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周六,周家的老邻居赵虎和新婚妻子王懿夫妻俩从省城回县里探亲,赵虎这个消息通,不知从哪儿得来周觉因回来的消息,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叫他出来聚聚。十多年的邻居,从村里搬走之后就再没见过,王懿又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周觉因欣然答应了赵虎的邀请。
他们约在窄巷里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家常菜馆,店面外观看起来平平无奇,回头客占比率却近乎百分之百,味道好得惊人。
赵虎三十出头了,在老婆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混上了一个博士,但还没毕业。读医这条路辛苦,从他头顶的发量就可见一斑。
赵虎从小干着农活长大,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身材壮实,虽然个子不高,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他双手插裤兜,在店门口迎接老邻居。
周觉因还隔着五米远,赵虎就吹起了口哨。
“哎哟,这是哪儿来的男明星啊,我要是在街上看到你都不敢认。”
周觉因笑着揽过赵虎的肩膀,带着他往餐馆里去,接腔道,“谁不敢认谁啊?赵博士,我是真没想到,你他妈还真成博士了。搁十年前,要有人说以后赵虎学历比我高,打死我也不信。”
赵虎咧嘴一笑,“嘿嘿,那还不全靠我老婆嘛!”
他大喊:“老婆,你最大的敌人周状元来了!”
周觉因当年的确是王懿最大的竞争对手,老和她争年级第一,王懿又总是争不到,争不到就要哭。
赵虎可心疼王懿,那段时间怎么看周觉因都不顺眼,心里骂这小子怎么回事,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王懿已有了身孕,来回翻动着餐牌,抬眼就看到这外形差距极大的哥俩搂在一块,乐得直笑,“什么状元啊,人家现在叫周总,周总快坐,来咱们这小地方真是委屈您了。”
“赵嫂客气了,叫我小周就行。”周觉因落座后主动给夫妻俩倒上茶水,从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塞到王懿手里,“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来,娃的满月酒我估计也喝不上了,大哥大姐,就当我赔罪了,提前祝宝宝白白胖胖。还有,最好长得像妈妈。”
红包太厚了,王懿怎么也不肯接,一个劲给赵虎使眼色。
不料赵虎一点也和周觉因不客气,收下红包掂量掂量,说好小子,小时候哥没白疼你,还有以后这娃一生下来就得赶紧教他,过年了第一个找那个最高最帅的周叔叔拿红包,周叔叔的红包最大。
大家笑成一团,三个老朋友多年未见,话匣子一打开之后就跟瀑布似的,满桌的菜都凉了,话还没聊完。
空酒瓶子越堆越多,成了一座小山,夜深人静,店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饭店老板是赵虎的熟人,打烊了也不催,在角落给他们留了盏灯随便他们聊,但酒水是说什么都不肯再供了。
两个男人哐哧哐哧干了一箱的啤酒,又加了两瓶白的,开始还扮斯文倒杯子里喝,酒劲上来之后东倒西歪的,对着嘴一瓶接一瓶地吹,喝得衣服前襟后背都湿透。
“周儿,你咋还不讨老婆啊!你要求是有多高啊!城里人都入不了你的眼啦!”赵虎瘫坐在椅子上,醉得直不起身子,抬脚踹了下周觉因的腿。
“谁说我没老婆!我有老婆!”一句话把周觉因彻底激怒了,狠狠一拳敲在桌板上,把赵虎吓得打了个酒嗝。
随后,只见这位在大城市里混得风生水起,衣锦还乡的周总,毫无形象地趴倒在桌上,嚎啕大哭,“我老婆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我忙,忙得没时间陪他,我怎么就那么混蛋呢……我混蛋……我混蛋……”
他是真喝多了,每说一个“混蛋”,空酒瓶就这么干巴巴不知轻重地往脑袋上敲,敲得嘣嘣响。
王懿作为神经外科医生,每日和各式各样的“脑壳”打交道,更见不得人折磨自己的脑壳,连忙喊了老板过来,夺下他手中的酒瓶,阻止周觉因继续“自残”。
“不能再喝了!人都喝疯了!”
