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假期开始前,金妮为米凯莉亚做好了安排。

  “我想趁着放假到处走走,换换心情。”她坐在公共休息室里那张暗红色的扶手椅里,抱着她的侏儒蒲阿囡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

  壁炉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窗外是在黑夜中微微发亮的城堡。

  米凯莉亚打了个哈欠,掀起眼皮,问道:“去哪儿?”

  “随便,”金妮回答,“英国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在地图上扔飞镖,扔中哪儿就去哪儿。”

  米凯莉亚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于是不得不正眼瞧她了。

  “为什么?”

  “也许你更想去国外旅游?”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金妮耸耸肩,看向窗外的夜空。

  “我只是……不想再待在这么压抑的地方了。”她喃喃道,“这里的一切都令人疲惫。”

  米凯莉亚盯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炉火,一时没有说话。她明白这里的许多人都有着和金妮一样的想法,就连她自己也不例外,这让她突然难以说出反驳的话来。

  “你知道,现在局势不容乐观,不论去哪儿都危机四伏,也许与你擦肩而过的就是一名食死徒,或者搜捕队队员,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她不带感情地说,“不论是哪一种,他们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得了吧,你知道他们不会针对纯血。”金妮近乎刻薄地说,“我能看出来,你也对这儿难以忍受,是不是?我们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想趁着放假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就连这也不行吗?”

  “你的父母不会同意的。”米凯莉亚说。

  “那你呢?”金妮问。

  米凯莉亚沉默了。

  “就一天,一个晚上,好不好?”金妮执着地盯着她,语气里透露出哀求的味道。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也许是有人的羽毛笔掉到了地上。米凯莉亚没有回头,或者说无法回头——她觉得自己从头到尾凝固了起来,像一段烧了一半的蜡烛。她应当拒绝的,可一时之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发出一声叹息,终于说道:“如果你在人满为患的礼堂里收到一封来自家里的吼叫信,我可不会想办法救你。”

  那是她表示妥协的方式。金妮朝她露出微笑。

  “当然,”她轻快地说,“我会自己销毁那封信,然后天一亮就出发——和你一起。”

  也许这并不是个好主意,米凯莉亚想,但也确实难以拒绝。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旅游过了,意识到这一点令她吃惊,她应当休息休息,比如去海边,或者去山上,即使那并不安全。

  “我还有个条件,”她合上笔记本说,“出去玩可以,你得穿上全套的防咒斗篷、帽子和手套。”

  “弗雷德和乔治发明出来的那些丑东西?”金妮哀叫道,“拜托,它们像上个世纪的老太太爱穿的。”

  “你觉得它们很难看?”米凯莉亚思索着说,“这是条值得反馈的意见,也许那对双胞胎应该把它们研发得时髦一点儿。”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早上,金妮收到了来自韦斯莱夫人的信件,令她们意外的是,那封厚厚的信里并没有提及对她们出游计划的反对,韦斯莱夫人只是在信中反复提醒她们注意安全,如果可能,不要和任何陌生人说话,并且到时间后必须立刻回家。

  随信寄来的还有两枚亮闪闪的金加隆,被压在信封的角落里,表面似乎还残留着韦斯莱夫人手心的温度。金妮收好信件,拿出金币,默默地望着它们,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也许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良心上的不安,但那和她的决心比起来依旧是微不足道的。

  回家的那天早上,她们坐上了开往伦敦的火车,但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穿过站台的墙壁离开,而是转头走进七又二分之一站台,搭上了通往威尔士的巫师专列。

  列车行驶在原野之上,米凯莉亚和金妮相对而坐,听着车轮轧过轨道的隆隆声。这片旷野已经笼罩在黑夜之中,只有她们所坐的列车在夜色中驰骋,如黑暗中一条孤独的游龙。

  车厢里很安静,推开包厢门的售货女巫带来的不是零食,而是五西可一份的简餐,便当盒的小方格里塞满了煮得过烂的土豆泥和豌豆苗,还有三颗肉丸和一小块苹果。

  金妮吃完晚餐,放下勺子,裹紧了身上黑漆漆的防咒斗篷,轻轻叹了口气。

  “夜里有些冷。”她说。

  米凯莉亚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落在了窗玻璃上,于是伸出食指,在上面画下一个笑脸。

  金妮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笑容同样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假期愉快。”米凯莉亚回过头,对金妮说。

  “你也一样。”金妮缩在斗篷里回应道。

  一路上并没有多少话可说,很快她们便各自闭上了眼睛。米凯莉亚睡得并不安稳,列车有些颠簸,像是航行在大海之上,她也随之漂荡在记忆的洪流之中,宛若团在记忆瓶中的银丝。

  她想起了很多事,但对如今来说大多都无关紧要。记忆如碎片般在她眼前闪回,她想起第一次乘特快列车去霍格沃茨的时候,自己也像现在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最终倒在了一截温暖又结实的肩膀上,那截肩膀的主人是谁,她竟有些想不起来……

