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夏日,傅远擎结束会议,朝会议室的员工宣布道:“会议结束后,今天提前下班,明天放假,各位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

  几个新来的员工闻言,情不自禁都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有个大胆的员工甚至问道:“傅总是要去陪家里那位吗?”

  傅远擎露出一个笑来,眼尾带着点柔和的细纹,除此之外,他身上还带着浓郁的成熟的韵味,像是已饱经风霜般,他说:“对,结婚纪念日,不回去他要闹了。”

  几个新来的员工都起哄了起来,傅远擎也没有生气,跟着这几个年轻人笑笑,却迈步率先离开了会议室。

  他一离开,新来员工的直属上司就虎着一张脸,猛地拿手中的草稿纸拍上几个菜鸟的脑袋,冷冷道:“笑笑笑,还笑呢?以后别在傅总面前说这种不着调的话!”

  “咋滴啦,张姐?傅总还会害羞不成?”

  张姐的表情却有些凝重,“不是,只是傅总的爱人……”

  “已经去世十年了。”

  会议室的欢乐氛围霎时一扫而空。

  ……

  “……停车。”后座忽然传来一声极为虚弱的声音,司机连忙把车靠边停下,还没彻底停稳,傅远擎就猛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司机透过前窗,看到他弯腰伏在路边一棵树边,吐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过去多久,才慢慢走回来上车。

  “开车。”后视镜中,傅远擎的脸白得像鬼,却还是冷静异常。

  司机有点担忧,“傅总,要不还是去找个医生看看?”

  傅远擎皱起眉头,“看医生,不行。”

  “这是他对我的惩罚,我怎么能看医生?”傅远擎近乎是低声喃喃道。

  他的低声喃语不知为何令司机有种背脊生凉的诡异感,司机不敢再多问了,连忙将车重新开动。

  车一重新启动,傅远擎的脸色立刻又白了一度,但这一回他的胃已经吐了个干净,即使感到恶心,却也再也没有东西是能吐得出来的了,只能抬手握紧车顶上的把手,以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感。

  抵达傅宅,傅远擎的脸色已经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但比起先前的虚浮脚步,这回他的步伐稳定了许多,且还带着股迫不及待的意味,很快就进了傅宅大门。

  傅宅的佣人少了不少人,留下的大多都是在傅宅干了十年以上的老人,傅远擎碰见他们了,就温和问道:“路上好像耽搁了不少时间,怎么样?他闹了吗?”

  被他碰上追问的佣人神情僵硬,勉强回答道:“不,他没……没闹。”

  “那就好。”傅远擎神情舒展下来,大步流星朝楼上走去。

  只留下神情复杂的佣人。

  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人,要怎么样才能闹得起来呢?

  站在熟悉的卧室门前,傅远擎对着光滑如镜的门板整理了一下着装,可忽然之间,他的动作却顿住了。

  他皱起眉头,将脸凑近了门板,手指抚上眼角的细纹。

  原来他已经老了。

  实际上,傅远擎除了眼角的细纹,根本看不出实际有多少岁,与他同龄的商界人士大多都有了啤酒肚,只有他还坚持健身,八块腹肌还保持得很好,曾有人问他,身材保持得这么好是打算勾引哪个小男生小女生,傅远擎却说,当然是打算勾引他的爱人,那时慕俞已经去世了八年,之后,就再也没人问他这个问题。

  可此时此刻,傅远擎对着反光门板上自己眼角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细纹,却是满怀忧心地想着,他老得这么厉害,他的小俞还会爱他吗?

