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
金黄的红薯圆子在油锅里沉浮,奶奶用漏勺把火候已经够了的那几个捞起来,放在铺了一层报纸的竹篾上。
陆宇宁趁着热乎,夹了一个色泽最均匀的,用牙齿小心地咬破了一道口子。
黑芝麻混合着玫瑰的香气顿时四溢,黄瓤的红薯与面粉捏出来的外皮里,装着陆家秘传的配方制出的圆子馅。
那是春夏之交,陆宇宁亲手从大伯家的花坛里摘下来的新鲜玫瑰花,放上一夜风干了露水,存在洗干净的大玻璃罐子里,一层花瓣一层白糖,做出来的玫瑰糖。
又把黑芝麻捣碎,加入花生冰糖一点点枸杞和山楂,还有切成碎丁的冬瓜糖,藏进红薯泥捏成的团子里,高温一炸,冰糖便化成了浓稠的糖水,带着薯类的清香,环绕每一个味蕾。
奶奶拍了一把偷吃的小馋猫,笑道:
“也不怕烫,冷一会儿再吃吧。”
陆宇宁受惊蹦了一下,用竹筷又戳起一个,
“真好吃,我夹一个给爷爷尝尝,他最爱吃这个了。”
爷爷陆鼎言,年纪大了之后腿脚就不怎么好了。
青山中学刚建校那会儿被日军轰炸,导致校舍坍塌,为了保障学生们的安全,整个学校便搬到了山里的防空洞中。
防空洞通风不好,西南地区空气又潮湿,陆鼎言就这样教了好多年的书,一来二去,他人到中年便患了风湿,愈加严重以后,连腿部都变形了。
所以他不常出门走动,一般只留在家里看报纸,电视机兴起以后还爱上了看nba球赛,间接导致了陆宇宁的动画片时间被大大压缩。
“来,爷爷,你也尝一个。”
趴在爷爷的竹制凉椅上,陆宇宁把手里夹着的红薯圆子伸到戴着老花镜紧张地观看球赛的爷爷嘴边。
“乖。”
陆鼎言眯着眼睛品尝着在舌尖上化开的甜蜜,摸了摸孙子的额头。
“下午爷爷教你拉二胡怎么样?”
作为老一代的人民教师,陆鼎言说得上多才多艺,可生的两个儿子都没有继承到他的艺术细胞,故而把传承理想的人选定在孙子的身上。
奈何如今陆宇宁还在上小学,听不出二胡的苍凉,只觉得声音喑哑,和老驴叫唤一样。
“爷爷,二胡改天再拉吧,下午能不能放我出去玩啊。”
六一节儿童表演结束以后,学生们下午就各自回家放假了,陆宇宁原本是不准备去绿滨公园找顾向年玩的,但到家以后,刚放下书包和校卡,校卡背面那张挥着六只白色翅膀的天使兽卡片莫名地晃荡在陆宇宁眼前。
“你来送送我吧,我都要走了。”
顾向年的请求微弱地在他耳边回响,带着一点讨好和哀求,软绵绵的,和这个人往常霸道纨绔的形象一点也不匹配。
就像春风吹过翡翠色的湖水,带起了无声的涟漪,陆宇宁觉得心里痒痒的,竟然有些心软了。
反正他要走了,就陪他玩最后一次吧,免得他记恨起来,以后回到江城又要来缠着自己。
奶奶肯定是不会让自己到处跑的,可是爷爷一向开明,希望能从他这里找到突破点。
爷爷或许觉得红薯圆子太甜了,端起他红盖白体的搪瓷水杯,吹开漂浮起来的茶叶,啜了一口微涩的春茶,缓缓放下水杯。
“怎么突然想出去玩,去楼下院子里和小叮当他们一起玩不好吗,可以带上些红薯圆子,分给他们。”
当年痛失外孙的苦,不仅奶奶深深记得,爷爷也未曾忘记。
那也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姑妈的儿子,陆宇宁的表哥,才刚刚十五岁,正是青春正好的少年,灵慧聪颖,充满了冒险精神。
为了避开苦夏的灼热,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水库游泳钓虾,但去的时候欢欢喜喜,回来的时候只有冰冷的尸体。
姑妈因为儿子的离世恸哭不已,奶奶和爷爷也因为没有照顾周全,让孩子单独出门丧命而自责难受。
从此以后家里的孩子都不准一个人去靠近水域的地方。
陆宇宁的两个姐姐李随心和陆从心,因为年纪大一些又是女孩,并没有特别困扰,而陆宇宁从出生就被看管得十分严厉,故而在学校被孤立,回到家里也只能和同一个家属院的孩子在院子里玩。
“小叮当他们就爱捉迷藏跳格子,我不喜欢玩那些,爷爷,我想去找同学玩,就在绿滨公园,那里不远,而且人也多,不怕人**流氓的……我都没有出去和朋友玩过。”
陆宇宁接过茶杯,又递了爷爷的烟盒给他,眼里充满了期待。
爷爷愣了半晌,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
“哎呀,我们小宁也长大了,做事也该有自己的计划了,唔,我下午去找戴老师打麻将,中午又要睡午觉,会先让你奶奶去帮我打一会儿,可没时间管小宁哦。”
陆宇宁心领神会,悄悄从衣柜顶上拿下自己存的零花钱,只等着爷爷奶奶都离开家的时候开始行动。
绿滨公园,修筑于长江之畔,是江城最新的市政工程,柳树成行,芳草如茵,故命名为绿滨。