  米凯莉亚陷入短暂的睡眠之中,再睁眼时,列车已经停靠在兰迪德诺的火车站台边,被蒸汽萦绕。

  夜色已深,站台上人烟稀少,壁灯投下一段段暖黄色的光影,吐出行人匆匆经过时留下的影子。

  米凯莉亚推醒金妮,和她一起提着行李箱下了火车。

  车站外是一望无际的海岸,星星点点的灯光缀在沙滩之上,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她们在车站附近找到了一间仍在营业中的巫师旅馆,打算在那儿暂住一晚。旅店老板将她们带去了一间标间,房间不大,但还算舒适,有两张年代久远的单人床,还有一个掉了漆的木质衣柜。

  金妮嘟哝着“晚安”,爬上其中一张床,很快便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米凯莉亚难以入睡,她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最终认命地踩着便鞋下了床,来到窗边。窗框已经有些年头,边缘发黑,像是已经从内里腐烂,窗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

  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麻瓜小镇,她远远地望着那些透出光亮的小窗户,无从得知里面是否有巫师存在。靠在窗框上听着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声,米凯莉亚一言不发,满脑子都是战火中的城堡。就在威尔士,在米凯莉亚看不见的地方,同样伫立着大大小小的城堡,其中不乏有摧毁于战争中的建筑,它们一波三折,残垣断壁在岁月的长流中被一点点复原,最终恢复到几个世纪前的模样,并将带着历史的伤疤继续存在下去。

  如果霍格沃茨终有一日陷入战火,凭巫师的能力,不出一个礼拜,城堡便能被修复得看不出一点战争的痕迹,可是在战争中离去的人们呢?如果真有那样一天,她要花多久才能接受离开的人们永远都无法再回来的事实呢?她的眼前闪过塞德里克、邓布利多,还有迪尔米德的母亲(尽管她并没有见过她)面目模糊的身影,人们的生命在她身边消逝,可她却始终无能为力,这令她感到痛苦。

  天色不知何时亮起来了,米凯莉亚伸出手去,遮挡朝阳一点点在她身上落下的光芒。

  海面闪烁起粼粼波光,像熔化的金子。海风拂过面庞,她突然嗅到了春天的味道。

  米凯莉亚静静地站在窗边,无声地欣赏完了兰迪德诺海滩边的日出。

  金妮带来的闹钟响了起来,她挣扎着爬向床头柜,关掉闹铃声。

  “早上好,”米凯莉亚转过身来对她说,“走吧,我们去海边。”

  她们退掉房间,提上行李再次出发。时间还早,沙滩上并没有多少游客。先是并排站了一会儿,随后——像是事先说好了一般——她们张开双臂,沿着大海奔跑起来,在海边留下一连串笑声。太阳又往上升了一些,金妮率先停了下来,米凯莉亚撞在她背上,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就地滚了两圈,激起了一地的海鸥。她们将行李丢在一边,抱成一团,不可抑制地发出大笑。

  “我想我吃进去了几口沙子。”金妮说着,呸了两声。

  米凯莉亚坐起上半身,看向她沾满沙子的脸庞。“你像一只小螃蟹。”她说。

  金妮随意擦去脸上的沙砾,露出米凯莉亚熟悉的明媚笑容,一头长发红得像火。

  “小螃蟹二号。”她指着裹在米凯莉亚袍子上的沙子说。

  米凯莉亚象征性地拍了拍衣服,又抓起地上的沙,堆出一只小小的蒲绒绒。

  “阿囡。”她向金妮展示自己的作品。

  金妮不甘示弱,很快堆出一只小猫。

  “吉米。”她骄傲地说。

  她们又先后堆出了小猪、洛丽丝夫人、金色飞贼、糖浆水果馅饼、弗雷德的裤衩和斯内普的鼻子,直到天光大亮,游客在她们身后来来往往。

  注意到麻瓜们奇异的目光,金妮扯了扯脑袋上难看的防咒帽子,小声说:“或许我们该换个地方了。”

  米凯莉亚看看四周,站了起来,等海浪将她们的作品全部推平,才对金妮说:“走,去找点吃的。”

  不远处有一座码头,边上开着一排排小吃和饮品店。米凯莉亚拿出提前和伯莎换好的麻瓜货币,与金妮漫步其间,等再次走出来时,她们的手上多出了两杯橙汁、两支冰淇淋、一袋甜甜圈和一大份炸鱼薯条。

  她们走到海滩边缘,坐在栏杆边,从这儿可以看见绵延的大海,海风带来惬意的味道。

  米凯莉亚喝着果汁,看见有人在海边钓鱼,他们身后,几个孩子蹲在地上,似乎在认真地捡石子儿,几座石头堆成的小塔立在他们脚边。不少姑娘在海滩边照相,充满感染力的笑容令人动容。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当她再次被拖进这样轻松的氛围中时,难免体会到了微妙的撕裂感。

  为什么他们必须要陷在恐慌和压迫之中呢?她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明明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美好。

  “真不想回去啊。”金妮在她身边发出感叹。米凯莉亚收回目光,发现炸鱼薯条消失了一半。

  “嘿,给我留点儿。”她拿起一根炸薯条说。

  金妮耸耸肩,朝她坏笑,表情和她那对双胞胎哥哥如出一辙。“谁叫你总往远处看,忽略了身边的事呢,这可怨不了我。”