十分钟后,赵虎的表哥,周觉因的父亲齐齐出现在了餐厅门口,等着接人。
两个快两百斤的大男人,又喝醉了酒,扛起来可真不比扛猪简单多少。
“小懿你怎么不看着点呢?怎么给喝成这样了?”赵虎表哥和周父先扛赵虎进车,就累得气喘吁吁。
“他俩都好多年没见了,又聊得开心……哎,我下次肯定管着,你慢点,撞到头啦!”王懿也悔不当初,赵虎喝起酒来心里没数她是知道的,但周觉因这么靠谱的人,也不知轻重往死里喝,她可是真没想到。
赵虎安顿好了,才轮到周觉因。
他还窝在胳膊肘里哭,周父凑近了听,听到自家儿子来来回回呢喃着那么几句,什么“我混蛋”,“老婆”,“不要我了”。
大儿子如此狼狈无助的模样,周父从未见过,他心里酸滋滋地发疼,神情恍惚。
他的大儿子从小就能干,长大了更是能干得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没什么用处。
不管遇上什么难事,周觉因在他们面前呈现的,永远是“没事”,“挺好”,“没问题”,好像他是个超人,什么都能解决,什么都能抗下。
但人生怎么可能顺畅呢?
“叔叔,觉因这些年太辛苦了,他又是那种性格,什么都自己兜着,您多关心关心他。”临走之前,王懿前来和周父道别,“以后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您随时说。”
赵虎表哥和周父一人一边,齐力将周觉因抬到车门口,他个子高,抬起来更加吃力。
眼看这场漫长的“救援”就要结束了,两人中间的重物却再一次沉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呕吐,伴随着剧烈的痉挛。
“哎哟我操……”
赵虎表哥虽是见惯了这种事,被呕吐物溅得满身都是的体验总归是不太妙。
“没事吧喂?”
“叔,来来来,咱们把他架起来方便他吐。”
“小懿拿瓶水来给他漱漱口。”
他的请求迟迟未得到回应。
周父颤颤巍巍地跪坐在地上,不断凑近了观察周觉因吐出来的那一滩东西。
这天晚上雾气蒙蒙,天色暗得什么也看不清,借着店里依稀的光亮,那滩东西平铺在水泥地上,漆黑一片,折射出光亮,像个微型的小湖泊。
浓厚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蹿了上来。
赵虎表哥扒过周觉因的脸一看,男人的面孔俊朗至极,可脸色却白得发灰,殷红的鲜血一股一股地从嘴边渗出,染红了他的下巴,脖子,白衬衣也被血水浸涨,紧贴着胸前的皮肤,勾勒出明显的胸肌线条,却几乎无法察觉心跳的律动。
这哪儿是什么呕吐物,全是血,实打实的血,吐了一滩小湖泊的血啊!
王懿当初和周父说有事尽管要她帮忙,都是客套话,可没想到话刚说完,就碰上了要她帮忙的时候。
周觉因当晚入院,情况没再恶化,待各项指标恢复平稳之后,王懿给他安排了一次详尽的全身检查,从头到脚。
在做头部检查之前,王懿在内心祈祷,千万别让他在自己的领域内查出事情。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大串在临界边缘徘徊的亚健康指标,与脑部CT图片上,头颅左侧的一大片阴影。
后续的核磁共振结果证实了,周觉因不是徒有其表的花瓶,他这颗外观精美脑袋里头不仅不是空无一物,甚至存货不少,除了数不清的交易模型,市场研报,竟然还夹着一颗乒乓球大小的瘤子。
更令王懿惊讶的是,得知这个消息,周觉因竟然一脸的如释重负。
“这东西长得还挺圆的。”他欣赏着自己的瘤子,没心没肺地说,“还好我买了重疾险,都能赔。”
“周觉因,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吗?”王懿气不打一处来,“脑膜瘤长得很慢,你这个都有鸭蛋大了,肯定不是一时半会长出来的。你平时不做体检吗?你头不疼吗?都压成这样了,换成别人半边身子早都麻了,你怎么还能活蹦乱跳地喝酒啊?”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周觉因是人中龙凤,哪能和普通人相提并论呢。
他当然会疼,疼了就吃止疼片。他也会麻,麻了就去健身。体检的时候选项目最少的一档,小病就当看不见,大病根本不去查。假装一切正常,自我欺骗,自我麻痹的把戏,周觉因再擅长不过了。
王懿问:“你平时作息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觉因老实答:“一天能睡五小时算好了,一般可能就三四个小时能睡,其他时候都得到处跑。”
王懿问:“这样多久了?”
周觉因说:“两年,没升职以前没这么忙,睡得稍微多点,六小时。”
王懿摇头道:“你真不是人。你这种情况保守治疗已经做不到了,要开颅,全国最好的脑肿瘤医生都在S市,我帮你联系。”
“别再这么折腾自己了,行吗?想想你爸妈,想想你弟弟妹妹,想想你跑了的老婆,好好治病,治好了去把人追回来,然后请我喝喜酒,我还你个更大的红包,行吗?”