  为了遮掩眼角的细纹,傅远擎在门前站了许久,直至他失望地发现,那些细纹是已经镌刻在他眼角的印记,根本无法掩盖住。

  傅远擎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将门打开了。

  门后的卧室是十年如一日的装潢与摆设,连床上的被单都没有换过。

  然而,却没有慕俞。

  傅远擎仿佛意识不到这一点般,他唇角挂着一抹笑,朝着虚无的空气道:“抱歉,小俞,我回来晚了,今天公司有个很重要的会议要开,我已经尽力缩短会议时间了,但还是晚了点。”

  没有人回应他。

  傅远擎仿佛没意识到这一点般,他脱下外套,将其小心翼翼地挂在了门边,只穿着袜子,踏入这片显得有些空旷的卧室。

  他最后坐在了床边,却连床角都不敢触碰。

  “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来陪你了。”他盯着挂在墙上的彩色照片,缓缓道。

  傅远擎向来严令禁止佣人从慕俞卧室门口经过。

  但也有不得不从这里路过的时候,傅远擎也想过在傅宅里多修一条道,好将慕俞的卧室隔开。

  可最后他还是改变了主意,怔怔道:“多修一条道,小俞回来会迷路吧?”

  事实上,那些佣人不到非不得已的时候,也不太愿意从慕俞门前经过。

  尽管卧室的隔音很好,但有时候,他们还是会听到傅远擎仿佛正同不存在的人对话般,在屋里自言自语着。

  最初他们还以为真是慕俞的灵魂回来了。

  如果不是傅远擎在深夜会低低地发出哭声,喑哑道:“小俞,我知道你不想被我爱,为此报复我……”

  “可为什么,你这么恨我,却始终不回来看看我受苦的样子呢?”

  ……

  准确来说,第二天才是慕俞的忌日。

  傅远擎起得很早,准确来说,这几天夜里他都没能睡着,他五点就穿上了衣帽间里最华丽的黑色西装,炎热的夏日很快就将他逼出了一丝薄汗,但他坚持穿成这样去墓园见慕俞。

  路上,他订的红色玫瑰送到了车上,99朵红色玫瑰聚在一团,犹如红色的海洋,一瞬间映入傅远擎眼帘。

  傅远擎的脸色却刹那间变得惨白。

  伴随着那抹红进入视野,他不可抗拒地回忆起了那最后一幕,火红色跑车坠在路面上,碎成火红的碎片,血液,红色的血液将他染红,他浸泡在火红色的海洋当中。

  那天起,他患上了红色恐惧症。

  送花的人被他的脸色吓到了,“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傅远擎勉强将思绪从记忆中的那片火红色血海中抽离,然而抽离了之后,进入眼帘的却也依旧是满目的血红,他勉强喘息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一束火红色的玫瑰,在派送单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车重新启动了,傅远擎的胃部在行驶轿车与怀中红色玫瑰的包围之下抽搐不已,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是静默地承受着这漫长的折磨。

  直到司机将车停在墓园门口,傅远擎眼前仍是黑蒙蒙的一片,他陷入了类似低血糖的不良症状。

  “傅先生,墓园到了。”司机只得出声提醒道。

  傅远擎用力睁眼闭眼,眼前的黑暗终于如接触不良的电视机般从纯黑褪成星星点点的黑斑,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却在恢复视觉的那一瞬,再度看见怀中被他妥善护着的红色玫瑰。

  傅远擎的身体又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将视线从花上移开,但还是用极为轻柔的力道捧着玫瑰,将它拿出了车内。

  墓园的空气总是带着一股硝烟过后腐败的气息,但其实墓园周围种着许多树木,工作人员每天都会打扫墓前即将烂掉的水果零食,这天天气也算是不错,空气很是清新。

  腐烂的,应当是傅远擎本人才对。

  在台阶上走了没多久,几道哭泣的声音被微风带着钻进了傅远擎耳中,但他表情没有任何波动,身穿华丽昂贵西装,手捧艳丽玫瑰的他,比起说是来探望墓底的亡灵,更像是要迎接新婚爱人的新郎。

