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醉吴钩>第139章 阑轩居

——平辽阑轩居

这阑轩居坐落在平辽皇城南面的高山上,隐于山色湖光之间,坐于绝崖白瀑之上,拥仙光宝气,揽青风橙云。阁楼殿堂相拥叠起,皆淡雅竹黄色,无金宝雕饰,无龙凤凿刻,无彩槛玉甍,一切皆是返璞归真之感。

主殿背靠千尺瀑,面临万丈崖,四四方方各个位置都站了守卫。男人站在栏杆内,一身翠衫似整不整,带了些恣意洒脱。他看着崖内流云,拂去方才来回来的晨露,叹了口气又突然咳嗽起来。

尘笳在身旁端了茶过来,待男人接过,退开半步微微欠身道,“丞相,您身子不好,别还是进去歇歇吧。”

男人笑笑,“不是说了么,平日不用唤我丞相。(舒气)总闷在屋子里面不见风月的,偶尔透透气也好。”这男人,便是左丞相杜衡。

尘笳接过杜衡递过来的茶盏,道:“晦祟其余身死萧宋的人,已经都按您的要求,接回来在山里埋了。”

杜衡点了点头,他身上的露水,便是早上去山上埋桎干时带上的。他咳嗽几声,背着手喃喃道:“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还是在平辽与萧宋的边界。两国常年交战,他们这些劳工跟着遭了烽火劫难。一个个都如神鬼不理佛道不渡的孤魂,问他们名字,竟然也不知道了。”

他又咳嗽几声,转身向殿里面走去,“我也不擅长取名字,只是把些字印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选。桎干本来不识字的,选的时候,我告诉他哪些字蕴意深,可他偏偏挑了两个简单些的,告诉我,他配不上别的好字。”

“我呢,又让他选趁手的兵器,可他非要去拿那些锁链。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他被这些锁链束缚的半辈子,往后的日子,想反过来束束他们。(淡淡一笑)四十多的人了,这念头却跟个孩子一样……”

杜衡抄起下裳在桌案前坐下,“这命运啊说不清也道不明。他跟了我有些年头了,总想着什么时候仗打完了,他也去娶妻生子。随徐漮涌出征前,让我等他凯旋。人竖着出去的,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横在棺里了……”

尘笳跪坐在杜衡桌案前,又给他斟了杯茶,“您节哀。”

“世事无常,也算是种解脱吧……”

尘笳:“桎干在萧宋一年余,一直暗地配合宁王。可事到如今我却反而不清楚了,桎干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在配合宁王?您与之合作的,又究竟是不是宁王?”

杜衡提笔蘸墨,在纸上写着什么,“尘笳你知道吗,有时候,蒙在鼓里做事,反而做的更好。知道的越多,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

尘笳有些惊诧:“您的意思是……”

“只有走出的棋路连自己人都能骗到,才能真正骗到对方。本来想等他回来,告诉他的……没机会了。”杜衡又蘸了下墨,“自我七八年前作为使臣出使萧宋,在见到赵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倘若日后他真登龙位,萧宋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难啃。甚至攻守交替,也无不可能。”

“宁王那点心思,以为我看不透。虽接着渠江一战吃了我一子,可他自己屁股后头烧成什么样了,他恐怕到现在都不清楚。狡兔三窟,他也不过是我的一枚弃子。(猛咳)……对了,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尘笳一愣神,立马道:“不出您所料,通宝司已经把所有证据都销毁了,但是当初东暻当初出使萧宋进贡的砗磲镯子,被私心人窃走了……”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谁心里没些算盘,早晚的事。(莫名一笑)他是百密一疏,反正横竖都得死,现在销毁了又有何用……渠江关那边怎么样了?”

尘笳没管杜衡嘴里这些不明不白的话,答道:“最近不太清楚,但我回来前看了眼战局。很焦灼,徐将军在与敌人鏖战。”

“我平辽有近三十万大军压在那里,十五万前方压阵,剩下的后方做盾。萧宋四家军就算加上京师的部分禁军,满打满也到不了二十万,怎会焦灼?”

“嗯……好像是萧宋有位黎少将军,能用八千人当八万人打。”

杜衡正喝着茶,听这话嗓子一呛,挥挥手示意尘笳他没事,“黎长洪的儿子?”

尘笳点了头补充道:“西洲府的府主,好像也是此人……”

杜衡笑了笑,他一直在纸上落笔的,正是“西洲府”三字,“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本来挺好的一盘棋,偏偏多了他这么个变数,倒真是个难得的敌手。”他搁了笔,“去跟他们都说说,还在萧宋插着的,该回来的都先回来吧。”

尘笳起身敛衽告退,却又被杜衡叫住。

“诶尘笳,上次那盘莲房鱼包你吃着怎么样?”

