成了最下贱的娼妓。
“那样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随后苏盈给他换了心理医生,是个女人,但夏繁不再配合了,他假装自己已经恢复正常,同时更为隐蔽地寻找自己下一个对象。
然后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直至遇见顾峻。
“我……不想让你发现我的真面目,所以一直在拒绝你。”夏繁颤抖着喘了口气,他努力让自己完整地说完,“而且我还嫉妒你,为什么你可以——可以那么简单地就爱我,而我就不行。”
他猛地咳嗽起来,泪珠不受控制地向外涌出,“我还希望,你能不要那么好——”
夏繁几度哽咽,无法说完整个句子,但顾峻听懂了夏繁的未尽之言。
你不需要专情忠贞,你当你的花花公子就好,这样我才不会有辜负你的愧疚感。
“我很自私,真的。”眼泪模糊了夏繁的视线,他眨了眨眼,但依旧只能辨别出眼前顾峻的轮廓,“别再爱我了,好好和另一个人去过日子吧。”
可夏繁的痛苦如有实质,连带着顾峻都心如刀绞。
十几年的坚持或许早就成了习惯,即便这个时候夏繁还在拒绝他,顾峻依然想给予夏繁一点依靠。
但刚伸出手,夏繁就躲开了。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夏繁流着泪,讷讷道:“对不起。”
顾峻:“……”
好似一把无形的刀插入他心间,顾峻连呼吸都觉得痛了,他说:“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他应该觉得幸运的,夏繁已经给了所能给的一切。
夏繁不敢明面上回应顾峻的心意,只能委婉地给了顾峻“假装”的机会。他让顾峻“假装”成了男朋友,让顾峻“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丈夫,还借此给了顾峻“虚假”的爱。
是他自己不知足,咄咄逼人地再要求夏繁什么,是他自己亲手将夏繁推开了。
顾峻退回了安全距离,道:“是我的问题。”
“……”
夏繁突然用被子蒙住了自己。
起初哭泣声几不可闻,只能从被子下的颤抖察觉出什么。
到后来,哭泣声已无法遮掩,却偏要极力忍耐,不愿变成嚎啕大哭。
原来不管是求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承受着相同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