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脸上出现了愕然,澄澈的眼睛被深色占据大半,身后的金树亦随着他波动的情绪而闪烁,显露出光的虚无本质,不再如实体一般令人感到敬畏。
而在地上,属于林暃的那双猫眼里也写满了同样的情绪。
墨绿猫眼的视线落在蠪侄上,那些符咒仍旧紧紧地贴在那颗光球上,却不能再进入半步,像是被那道金色的屏障阻挡住了一般。
林暃转头看青年,两人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但很快,深邃的眼睛里便出现了了然。
“原来如此。”青年低声道。
他再度抬头,与九双眼睛相遇,眼眸中已全然是镇定。
“他杀不了你……”青年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不再空灵,“那我呢?”
青年深邃的眼眸微动,含着属于人类的浅笑。
他依旧站在那棵金树之上,眼眸低垂,手中结印的动作渐而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而当他再度抬起眼眸时,那些层层叠叠地贴在光球之上的符文在那一刻变成了一条条细线,它们不再是成型的符文,而是回归了最原始的本态。
随后,它们又开始旋转,像是被秋风卷起的落叶一般,变成了一个鲜红的漩涡。
漩涡越来越大,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型的龙卷,围绕着光球之中的困兽,曝露出九双眼睛中的惊慌。
没过多久,那漩涡似乎开始有了变化,隐约有银色的光辉掺杂进去,随之一同旋转。
渐渐的,银色的光越来越多,几乎掩盖住了符文的红。
青年仍旧站立在枝头,可他身后的那棵金树却在变得黯淡,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使他从空中坠下。
喉头涌上腥甜,很快顺着唇角滑落。
青年知道,这是代价。
他低估了蠪侄,也低估了它背后的那个庞然大物。
或许,他的一举一动也早已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之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林暃杀不掉蠪侄、身为凡人的林懿墨杀不掉蠪侄,因为他们无法伤害无辜的魂魄。
所以,他化身为树,想要借助树的力量分离那些魂魄,然后彻底杀死它。
但他失败了。
他成功地唤醒了那些魂魄,令他们短暂地拥有了复仇的权力,用天道给予他们的力量,在凶手身上发泄自己的仇恨。
可当魂魄的力量消散之后,当他想要将魂魄从蠪侄的身上分离、直接攻击它的本体时,青年却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陷阱。
蠪侄的身上带着一个诡异的印记,一个能够保全它的印记,令树的力量无法侵入。
这个印记里透露着无边的熟悉,似乎与他的力量同源。
当树的攻击穿过屏障,穿入蠪侄的体内时,那道印记开始发挥它的作用,挡下了那道致命的攻击,甚至,将其转化成了修复的能量。
他先前的一切行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做了嫁衣。
林懿墨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印记,哪怕是在树的记忆里也没有半点线索。
而当他低下头,与林暃对视的那一瞬,他从林暃那里得到了模糊的答案。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将以凡人之躯,掌握树的力量。
他成功了。
凡人的确无法剥离魂魄,但恰好,他是一个道士。
于是,他选择了超度。
当漩涡彻底停转时,鲜血已经开始从林懿墨的眼中流出。
鲜红彻底被银光替代,在最后一条符文融入银色魂魄的那一刻,它在空中转动着,展示出了自己的全貌。
这是一道极为常见的符文,不少参与过法会的法师都能将其轻而易举地画出。
或许连发明这道符文的先祖也未能想到,它竟能够在此时发挥出令人咋舌的强大力量。
超度并不算难,不论是闻名一方的大观或是隐于山林的小观,每逢中元或清明,总会举行超度法会。枫江观也举办过许多次。
但在那些或隆重或简便的法事上,法师们超度的往往只是那些应召而来的信众先祖,以及游荡在外、被法会吸引的孤魂。
不论身份如何,他们至少都拥有完整的、清醒的魂魄。
而这一次,林懿墨面对的是成百上千破碎的、迷茫的魂魄。
他们所居的时代跨度极大,临死时的年龄各异,居住的地方、生活的条件更是各不相同。
他们被杀死自己的凶手以强力凝聚在一起,时至今日,已难以分辨你我。
天道允许他们复仇,所以给予了他们短短一瞬的清明,但在那之后,在仇恨不足以再支撑他们之后,他们却又一次回归了一片混沌,甚至,比先前更加难以分离。