下午两点钟,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陆宇宁找了块有树荫的干净地方,扇着手里的纸板等着同桌的到来。
炎炎的夏日灼烧着蓝天下的生灵,公园里的游乐场都是小孩子的尖叫和摊贩的叫卖声。
看着小卖部推出来放在门口招揽客人的冰箱,陆宇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忍住了买冰棍的冲动。
他的零花钱不多,要是提前花了,顾向年万一要买零食,他可不愿意让别人为自己花钱。
望着海盗船下汹涌的人潮,陆宇宁不禁有些烦躁,都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也没看到那人的身影,难道自己被放鸽子了。
其实他想的对,也不对。
顾向年本来吃完午饭就朝着绿滨公园赶的,结果没等他走出门找到司机小刘,就被参加完职业生涯谢幕表演,回家收拾行李的妈妈柳望舒逮到了。
“往哪里去,大热天的还乱跑。”
柳望舒一向不喜欢这个不怎么听话的儿子,平日里他爸爸宠着,自己管教不了,也懒得过问,如今马上要回省城娘家了,亲亲戚戚常常都要见面 ,不能纵容他再放肆下去了。
顾向年在家门口被逮到,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我就出去玩玩,小刘会陪着我,俩小时我就回来了。”
一旁的司机小刘接收到他的眼神示意,立马表示会保证好小少爷的安全。
“去玩?去哪里玩?哪里都不许去,进来给我默写这周徐老师教的英语单词,马上就要回你外婆家住了,还整天皮,舅舅舅妈要是考你学习,你怕是ABCD都说不出来一个。”
柳望舒翻了翻请的家庭教师留下的教学日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小刘退下。
“可是……”
顾向年不死心,柳望舒一向不管他,今天怎么突然卯上劲儿了。
“没有可是!”
柳望舒把书一摔,染着鲜红指甲的白嫩手掌把书桌拍得一震,
“我说的话,你不当回事吗,可是什么可是,小刘,去帮我送份文件给你们顾总,顾向年下午在家学习,哪里都不去。”
“啊?哦,好吧,我马上去。”
小刘宁可得罪少爷,也不能得罪给自己发工资的老板娘,连忙应下来,转身去车库开车准备给老板送文件。
这下顾向年的计划彻底落空了。
趁着柳望舒拿文件的空隙,顾向年小跑到车库,找到小刘,
“你去绿滨公园帮我找个人,就是上次我在学校弄伤了人,你替我去解决见到的那个,告诉他,我去不了了,以后我会再找他的,让他原谅我。”
生怕柳望舒听见,顾向年迅速布置下任务,就溜进了书房,等着母亲驾临。
“他刚嘀嘀咕咕和你说什么呢?”
柳望舒把手里的文件袋交给小刘,不经意间提了刚才儿子反常的表现。
小刘当然不敢糊弄老板娘,原原本本的把顾向年要见的人,和当初打伤同学的事都和盘托出。
“这个败家子,就会招惹是非,你听好了,今天谁也不准去绿滨公园。”
顾向年和陆宇宁就这样错过了他们小学时代最后的一次告别。
天色渐晚,被晒了大半天的陆宇宁终于忍无可忍,离开了绿滨公园那块阴凉地,裤子口袋里的纸币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直骂自己太蠢,又被人摆了一道。
没走到家属楼的院子里,邻居家陈阿婆就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焦急道:
“啊呀小宁啊,你爷爷奶奶可找你找得好辛苦呢,螃蟹沟刚捞出个死孩子,他们以为是你,回来发现不见人,都吓坏了,正在家里要报警呢,你赶紧去报个平安吧。”
陆宇宁的脑子轰的一下,被炸成空白一片,陈阿婆的大嗓门很快就惊动了被发动起来找孩子的邻居们。
腿脚快的赶紧叫了在家哭得呜呜作响的文绣心老人,
陆宇宁刚进门 ,一盆冷水就迎面泼来,在夏日里都让人冷到颤抖,奶奶藤条不断地落在身上,发出噗噗的鞭打声,
“从小叫你不准去水边玩,你就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你是要气死我,气死我啊!!”
爷爷和邻居们都赶忙劝着,只有陆宇宁一个人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一样,在家门口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他抹去混合着眼泪的水滴,心里默默想,顾向年,咱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