“难吃。我不喜欢莲蓬的味道,鳜鱼腌的酒味重了,熏死了。”

“啊是吗?我还挺喜欢。那今晚的鳜鱼正常做吧,让他们烧油时多炝些葱,收汁的时候别太急了。剩下的,你们想吃什么跟后厨说。哦我记得还冰藏了些春笋,拿出来小炒也不错。”

“竹笋我也不喜欢……”尘笳丢下一句转身去了,独留杜衡一人咳嗽的声音盈满了大殿。

……

——渠江关

江楚站在关墙上,倚着女墙看着这被河水湍到一片狼藉的渠江关,刀剑枪盾到处都是,洼地里汪着血水,也浮着尸体,墙角的野草也垂下脖子没了生气。

城关下的将士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呐喊,他们怅然看着这座关隘,看着这本就属于他们的关隘,软下了膝盖扑通跪在了黄土上。他们的泪顺着眼袋浸润了铺满血痕与泥泞的肤壑,他们厚实却干裂的嘴唇殷着红丝,在风里不断颤动。

他们开始掩面啜泣,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开始抱住彼此,嚎啕大哭,甚至有些彼此都不认识,可就是那般亲紧。他们几十年的窝囊、憋屈、委屈、不甘,这萧宋几十年的窝囊、憋屈、委屈、不甘,在渠江关收复的那一刻,有了宣泄口。

嚎啕声惊飞了天边孤鸿,在长河落日下,谱着哀壮的歌。

江楚抽了下笔子,看了眼身边的赵昱,“殿下,渠江关收复,您一定也很感慨吧。”

赵昱看着他,而后仰起头看着烧红的云,“是啊……失地收复了,收的是我赵家的山河……”但却不是他赵昱的山河。

赵昱斜过眼看着江楚,“你呢?萧宋几十年了,从没这么痛痛快快赢平辽一次,你是头功。”

江楚:“(似笑非笑又微微一叹)机会也是殿下给的,破关的点子的琰玉出的,力气是四家将士与殿前司使的,我黎江楚不过做了我为数不多,能做的事情。”

江楚看着底下泣诉难止的将士们,“战争死的永远是将士,流亡的永远是百姓,不分萧宋,不分平辽。”江楚意味深长看向赵昱,“若真能让这天下海清河晏,这江山谁来坐,名正言顺,也没那么重要。”

赵昱偏过脑袋来,目光里带着些许打量,而后向着城楼走去,甩下一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突然一顿,半回首道:“扶玦,你该比我更清楚……”

江楚看着他的背影,眼睑一垂,而后长长吸气又呼出。他向东望去,能看见被烧的焦黑又残败的城墙,向北方眺去,那里有向北溃逃的平辽军,还有快要赶至前线的后备军。

围师必阙,更何况他要算计的,不止是平辽军。

夜间账里,桌案上的油灯萦绕着飞虫,深林里还有快入秋的暮蝉叫不动的鸣声。江楚正盘算着后面的仗怎么打,突然听账外有人来报,说是有敌军孤身一人在关外叫嚣,指名道姓要与他单挑,已经被压进关,等候发落。

江楚叹了口气,踏着步子去见了这人,是臂刃被自己削断的星纪。他见了江楚,立马又开始挣扎,大喊道:“让我跟你单挑!赢了你就把少将军与将军放了!”

徐漮涌已经被关押在关内了,他银刀都被江楚用玄宿干碎了。至于他儿子徐长麟,被赵昱带军追上,一起逮了回来。不过江楚向赵昱要了人,赵昱也不在乎这一个人,甩手给了他。

江楚有些好奇为什么只来了他一个,因为他记得他们十二个人,有五个溜出了包围。不过转念一想,估计是在军营里搜寻徐父子俩人。

但江楚并不担心另外的四人能找到,因为徐漮涌跟徐长麟压根没关押在军营里。他们被江楚关在了行车上,而且是分开关押。

分开关押是徐漮涌的意思,江楚明白,所以尊重他的意愿。

他扬扬下巴,示意两边的人把他松开。星纪转转关节扭扭脖子,直直冲江楚杀去,不料江楚一把擒住他手臂微微一折,而后在对方疼痛的嘶喊中掺了淡淡一句,“这人多地小,换个地方。”

江楚把他带去了校场,负着剑平静地望着他。在对方冲上来那一刻,他架住对方,轻声道:“想救你们的少将军可以。但徐将军不行。”说罢振开对方。

星纪再次从侧方袭来,当个断刃又砍在玄宿剑上,“你什么意思?”

“答应我件事情,事成后,我向你保证,你们的少将军会好好活着。”他扬剑挑飞星纪。

星纪在空中转了几圈,蹬地又再次奔来,“要我做事可以,你得答应我把将军也放了!”

“你觉得你有资格谈条件么?”他膝顶变线转正蹬,直接把星纪蹬了出去,“给你一个救少将军的机会,已经是我的仁慈了。”

没有人知道江楚后来与星纪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星纪答没答应,只知道他一只手拎着星纪,走向城墙,然后一把将他扔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