  然而,新郎来到了爱人的墓边,脸上的表情却发生了剧变。

  他皱紧眉头,几乎是带着点仇恨地瞪着先一步放在墓前的玫瑰花,那玫瑰花的花瓣上还沾着点露珠,似乎送玫瑰的人才刚走不久。

  那一刻,傅远擎几乎想不顾形象,将那束玫瑰丢进垃圾桶,但他瞪着那束玫瑰看了许久,终究是没将内心的阴暗付诸于行动。

  他做得最多的,是将那束花从墓碑正前方移到角落,取而代之放上自己的玫瑰。

  做完这一切,傅远擎单膝下跪在墓前,抬眼看向墓碑上那张小小的,彩色的笑着的慕俞。

  慕俞下葬那一天,用的原本是黑白照片。

  傅远擎忍了一天,到了最后却忍不住了,他冲到那相片前,颤着手几乎失去理智,呢喃着道:“不行,他不会喜欢这么暗沉的颜色,他不能是这种照片……”

  最终,慕俞的黑白照还是被换成了彩色照片,而且是他吐着舌头,显得有些俏皮的彩色照片。

  “十年了啊……”傅远擎同慕俞笑得弯起的桃花眼对视,低声道:“小俞,如果有转世投胎,你现在应该已经十岁了吧。”

  “如果我能亲眼看着你长大就好了……”傅远擎说着,笑得眼角露出一丝细纹。

  但笑着笑着,他眼中的笑意却是忽然黯淡了下来。

  他有无数的问题想问慕俞,想问他为什么最后那几年不吃药,问他是不是快恨死自己和许暮宁了,问他被自己按着亲吻的时候是不是感到恶心至极,问他最后为什么要选择那种死法,会不会……很痛?

  但这些问题,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已经问过无数遍了,傅远擎不希望他的小俞在十年后回来,听到他还在问这些问题,会觉得他是个固步自封的老头子。

  于是,斟酌了许久,他终是只说了一句:“小俞,你放心,我和许暮宁都在受折磨。”

  “我会让你的复仇永远进行下去。”

  说完,傅远擎垂下眼。

  他本想就着这个姿势,在慕俞身边安静地待上一整天。

  然而,当他低头时,却忽然在角落的那一束玫瑰边,看到了一张纸条。

  ……

  墓园周围的树林当中,树木高耸而挺拔,许暮宁身处其中,仿佛即将被高耸树木吞噬的幽灵。

  而他的确也长着一幅幽灵的模样,他的黑发长及肩背,脸颊更是瘦得凹陷下去,脸侧蓄着星星点点的细小胡渣,这是他连续几个月没有刮胡子而生出的。

  许暮宁手上拎着一条麻绳,犹如行走的骷髅般晃晃悠悠走在树林当中。

  五年前,他因为在监狱中表现良好而获得减刑出狱,在狱中的这段时间里,他感觉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他以为他出狱后就能得到一个全新的自己。

  可等他出狱了,他却没有得到全新的自己。

  有的只是等在门口的傅远擎。

  和慕俞的死讯。

  原来他的罪,已经庞大到根本赎不清。

  他只不过是多苟活了几年。

  许暮宁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者说,时间在他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等他找到高度适合的树木时,太阳已彻底探出云层,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之上的他。

  但许暮宁已不再在意这一切。

  他爬到了树上,将绳子系在了树枝上。

  这一次,已经不会再有什么相册会从他怀中掉下。

  他唯一的相册已经被他彻底毁掉了。

  系好麻绳,许暮宁再度爬下树干。

  他抓紧垂落的麻绳绳套,踮起脚,就要将脖颈伸入绳套当中。

  下一刻,他却被猛地一脚从绳套边踢开了。

  许暮宁重重摔在了地上,多日来他未进水米,这一摔令他眼前发黑,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然而将他从麻绳边踹倒的男人,却根本不等他究竟能不能缓过来,又朝他脸上、腹部狠狠地砸了几拳,直至确定许暮宁再也没有力气从地上起来,他才停了手。

  “许暮宁,你想死?”傅远擎森冷的声音响起,他扯着许暮宁的领口,硬是将人从地上拉起,“死得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许暮宁没有反驳,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别想了,许暮宁,我不会让你死。”傅远擎冷冷道:“我会让你继续活下去。”

  “我们都必须在小俞的恨意当中,永远地、痛苦地活着。”

  “这就是小俞对我们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