林懿墨要做的,就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鲜血不断地从嘴边和眼角溢出,在那张清俊的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可怖的痕迹。
他已完全脱离了先前那副神祇一般的面孔,却仿佛又迅速地坠入了另一个极端的深渊。
身后的金树不断地闪烁,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月光从乌云背后探出,已然盖过了金光。
脚下瞬间腾空,下坠的失重感将林懿墨包裹。
在坠落的那一瞬,青年抬起头,发现头顶的金树已经淡得能够透过夜色。
耳边的风呼啸着,衣袖变得如蝴蝶的翅膀一般宽大,发丝亦被吹起,在身后舞动。
青年抬起手,却并没有为自己的坠落做出防御,而是淡然地向着那些取代了符文的银光挥出一道几乎微不可见的金色。
他闭上了眼睛。
他落入了一个怀抱。
他睁开了眼睛。
拥有墨绿猫眼的男人稳稳地接住了即将落下的青年,将其紧紧抱在了怀中。
“当心。”林暃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
随后,阵阵暖流从两人接触的皮肤处流入林懿墨的体内,顺着血管涌向心头。
青年皱了皱眉,眼眸忽地垂下,无声地摇头,制止了男人想要为他灌输力量的行动。
他拍拍男人的肩,从那个温暖的怀抱中下来,双脚踩在枫江观古朴的青石板地面上。
男人仍旧有些不放心他,拉住了青年冰冷的手,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抽离。
接下来的事情,只有他能做。
青年慢慢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当当。
他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满满的银光。
他的确成功了,却只成功了一半。
他走到了漩涡面前,静静地站定,凝望着这些银色的魂魄。
青年笑了,嘴角勾起明显的弧度。
但很快,便有鲜血占据了他的嘴角。
青年抬起袖子,想要擦去那些血迹,可却怎么也擦不净。
一阵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青年竟是有些站不稳了,身形在这阵风里微微摇晃了一下,虽然很快便再度站定,却已处处都透露出深深的无力。
源自心间的空虚牢牢占据着林懿墨的脑海,令他晕眩、使他脱力。而面前的一切,却变作最为强大的支撑,助他抗衡,为他鼓劲。
眼前的那些银色魂魄,已经不再是先前飘渺虚无、破碎不堪的模样了。
那些被拆解的符文像是一根根针线,将他们的魂魄穿起、缝合,然后重新成为完完整整的模样。
而当青年抬眼望去时,他甚至已经能够看见一张张清晰的面孔,正在用眼神与口型无声地对他表达着感激之情。
透过这些半透明的魂魄,林懿墨看见了仍旧被金光包裹着的蠪侄。
它还是没有死,那道印记成为了它的保命符,使它免受致命之伤。
但,它那九张脸上却已经不再有一点的淡定,九双眼睛里更是全然被惊恐占据。
到了此时,死亡已不再是最痛苦的下场了,比彻底的死亡更为残酷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流逝,最终,不剩下一星半点。
林懿墨勉力站定,布满干涸血迹的脸上显露出一点疲累。
但,他的眼睛仍旧明亮。
他举起手,双手再次结出复杂的手印;他抬起脚,在地面上迈着神秘的罡步。
他张开嘴,和着喉中的鲜血,诵念出声:“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咒毕,林懿墨感觉自己浑身的力量都在瞬间被抽离,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眼前万物都被无边的黑暗替代,尖锐的耳鸣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音。
他已经到达了极限,属于凡人的极限。
但,还不够。
在满目的黑暗中,林懿墨撑起自己沉重无比的身躯,咬着牙,承受着来自全身各处的刺痛,再次结印。
他已听不到、看不到、触不到、闻不到,但他仍在继续,仍旧诵念、仍旧超度。
浑身的痛楚已经蔓延到了骨子里,连一点轻微的移动都能招致直入心底的疼痛。
终于,在那一弯峨眉月隐入山崖的那一刻,他见到了曙光。
无数的魂魄从银色的漩涡中飞出,他们全都完好无缺,全都拥有属于人的情感与记忆。
他们接受了超度,拥有了往生的资格,即将飞向远方,转世成人。
但是,没有一个魂魄急于飞天。
他们全都留在了这座小小的道观里,站在这片青石板地面上,围在青年的身边。
“谢谢。”
“多谢道长。”
“谢谢您。”
“感谢恩公。”
“大恩大德难以言谢。”
“谢谢。”
……
当耳鸣散去,林懿墨的耳中,迅速被属于他们的感激声占据。
青年笑得灿烂。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