  米凯莉亚好笑地吃下薯条,把甜甜圈拉向自己。

  “从现在起,我会保护好眼前的东西。”她说。

  “好吧,”金妮笑着说,“但你得先分我一个——我要巧克力味的。”

  吃过东西,她们往海边的小镇里走去。

  沿着向上的坡道,她们看见路边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候车亭,蓝色的有轨电车停在其中,麻瓜们正在买票上车。

  “是上山的电车。”金妮看过告示牌后说。

  她们买了上山的单程车票,和其他乘客一起坐进车内,二十分钟后,这辆童话般的登山电车载着他们缓缓向大欧姆山上爬去。

  小镇上彩色的房子一点点向后退去,再回头看时,它们已经渐渐成了五颜六色的小盒子,点缀在月牙形的海湾边。

  两侧的风景转为一望无际的绿色山坡,耳边传来飞鸟的振翅声,不时有绵羊出现在她们的视野中。

  米凯莉亚看见了阳光下的大海,在离她们很远的地方,海水如宝石般闪耀。身后传来啧啧的赞叹声,那些麻瓜掏出了相机,对着窗外不停按下快门。米凯莉亚在风中眯起眼睛,想到这又会是一个幸福的瞬间。

  她一向喜欢站在高处,因此当她们同其他乘客一起鱼贯从车上下来时,她看上去是最快乐的那个。

  山顶的景色很好,尽管天有阴下来的趋势,但她还是雀跃地往前走了几大步,深深地呼吸着靠近天空的空气。

  游客们散开了,米凯莉亚和金妮慢悠悠地向山坡的另一头走去。那些绵羊好像对游客习以为常,她们路过时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这里很适合散步,米凯莉亚庆幸自己的飞镖选了个好地方。

  她们在人迹稀少的地方坐了下来,抱着膝盖看向远处缓缓移动的云层,太阳在其中忽隐忽现。

  山上的风很大,金妮拢拢帽子,不让自己的头发乱飞。

  她转向一旁的米凯莉亚,说道:“这种时候短发显然更有优势,是不是?”

  米凯莉亚听了她的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与长发脱离太久,忘了曾经她也需要在风大时收拢那头又长又密的卷发。

  “可是你的长发很漂亮。”她回答道。

  金妮笑了,脸蛋红红的。她把飞到脸上的头发捋到了耳朵后面。

  又有一辆蓝色的小火车沿着轨道从山脚慢腾腾地驶了上来,在米凯莉亚眼里像一块小巧的橡皮。

  “弗雷德已经从霍格沃茨离开很久了,”金妮望着远方,突然说,“快两年了吧?”

  “嗯。”米凯莉亚回答。

  “你会想他吗?”金妮轻声问道,“我是指见不到他的时候。”

  米凯莉亚有些惊讶,她撑着脑袋看向金妮。“当然会,”她认真地说,“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会格外想他。”

  “那种时候你会怎么做呢?”金妮侧着脸,略显低落地问道。

  “你想哈利了,是不是?”米凯莉亚盯着她的侧脸说。

  金妮的脸颊和耳朵一起红了,她似乎想否认,但最终还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米凯莉亚咧开嘴,轻快地说:“我会把思念积攒起来,等再见到他时一下释放出来,就像在吹一只气球,当你想他时就往气球里吹一口气,想象着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带着那只巨大无比的气球去见他,当你们拥抱在一起时,代表着想念的气球就会‘噗’的一声在心中炸开,与此同时,他也会明白你的心意。”

  金妮眨眨眼睛,朝后仰去。

  “那我的气球一定已经吹得很大了。”她说。

  “他会明白的。”米凯莉亚温和地说。

  “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不是什么救世主,”金妮倒在草地上说,“但自我一年级从密室里醒来,看见死去的蛇怪和脏兮兮、浑身是血的哈利那一刻起,我便意识到他天生就是个英雄,无论他属于我还是属于全世界。”

  “等他回来时你可以亲自去问他,”米凯莉亚笑着说,“看他是否还愿意做你一个人的救世主。”

  金妮勾起嘴角,拨弄着脚边的杂草,不再说话了。

  天色渐晚,山脚下的一幢幢小房子又一次亮起了灯。太阳落到海的那头去了,乌云遮蔽了天空。

  米凯莉亚看了眼手表,知道她们该动身回家了。

  她刚要站起来,突然听见耳边传来轻微的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她们。金妮警惕地靠向她,右手伸向装有魔杖的口袋。就在下一秒,一道亮光在她们面前凝聚,一只银白色的鼬鼠凭空出现在她们面前。

  金妮睁大眼睛,抓住她的胳膊,在她身边微微颤抖——她认出了那是谁的守护神。

  鼬鼠张开嘴,用韦斯莱先生的声音说话了:“哈利暴露了行踪,罗恩和他在一起,我们被盯上了——立刻回家,我们需要尽快躲藏起来。”

  米凯莉亚的心漏跳了一拍,熟悉的恐惧感再次包裹了她。

  她突然想到她们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