事情似乎没有像周知微想的那样变好。
大哥回来三天以后,又急匆匆地走了。走得突然,临走前周知微没来得及见大哥一面。她有些失望,但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又过了几天,父亲也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说是去走亲戚,一走就是一个月。然后又变成母亲。
从那天起,她明显感觉到,这个家的氛围变了,笼罩着若有若无的忧愁。父母竭尽全力在遮掩,装作无事发生,像从前一样为他们两个高三生创造良好的备考环境。但这些小伎俩只能骗得过周见彰,骗不过她。
可周知微太懂事,她知道父母和大哥的用意是假装无事发生,便陪着他们一起欺骗周见彰,最终圆满演完了这场戏,直到高考结束。
走出考场,周知微在校门口的人潮中寻找父母的身影,却意外地看见榕树边一个戴帽的高个子男人。
男人也看到她,抬起手朝她张开双臂。
周知微像一阵风一样飞跑过去——他那个健美得像希腊雕塑一样的大哥,不知是受了怎样的摧残,才能瘦成现在这个只剩下骨头的样子,硌人得要命。周知微就这么变扭地被他硌着,眼泪鼻涕全部蹭在他哥胸前。
回到家,周觉因把帽子一摘,露出一颗形状圆润的脑瓜。
真正的帅哥不需要发型的修饰,就算把头发剃光了,也还是很帅。头顶新的毛发已经慢慢长了出来,挺扎手。
周知微和周见彰凑上去看,周觉因的脑袋侧面留了一道将近十厘米的刀口,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一道粉红色的疤痕。
原来,在他们光顾着埋头做题的时候,他们大哥已经过了一趟鬼门关:撬开脑壳,把瘤子切开,挖出来,再把脑壳重新组装回去。
“手术很成功,你哥还能活很久呢,放心。”
在全国上下所有高三生欢天喜地庆祝高考结束的这天,周家两兄妹没撕书,没泡吧,反倒黏在光头的哥哥身边流了一整晚的眼泪。
弟弟妹妹是哄好了,可他还有一件事没说。
手术前一晚,他把父母叫到病床前,交代了后续可能的保险理赔事宜,托付了他的所有账户和存款,并且下定决心,选在此刻完成三十岁以前的最后一个人生目标。
出柜。
可能不会有更合适的出柜时机了。
周觉因想了很多年,也没想出“双赢”的出柜方法,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只要踏出一步,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
他唯独没有想到死亡。
是啊,如果他明天就要死了,那喜欢男人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周觉因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杂七杂八的管子,把脑子里排练了十几年,成千上百遍的话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好像在说临终遗言。
“爸,妈,有件事我想说很久了,但没敢。这件事和你们没有关系,也不是我的错,这是天生的。但我还是要和你们道歉,因为我这辈子,永远没办法像你们想的那样,和女人结婚生孩子。”
“因为我喜欢男人,从我发育开始就这样,我对女人没有兴趣。这不是病,我也没受任何人影响,就是天生,别叫我改,改不了。”
“如果我明天过不去了,我不想把这件事瞒到墓里,所以今天必须跟你们说。这事微微知道,彰子还不知道。”
“以前我傻,我怕我说了,你们接受不了,要赶我出家门。所以我拼命地赚钱,我多傻啊,总以为只要多赚点钱,事情就会有办法,结果把自己整成这样。”
“如果我能好,就找份清闲的工作干干,多陪陪你们。但我肯定还是得谈恋爱的,和男的,你们受不了,我就不带回家了,但是你们不能因为这个不认我,行吗?”
周母趴在周觉因床边哭得说不清楚话,“蠢东西,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是你妈,你杀人放火了我都是你妈!我怎么会不认你呢!”
周父坐得笔直笔直,满脸通红地训他,“都说了是良性!是良性!不要搞得要死了一样!谁管你和谁谈恋爱?只要你好好的,我们不管,什么都不管!”
在死亡的帮助下,出柜的过程比想象顺利许多。到后来,父母甚至主动要求要看他对象的照片。
“真俊啊。”周母说,“还有这么水灵的男孩子啊?看起来好像能生娃似的。”
“不能生,他是男的。再水灵也是男的。”周觉因再次强调,“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你成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工作,能不分吗?”周父怀疑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分手了你不能追回来吗?怎么那么没有骨气?”
周母又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周觉因告诉她:“他叫尤真。”
“尤其的尤,真心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